“那只兔子?”洛清城惊道。
暮听沙的声音已经迷迷糊糊:“是啊,说你受伤了,我要好好照顾你,今天要陪你睡。不然……可是等我醒了,却发现那只本来放在你桌上的兔子被你昨晚一闹扔出了窗外,又是一夜大雨,早淋湿了……”
洛清城抬头一望,视线在正晾晒在窗外的好些杂乱物件里一扫,便扫见那只被夹着一只后退倒吊着晒太阳,还不停滴着水的布兔子。
“怎么会呢……赤脚会附在那只兔子上?”洛清城是压根想不起来昨晚他和暮听沙争执时推翻了整张桌子,好些杂物都被他摔到了窗外的事情,半信半疑道。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暮听沙这才睁开很有些睡意朦胧的双眸,极近极近处浮上一分洛清城极熟悉的捉弄意味,直勾勾盯着洛清城瞧。
这一看,洛清城的心便是不知道快了一拍还是慢了一拍的悸动。
然后只听暮听沙道:“脑子进水了。”
洛清城一愣,回过神,呵呵地笑出声来。
而暮听沙把额头又往洛清城脑袋处凑了凑,就这么睡了过去。
洛清城边笑,边困惑着赤脚大仙怎么回想起来关心他,还托了梦给暮听沙呢?
不过他一转眼,就看见暮听沙极近处的睡颜。
被眼睑掩去了狡黠神色的眸子此刻恬静安详,极是好看的鼻梁高高地挺出来,下巴笔直地尖下去形成一个方中带圆的弧度,那嘴角还噙着一个十分和善十分俊俏十分勉为其难的微笑。
不愿再多想,或者是已经没有余力再去想,只愿就这么胼头抵足一场相拥而眠。
于是他静静地看着暮听沙的睡脸,感受着暮听沙缓慢有力的吐息,也慢慢闭上了眼。
大雨过后的晨光,格外幽宁。
细腻如丝地照进来,笼在床头两张宁静微笑的睡脸上。
照见一肚黑水的大兔子白皙的额头笔挺的鼻梁,照见被人强搂着睡其实心里还挺甜蜜的中兔子晨光中映出一弯金灿的长长睫毛,照见窗外脑子进水的小兔子正倒吊着晒太阳,从脑门上落下一滴一滴欢快的水。
清风在这初开的晨日里悠然飘荡,吹进两个转角外,暮听沙自己的房间。
房间依旧整洁雅致,只有中间那张桌上,放了几本似乎刚从箱底挖出来而带了些霉气的旧书。
被打开放在最上头的那本书便在窗纱的晃荡里,被清风呼啦啦地翻过书页。
直到最后一张封面。
上头古体书写的“仙怪奇谭”四字宁静祥和,一如微笑。
温暖得,动人心弦。
第三十五章
那天洛清城再睁眼时,已是晚饭时分。
还是炼色进门来,官感敏锐的洛清城才一个惊醒。
炼色冲着他做了个“嘘”的口型,洛清城才想起来身边还躺着个大活人,不由得又是一惊。
炼色看着洛清城一惊一诈的表情不由得捂嘴无声笑得欢,轻轻用口型说了句:“起来吃饭。”
洛清城点点头,炼色指了指依旧睡得熟的暮听沙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叫醒,便转身走了。
洛清城低头看了看熟睡的暮听沙,很小心地将暮听沙揽在他腰上的手臂挪开,轻轻下床。
边穿衣服,洛清城便偷眼看看旁边宁静如婴儿的暮听沙,慢吞吞地终于一切打点完毕,往门口走了两步终于又退回来,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撑在暮听沙的身体两侧,缓缓低下头去。
用气息在暮听沙的脸颊上摩挲了好一阵,洛清城才下定决心一般很轻很快地吻了吻暮听沙的唇,然后贼一般飞快逃离作案现场。
炼色回来了,黄公子自然也回来了。
饭桌上黄老板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是听说了暮听沙睡到现在还没醒,自然而然把责任全怪在那个外出一夜不归的儿子身上,认定书生样子定是体力单薄的暮听沙是为了照顾黄公子才疲惫成这样。
黄公子的脸色也不好看。昨晚上三个小公子被一齐偷走钱包碰了一晚上灰已经够颓废,回来有苦说不出,又听说暮听沙睡得日上三竿还不起,也认定暮听沙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一夜未睡,现在困倦成这样,实在是自己的错。
黄家父子俩本来交流就不多,这样子一沉闷,其他人也不敢大吃大喝,整个饭桌的气氛就相当的压抑。
只有一天没吃饭的洛清城实在饿扁了,刚睡饱了精神又特别好,刚好其他人都不怎么动筷子跟他抢东西,便稀里哗啦地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饭,易白来找洛清城,指着手中用布帛抱着的一大块不知什么东西笑得很是灿烂,道:“做好了,一起去放么?”
洛清城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正吃饱了没事干,便兴致勃勃地答应下来。
两人一路晃悠着走到崖谷关的东城门,并没有怎么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犹如两个相识数十载的旧友,再沉默也不会有一丝尴尬。
恢弘的霞色轰轰烈烈地扫过天际,便是一阵一阵的暗沉黑夜。
崖谷关出入繁多,所以不设门禁,入夜了还是出入自由。洛清城和易白轻易就出了关,站在树林外围的空地上,打开易白带来的包裹。
里面并排放着十余个烟花,大大小小,洛清城一看就知道点燃后的花样也有好几种,不由赞了一声:“孺子可教!这么快就把我的手艺学到了两三成!”
一个分明孩子的少年说出这种托大的话,旁人听来真是不太舒服,易白听了却只是温柔地笑笑,点点头:“多谢夸奖。”
两人四处寻找着,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停了下来,把烟花一字排开放在那块大石前面三尺。
“应该就是这里吧。”洛清城说着,语调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怀念。
易白也是同样情愫地一声:“是啊。”
洛清城想了想,还是问出口:“是……是跟他做的约定么?”
易白沉默了一小会儿,道:“是。就是沈南寻。”
“上次那棵榕树……也是和他的约定吧。”
“嗯。”
洛清城便不说话了。
此时旁边走近一个妇女,跑在前边的四五岁男孩看见那排烟花就要来摸,后头的女子急急赶过来将小孩抱起哄着,又向洛清城和易白说了句“不好意思了。”
易白笑道:“不要紧。”
那女子就和两人攀谈了起来,说到她家一直就住在东城门附近,常带着孩子来这附近玩。
聊着聊着,那女子看着那块大石头和烟花突然道:“哎?我怎么记得,曾经也有人就是在这里放过一场很绚烂的烟花,让我父母怀念了一生?”
易白和洛清城对视一眼。
“让我想想……”那女子一边困惑着一边努力地回想,怀里的孩子也停止了苦恼,抓着女子肩上的散发把玩起来。
“应该是十几年前……啊,可能就是十三四年前吧。对,就是那时候!当时的国主还是二皇子,和那叫……汪……汪吉什么的好像一个大富人,本来好像要一道回京,不知怎的一起来到咱这崖谷关。当时的太子就想趁着国主迈出国境的时候,带兵将国主杀死在关外燕国的土地上哪!那个叫惊险!没想到那个汪吉野心忒大,竟早就收兵买马囤积兵器,在最后时刻将太子杀死在战乱中。”那女子想起了当年的往事,连珠带炮地开始说起来,“当年我十几岁了,亲眼看见太子的兵马在太子身死之后还追杀进崖谷关来,我和爹娘躲在屋子里大气不敢出!过不久就听见一声轰然大响,好像是整个房子塌了下来,吓死人了。第二天我们才敢出去,这才听说是那个汪吉想要用药控制国主——还有传言说其实是要杀了国主——却在走进国主暂住的小楼时被太子剩余的兵马杀个正着!也不知道里头是斗成什么样子,反正后来太子的人马干脆把整个小楼都炸了,汪吉和国主都被埋在了底下。最后只有国主奇迹地活下来,回到京城,不久就当上太子,继承了皇位……”
说到此,女子才回过神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只是轻笑点头静静听着的易白和洛清城道:“瞧我,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国主奇迹生还的那一夜,也是这个时候,这东城门口就有人放了一整夜的烟花来庆祝,听说好看得要死……可是连着几天吓得没睡着,我累死了,那天竟然睡死过去没看到!哎真是可惜!还是听我爹娘姐姐说的那件事,我父母可怀念了,说真是一辈子没见过比那一晚上更好看的烟花了。”
易白和洛清城都笑起来,女子怀里的小孩却哭了,嫌他母亲只顾着和旁人说话都不管他。
女子告了罪就哄着小孩往回走去。
剩下来的两人站在原地,默契一般,同时仰头望天。
夜色仍稀薄。
清风仍舒缓。
隔着一道城墙的万家炊烟仍缭绕着盘旋,俗世的热闹与温暖。
就是同样的时候。
十数年前的那场烟火,好似又在面前的天地间,熊熊绽放。
红黄蓝绿交相辉映。
两人恍然觉得,一抹独一无二的紫出现在身侧,烟雾一般地缭绕成一个宁静幻灭的纤长身影。
就站在两人中间,静静地与两人一同抬头仰望。
“那场烟花,谢谢。”易白轻道。
“我早说过不用谢了。只是当年你叱咤风云多少人跟着你振臂一呼浴血沙场,没想到再次站在这里,我不过是一介平民,你也被侄儿抢走了皇位,跟着我游山玩水。”洛清城便轻笑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我明白的。”
易白开口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一把声音道:“明白就好。”
两人一愣,一同往后看去。
暮听沙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走近来,一把抓住洛清城的手,道:“回去了。”
洛清城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那你怎么在这里?”暮听沙反问。
“来放烟花。”洛清城道。
“放烟花?”暮听沙重复一遍,看向易白。
易白点头笑:“是我和一位故人的约定。”
暮听沙挑了挑眉,却一个转身直接拉着洛清城就往回走,道:“别人的约定,咱们不用插手。”
洛清城还想反驳,易白已经笑出了声,看着洛清城也微眯了眼,说了洛清城刚说过的话:“去吧……我明白的。”
洛清城“哎?”了几声暗骂易白嘲弄人,已经被暮听沙拖回了城门里头,这时才突然想起来,他多年前认识的易白,可不就是个看去十分温柔却总少不了捉弄人的?然后又一个愣神,突然想起来易白曾经问过自己,暮听沙是不是和他很像。
像。
的确有那么一些地方,真的像。
洛清城忽觉一丝凉意,如牵扯起了什么了不得的线头,想扯又不敢扯,一阵焦躁不安。
暮听沙犹自拉着洛清城走在回黄府的路上,步履轻快,心情舒畅,犹如刚打了场小胜仗。
“怎么了?”洛清城问道。
暮听沙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道:“想和你说说一个人。”
这回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洛清城还是“噢”了一句,道:“谁?”
暮听沙淡然道:“暮娴。”
此语一出,暮听沙明显感到自己抓在手心里的洛清城的手一震。
“被废的前代皇后,暮娴?”洛清城微惊道。
“是。”
“你,和她很熟?”
“不熟。”暮听沙就笑了,“也就见过几次面而已。”
洛清城知道暮听沙是暮娴被废暮氏灭族后仅存的暮家直系后人,知道暮娴或者见过几面也没什么可奇怪,可是此时提起,就有些微妙了,便道:“为什么要提她?”
暮听沙不经意似的回头看了一眼洛清城,又回过头去,道:“没什么,就是想说。”
洛清城便道:“好。”
暮听沙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讲述。
暮娴,人如其名,是一个真的很娴静的人。
可以一天到晚盛服严妆,却只为了在美人靠上赏一整日的风花雪月。
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不太高兴的时候也会沉下脸来,但也仍然只是轻微的,柔美的,端丽的,不动声色的。
一切行止用度,不论人前人后,都是皇后该有的那副样子。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暮听沙对暮娴并没有多少印象,记忆最深的一次对话,便是在暮娴一次回家省亲时,拉着小小的暮听沙一同在美人靠上闲坐赏花。
暮听沙已不记得当时的自己问了那个女人一句什么话,大略是“你是不是不开心”或者“你为什么不笑”之类。
但那个女人分明总是笑着的,大家闺秀该有的那一种始终挂在脸上的凉薄笑意,暖不进心里去。
当时的暮娴就真的笑了。
笑进心里去了。
她说:“看来你以后,会和那个人一样的。”
小暮听沙道:“为什么不离开让你不开心的地方?”
暮娴只摸着小暮听沙的头,轻道:“你以后就会明白了。”
现在的暮听沙,明白了。
不是开心就可以随意留下,不开心就可以随意离开。
但他更明白了,暮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随遇而安的女人。
因为就在那一日的美人靠边,暮娴温柔地摸着小暮听沙的脸颊,道:“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一个人,能和那个人争一争这天下呢。”
不指名不道姓,说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话。
暮听沙也是明白的,她说的人,是她的夫君,易苍。
究竟是多年不得宠的闺怨让她有了这样疯狂的想法,还是她的本性被多年的沉静压抑得只剩下这么一丝疯狂的想法,已无人可知。
却只有这最后一句话,让他还记得,有这么一个特别的,美丽的女人,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她说的‘那个人’,就是……易苍?”洛清城已经跟上了暮听沙的脚步,和暮听沙并肩站着,此时抬头道。
暮听沙点点头。
洛清城便笑道:“她那句话,有何……”
“深意”二字还未出口,洛清城和暮听沙一道转头,一道看向七步远外的巷子转角,一道扬声:“贵干?”
“啊哈哈!”人未现声先到,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看来十分招财进宝的人,就从那转角步了出来。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