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片刻间,原本乌云泼墨般的天边,浓云翻滚着退了开去,竟微微透出一丝淡淡的天光。
慕忆收回短剑,转过头来,目光扫过身后人的脸,不由怔住——就算是在不甚明晰的天光里也可以看出,小六儿脸色是铁青的,眼里却象是跳跃着两团燃烧着的火!
两人对视了片刻,小六儿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那是谁?!”
稍稍迟疑了一下,慕忆还是回答了他,“厉焕天。”
“‘幻天阁’主厉天师?”
“是。”
沉默。
雨虽然已经停了,风却还是很大,河水不住拍打着堤岸,发出一下下空洞单调的声响,不知怎的,就是让小六儿觉得好冷——冷入骨髓。
隔了好久,他才又开口问道,“今天的这一切,你早就预见到了?”见慕忆不答,不觉提高了声音,“那你能不能预见到自己的结局?”紧盯着对方渐渐变得煞白的脸色,他心头一阵绞痛,语气却更加尖锐,“你知不知道,在王爷心目中,你是比他自己还重要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如此不珍惜自己?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还可能独活于世?!”
慕忆紧抿了唇,没有说话,就只是看着他。
小六儿急得眼都红了,一把扣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厉声喝道,“说话!你给我说话!你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你那么强,根本不屑于同我们商量一下!可是你就不怕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什么东西?就不怕王爷他心痛之下,也跟了你去吗?!”
慕忆侧过脸去,避开他闪闪灼人的目光,有倾,勉强笑了一笑,低声道,“你放心吧,他会活下去的……因为在他心里,还有着太多逃避不了的责任!”
小六儿呆住了,满脸错愕地瞪着他,好半天才有些迟疑地问道,“阿蛮,你……这是在埋怨王爷吗?”
慕忆涩然一笑,转过脸去,也不否认,只道,“也许有点儿吧,我也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透出朦胧晨光的天际,眼神在瞬间竟有些茫然,“我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还是放不开那些所谓的‘家国天下’!小六哥,你教我到底该怎么做?……难道叫我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小六儿盯着眼前那双苦涩却依然清澈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好像又什么都不明白,只是忽然一阵心慌,手脚发冷,喃喃道,“阿蛮,那你到底想怎样?……别告诉我你是打算替王爷去死!”
慕忆沉默,片刻的迷惘之后,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从容,缓缓地、一字字地道,“既然明郁一心想要这大澈的天下,我就只有帮他去拿。”
小六儿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怕——他怕失去他,竟然远远胜过害怕死亡!他抓住慕忆的手,狠狠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绝望上涌之前,他试着做最后一次挣扎,“阿蛮,你这样不是在帮王爷,而是在报复他!明知王爷为了天下还不能死,却要让他今后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当中,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慕忆摇头,涩然而笑,“狠心?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只是这样的人吗?”不待对方回答,他已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展开小六儿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掌,珍而重之地放入他的掌心,然后抬起眼来直视着他,“小六哥,拜托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小六儿只觉自己的一颗心正在缓缓下沉,一点点沉入谷底!他挣扎着想要拒绝,但面对着慕忆那双期待的眼睛,他浑身忽然失去了力气,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是慕忆第一次这样看着他,第一次这样求他!只怕……也似唯一和最后的一次了!心里疼得想要裂开来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有多么绝望和凄凉。
慕忆硬着心肠,说下去,“明郁生来就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帮他,至于生死,就各安天命吧!我当然希望他能够坚强地活着,去做完那些他一心想要完成的事。可是如果真的活得太痛苦,不如就让他忘了吧。其实,能够忘记一切,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小六儿死死攥紧手掌,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瓷瓶冰冷的温度,终于,他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好象一出口就会被风刮走,“好,我答应你!”做出这句承诺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涅磐(6)
大雨初歇,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阴冷的水汽,但整个军营的气氛却是鼓舞的,将士们一早得到了今晨攻城的命令,个个摩拳擦掌,枕戈待旦。
小六儿站在营账前,微微仰起头望向东方,天际微白、晦涩未明,正是黎明前最阴暗的一刻。因为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些什么,他希望天永远也不要亮——但是太阳总会升起,该来的也终究会来,无关他的恐惧……
当那一片久违的曙光终于自东方缓缓铺展开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透出兴奋的光彩来。
战鼓擂擂、风响云动,随着一声令下,大军仿佛一条移动的巨龙,向着“邯谷关”的方向缓缓逼近。
三里……两里……一里……数万人马在距离城墙不足两百米的地方驻足,有如静伏的巨兽,随时准备着出击,一时但见满眼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明郁高居马上,杏黄的箭袖长袍配一身亮银铠甲,眉目英挺,眼神中隐隐有纵横的霸气飞扬,他的身侧紧跟着慕忆,依然是一身雪白,凛冽的风鼓起他宽大的衣袍,白色的发带在风中不住起伏飞舞,眼神幽深,看不清他正在看向何方。
从这里望过去,“邯谷关”巨大的城门紧闭着,明郁微微眯起眼来,侧头转向慕忆,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惊见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那一片开阔的空地,神情肃然,竟似如临大敌。
明郁眉峰微轩,斜斜抬起一只右手来,身后的数万大军顿时雅雀无声,一时间耳中但闻风声飒然,气氛莫明地紧张起来。
只在片刻间,空气中陡然涌起一阵极具危险的杀气,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前方那片空地突然完全分裂开来!碎石像黑色的波浪一样,散发着阴冷气味从地底翻涌而出,其间隐隐夹杂着怨鬼凄厉悲惨的哀号,尖锐刺耳得有如要吞噬人的魂魄——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团强烈的死气正在急速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扑过来,象是一张随时准备当头罩下的死亡之网!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跃起,直逼苍穹,龙吟之声清冷冷的传开,有如早春冰化时的裂响,众人眼前突的一亮,只见剑光似雪,仿佛漠上烟花当空一现。
慕忆执剑的手稳定有力,笔直在地面上划下了一道直线——整个空间明显地震动了一下,翻涌而来的泥土中传出怨灵惧怕的凄厉嘶喊,然后,被迫停了下来,就停在了慕忆马前两丈开外的地方,却依然拼命地耸动着,仿佛土里隐藏着一头不甘蛰伏的怪蟒,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残酷的气息。
无声的对峙中,所有人都感觉到杀意如冰雪般侵袭过来,阴冷的死气透过毛孔缓缓渗入身体,远远超出了普通人能够承受的极限,而身处慕忆旁边的明郁首当其冲,感觉尤为明显,他紧咬住牙关,却无法控制自己,心脏急速地跳动着,血液像是全部冲向头顶,令他感到一阵阵恶心和晕眩!
慕忆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眉间升起怒色,眼中寒芒闪动,抬手放在了明郁的肩头,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瞬间驱散了那种无处不在的阴冷死气。
只这一恍神的工夫,面前的空间突然象是被撕裂出一道缝隙,一只血红色的巨大触手已慢慢从缝隙中探出,在空气里顿了一顿,夹带着某种属于远古兽类的杀气与狂野,毫不迟疑地抓向已被惊吓得目瞪口呆了的人群!
慕忆眼神一凛,突然抬手,一剑刺出,剑锋恍若划破长空的闪电,那一刻,万物战栗,沛然莫御。
巨手被刺穿,却只是微微向后缩了一缩,同时,空气中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近得像能感觉到它拂过耳畔的冰冷气息,“好样的,苏慕忆,你的确值得作我的对手。来吧,我等着你!”随着话音,瞬间只见紫光大盛,冲天而起,如腾开的迷雾般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掩没了那只可怕的巨手。
寂静突然降临了下来,笼罩了整片旷野,连凛冽的风声也似不再吹响。
慕忆眯起眼睛,望着半空中那片看不穿的迷雾,眼神清冽如冰雪。他的手上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他纤细的指尖缓缓滴下,静了片刻,他低声开口道,“这里就交给我,明郁,你准备下令攻城吧。”语气竟是一贯的波澜不惊。
一股寒意从明郁心底升起,渐渐蔓延到全身,几乎凝固了血液,他猛地伸手,牢牢抓住了慕忆的手臂,目光中全是无法言喻的震惊和不可置信,脱口问道,“你……要做什么?!”
慕忆侧过脸来直视着他,没有言语,眼眸中似是荡起了一丝涟漪——微微的不舍中,带着不变的温柔与笃定。
这异样的眼神似飓风般席卷过明郁的胸膛,他隐隐觉出了某种不祥,一霎时心神大乱,脑中象炸开了一样,千头万绪,全都一起涌上心头,象是一片血色织就的绝望的网,铺天盖地将他罩住,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嘶吼,“不!”
慕忆注视着眼前那双熟悉的眼睛,那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的痛苦和愤怒交织的烈焰似已将他重重灼伤,没有时间再犹豫,他勉强笑了一笑,轻声叹息道,“明郁,别这样。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后悔过!”话音刚落,他已拂开紧紧抓住手臂的那只手,动作轻而坚决,而后,整个人凌空飞起,宛如一缕变幻不定的风,衣袍在掀起的气流中翩翩飞舞着,白色的身影瞬间没入了那片不祥的暗紫色迷雾当中……
没有预料当中惊天动地的裂响,雾气中只闻两声清脆的交击之声隐隐传来,接着便没有了任何动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抬头盯着远处的那片迷雾,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摄住了一般——整个天空是一种苍白的颜色,更衬着那团暗紫愈加触目惊心。
陡听半空中雷霆般一声巨响,血色的光芒如同闪电般照彻了天地。众人一起寻声望去,却于同一时间眯起了眼睛——无法直视!
虽然看不清发生的一切,但所有人心里都生起一种末世来临般的恐慌,那样浓的红色,让人不由的便联想到了鲜血和不祥。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暗紫色的迷雾霍地散开,半空中现出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形,在他的心口处赫然插着一柄冰蓝色的短剑,光华流转,似将天地间一切光亮都折射在了那一缕耀眼夺目的剑锋之上!从那裂开的伤口中不住有黑气滚滚涌出,不一刻,那个黑色身影的全身都如蒸腾般冒出黑气,仿佛整个人正在一点点地融化掉,凄厉的吼叫声转瞬消散在空气之中,渐不可闻……
万众瞩目中,白衣少年如同一只折翼的鸟,自高空无声地坠落,狂风呼啸,托举起他的身体,那淡薄的身影一路被赤色的血雾笼罩,犹如拖坠着一缕冉冉不绝的血色烟霞,就这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天地间一片死寂。
须臾,拍打翅膀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晰可闻,半空中忽地风声大作,一道目力难辨的赤色巨影无声腾起,带着满天耀眼的红光,向着东方冲天而去,再不回头!
明郁仰着头,满天的红色在眼前飞舞,将他的视野也染成一片红色,身体仿佛已在血光中被焚烧殆尽,眼前的世界一点点黯淡下去,身边的一切仿佛都隔着层厚厚的屏障,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一颗心一直往下沉去——这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吗?要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的灵魂就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只剩下他的血如花般绽放般陨落?……为什么会这样?!总是在自己满怀希望、峰回路转的时候,一定要狠狠抽离生命中的阳光,让自己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为什么这世上最真挚的爱,却要用彼此的“牺牲”来作偿?!
彻骨的冰冷痛楚宛如怒潮,迅速地席卷麻痹了他的身体,心头却似有火焰在燃烧,烧得他已近乎疯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小六儿强抑悲痛的低沉声音,“王爷!”
这句呼唤瞬间唤回了明郁已近崩溃的神智,感觉到身后数万双眼睛沉默的注视,他浑身剧震,缓缓转过头来。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中,所有人的眼神都盯在他的脸上,那样的眼神迫使他在瞬间清醒过来——大军正在等待着自己主帅的一声令下,就算他此刻难过得恨不能去死,却还是背负着必须要面对的责任!
明郁双目血红,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昂起下颚,腰间的宝剑铮然出鞘,用力向下一劈,沉声喝道,“攻城!”话音落地,一口鲜血已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散了一地的猩红。
大军轰然应诺,那一刻,声震四野,整个城墙也似簌簌而动!
……
经过了两天一夜的激战,“邯谷关”终被攻陷。
整整一夜,明郁一动不动地站在满布疮痍的城墙上,瞪视着脚下那片燃尽了他心爱之人生命的旷野,沉默着……没有人敢人去劝慰,更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只有小六儿始终标枪般笔直地立于他的身后,幽深的目光每每扫过明郁那张在即使在阴影中也掩饰不了震恸的脸,低低地发出无声的叹息。
涅磐(7)
“邯谷关”既破,前路再无阻碍,大军势如破竹,直捣帝都。
三个月后,帝京亦陷。
肖野自知大势已去,遂身着衮龙皇袍,在城破的那刻自刎于“太和殿”上,鲜血顺着黄金铸成的王座蜿蜒流下,侵透了大殿玉阶前的盘龙毡毯……
十月初九,大澈“睿英亲王”明郁终于率部护送着新皇“明瑞帝”返回了阔别年余的京城。
前晚刚落了一场小雨,空气中尤自弥漫着清新的水汽,天街两侧绿柳扶苏,沿途摆放的上千盆秋菊傲然怒放,衬着宫殿间的层层金明九重琉璃瓦,耀眼的金碧辉煌中偏又透出一丝肃杀之气。
金鼓声中,宫门大开,长长铺就着的红色毡毯直绵延到大殿的白玉石阶上去,空气中弥散着肃穆庄严的气氛,上百级玉石台阶上,整齐的肃立着早已恭候于此的文武百官,听到太监尖声传报“皇上驾到”后,齐齐跪了一地。
明郁身穿“摄政王”的朱色蟒袍,腰系玉带,英挺消瘦的脸上微微含笑,目送着明瑞小小的身影一步步登上天阶,然后转身,稳稳地坐在了那个万众瞩目的宝座上——尽管年幼的他还很矮小,但挺得笔直的脊背、明亮坚定的目光,却已隐隐流露出王者的气度和风范。
长长出了一口气,明郁悄没声地退了出来,将一众正在反复商讨着一系列登基祭祖等重大事宜的君臣留在了大殿之中。站在殿外高高的石阶上,手扶汉白玉栏杆,远远可以望见绵延的数十里宫墙,包着金色铜钉的朱漆拱门后便是金銮玉瓦、极尽奢华的内宫——这世上最热闹却也是最荒凉的所在。
明郁久久地遥望着那个方向,眼神里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冰冷与绝望,就在此刻,被他强自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悲伤和痛楚一起狂涌上心头,犹如惊涛骇浪,灭顶而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阻挡不了这排山倒海般的痛苦!
闭上眼睛,他的眼前重又浮现出当日那刻生离死别的情景——慕忆直视着自己,耳语般地道,“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后悔。”一字一句,象钝刀子戳在他的心上,血肉模糊中是那种无法逃避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