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忆沉默,眼底的漾动犹如微风带起的波澜,半晌,嘴角露出一丝略带鄙夷的冷笑,“你想我怎样?借你们回鹘的力量替自己报仇雪耻?然后你们就可以趁着天下大乱之机领兵入关,问鼎中原?……不,也力罕,我既然明白你的野心,就绝不会成为你的工具!”
也力罕眉峰一轩,似乎惊讶于他的冷静与机敏,尴尬地笑笑,反问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慕忆望进他的眼里,目光寒冽,言辞已是从未有过的犀利,“既然话已说开,咱们也不必再多顾忌。我问你,凭你的计谋手段,若真想救我出来,又何必要一直等到现在?”
也力罕眸光一闪,未置可否。
慕忆神情微黯,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伤痛之色,扭头望向窗外,有倾,忽然低低问了一句,“为什么?!”
也力罕胸口堵得微微发疼,一时间竟有些窒息——明明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可为什么此刻竟会觉得如此心虚?
沉默了很久,他才抬眼望向慕忆,目光中露出些许歉意,“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能彻底死心……可我真的没有料到,他竟会忍心伤你至此!”
慕忆浑身一震,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已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风起(5)
慕忆望进他的眼里,目光寒冽,言辞已是从未有过的犀利,“既然话已说开,咱们也不必再多顾忌。我问你,凭你的计谋手段,若真想救我出来,又何必非要一直等到现在?”
也力罕眸光一闪,未置可否。
慕忆神情微黯,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伤痛之色,扭头望向窗外,有倾,忽然低低问了一句,“为什么?!”
也力罕胸口堵得微微发疼,一时间竟有些窒息——明明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可为什么此刻竟会觉得如此心虚?
沉默了很久,他才抬眼望向慕忆,目光中露出些许歉意,“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能彻底死心……可我真的没有料到,他竟会忍心伤你至此!”
慕忆浑身一震,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已不想再多说一个字。
此后,整个车内便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将近午时,马车来到了一处较为热闹的小镇。车身一晃,接着便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爷,到了。”
也力罕自沉思中回过神来,看向慕忆,“走,咱们吃点儿好的去。”语气听来不似邀请,倒有点象是命令。见对方置若罔闻,眼都不抬,瞬间面沉似水——他是何等样人,平日早已习惯了说一不二,哪有人敢顶撞于他,更不要说似这般无视了。
心下一阵恼怒,他突然长身而起,凑近前来,冷笑道,“怎么,摆架子?难道是想要我抱你出去?”
被他口中的热气吹拂在脖颈上,慕忆浑身蓦地一僵,迅速避开,皱眉道,“我不饿。”
也力罕抬手递过来一只带着面纱的斗笠,“就算不饿,也该出去透透风吧!”不容他再拒绝,已扯起他的手一起跳下车来。
慕忆乍见天光,脑中一晕,眼前发暗,身子晃了两晃,他随手一抓,却碰到一条铁一般的手臂,讶然望去,只见三匹拉车的骏马旁沉默地站了一个瘦瘦的中年人,一身粗布短衫,右手执鞭,左手伸出扶住了自己,黝黑的脸上五官平凡,一双眼睛却犹如两块乌石,黑得发蓝,隐隐透出一股冷冷的煞气。
见他留意那人,也力罕开口介绍道,“他叫狼九,是咱们的车夫。”边说边替慕忆戴上斗笠,遮去面容,“记住,别给我惹麻烦,我还不想在这里动手杀人。”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警告的话后,他便携了慕忆的手,一同走进了临街处那间看起来最为气派的酒楼。
此时楼内已经上了五六成客人,颇为嘈杂喧哗,但他们一进得门来,还是令热闹的气氛为之一窒。两人一个威猛如狮虎,一个清雅若莲花,顿时吸引了从上到下的一众目光。
掌柜的忙不迭地迎上来,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也力罕环目一扫,只简单地吩咐道,“要个雅间,把你们店里拿手的菜快上几样来,酒要最好的。”
掌柜的连声答应,一路将两人让到了楼上单间里,不一刻,酒菜便流水也似地摆上桌来。
慕忆临窗而坐,呷饮着一杯清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楼下街旁停着的那辆马车,只见狼九一人靠坐在车辕上,正低头啃着干粮,他吃得很慢,态度很认真,黝黑粗糙的脸上甚至带着一种类似虔诚的味道。
也力罕随意尝了几口菜,拍开酒坛上的泥封,略闻了闻,皱眉道,“不够味儿。”撇了慕忆一眼,“在看狼九?怎么,对他感兴趣?”
慕忆“嗯”了一声,沉吟着,慢慢道,“这个人,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狼,孤独、危险……”
也力罕眉梢一扬,“你的眼还真毒!狼九打小生活在狼群里,从不与人亲近,不过赶起车来倒是一把好手。”
便在此刻,似乎凭着某种奇特的感应,一直埋头吃喝的狼九突然抬眼向楼上望来,幽暗的双眸瞬间对上了慕忆探究的眼神,目光微微一闪,便又重新低下头去,若无其事地将最后一块肉脯送入自己口中。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一处临山的庄园外。
狼九停好马车前去叩门,没敲两下,大门应声而开,两个黑衣仆从迎出门来,沉默地向着走下车来的也力罕下跪行礼,态度恭敬无比。
也力罕挥手命他们退下,当先迈步昂然而入。
整个庄园占地不小,却极为幽僻,房舍依山而建,庭院中心处还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小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夕阳下波光粼粼,望之宛如仙境。
诺大的庄园里居然见不到一个人影,厅堂中却早已摆好了一桌酒席,杯盘考究,菜色精致,连酒水都是上了年头的陈酿。
也力罕不动声色地邀慕忆入席,车夫狼九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慕忆也不推辞,席间却始终一言不发,也力罕注目看了他半晌,便也顾自放怀吃喝,这一餐竟在沉默的气氛中结束。
饭后,也力罕离开客房独自来到庭外散步,不想刚走了几步,竟见慕忆坐于回廊之上,头靠着廊柱,半仰着脸,正眯眼看着如火的夕阳。暮色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暖黄的光线下,少年的肌肤是蜜一般的颜色,好看的唇角微抿出一丝倔强的弧度,令人没来由地生出种心疼的感觉。
远远的,隐约可以听到不知从哪处寺庙里传出的钟声,一记记破空而来,低沉雄长,在静寂的暮色里,犹如可以穿透时空,直叩人心。
也力罕有片刻的失神,身不由己走上前去,靠在他对面的廊柱上,举起手中的酒囊喝了一大口,也看向斜阳的尽头,沉滞的嗓音在风中听来有种意气飞扬的味道,“多美的残阳!在我的家乡,不仅有这样的黄昏,还有漫天的大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他的思绪仿佛飘到了遥远的边塞,眼眸中浸染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沧桑。
慕忆回头,不期然看到的却是递到面前的皮质酒囊。他伸手接过,仰头喝了一口,立刻被那股子粗砺辛辣的味道呛得咳了起来,只觉嗓子瞬间像被烧着了一般,眼底也跟着泛开了一层涟漪。
也力罕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了,伸手轻拍他的后背,“这酒不比你们大澈的‘温吞水’,是草原上最烈的‘狼毒’,喝不来就不要逞强……”嘴里说着,已取过酒囊来灌了一大口下去,眼神中带着几分挑衅。
慕忆瞟他一眼,不甘示弱地抢过来又喝了一口——烈酒入喉,甘美里带着辛辣,回味上来,却有一种细细的醺然。
两人一言不发,只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片刻后诺大的酒囊便已见底,人也有了些微醺之意。
也力罕看着慕忆被酡红的酒气晕染成微红色的脸颊,心头一阵热意上涌,突然沉声问道,“你老实告诉我,经过了这么多事,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慕忆遥望着远处的山峦,许久,才缓缓道:“后悔……有用么?事情既已发生,总得面对,逃避不是我的性格。”
也力罕无语,心里微微一痛,竟不知怎样才能洗去他双瞳中那满是屈辱的恨意,半晌,低声道,“跟我回去吧,我必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对上慕忆清冷置疑的眼神,不觉自嘲地笑了笑,“也许当初的确想过要利用你,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抬起头来,目光中带着罕有的真诚,“相信我,我是真的……”后面的话被一只伸过来的手挡在了口中,唇上触觉微凉,抬眼处,是慕忆清亮的双眸,眸光似水,只是这水,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寒冷,耳畔响起他低低的声音,“别说!不说,你我还是朋友,说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也力罕心里一沉,却淡淡地笑了,抬手握住他的手掌,目光自那修长的指间扫过,沉声道,“这手已经受伤了,不再适合披荆斩棘,不如就让我来保护你吧!”
慕忆“嗤”地一笑,用力抽回手来,净如秋水的眼中是不可轻折的傲岸,“你当我是什么人?无论何时,我都不需要托庇于他人!”
也力罕掌中一空,心里仿佛也跟着空了一下,眼前的少年是如此耀眼夺目,坚强而又脆弱,令人无法不为之心动!下一刻,他铁一般的手臂已将对方揽入怀中,用力抱紧,紧到两人都几乎窒息。怀中的身体修长微凉,并不柔软,却隐隐散发着一种清莲般的水润之气,在这沉静幽寒的暮色里,竟充满了无法抗拒的诱惑,令他甘愿沉醉其间,一如扑火的飞蛾。
正自销魂,陡觉颈间一片冰凉,寒意噬骨,睁开眼来,近在咫尺的是慕忆闪亮的双瞳,其间隐动的杀气如同覆盖在冰雪之下的流焰。微微侧头,惊见原本佩戴在自己腰间的短刀“璇月”正无声无息地横在喉间,凝聚着令人窒息的煞气,这一刻,死亡竟是如此迫近!
也力罕蓦然惊醒,暗骂自己糊涂——明明知道慕忆的心性和手段,偏偏还要去触碰他的“逆鳞”,简直象是送上门去挑战对方的“底线”,一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禁苦笑起来。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夕阳沉落,天色渐渐暗了,冷风自西北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意掠过,撩起慕忆的青丝和衣角,墨发如泉,白衣胜雪,黑白两色交错飞舞间,竟有种说不出的凄美与决然。
良久,慕忆霍然收刀,回手插入身侧的廊柱,直没至柄,寒声道,“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什么,别让我恨你!”
也力罕摸摸脖子,笑了,笑容中带着自嘲之意,“我不是有意要刺激你,只是……”他叹了口气,“身不由己!”
他抬头直视着慕忆的双眼,眸色骤然黯沉了下来,涩声道,“我也力罕一生纵马天下,手握生杀大权,再想不到竟也有这般身不由己的时候!”
慕忆无语,转头避开他炽烈如火的目光。
也力罕再不多说,抬手拔出廊柱上的短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高大的身影背对残阳,步法依然沉稳异常……
风起(6)
夜半时分,慕忆自梦中醒来。
月色很好,透窗而入,脉脉宛如流水。仿佛受到月光的牵引,他披衣坐起,缓缓步出门外。
沉沉的夜色中,回廊曲折,象一条不知尽头的小河般延展开去,慕忆沿着廊间默默前行,不一刻,那处小湖泊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幽蓝的月色下,湖面静静地反射着点点星光,柔美得犹如梦境,微风吹拂,清凉的水气扑面而来,抬头可见星月在天,似乎伸手可得,他呼吸着微凉的空气,一时间只觉心神飞扬——月本无心,风过无痕,一如他的过去,他所有的快乐,所有的荣耀,所有的耻辱,所有的伤痛,也一定会被如同流水般的时间吞没,终将消失无痕。
立在风中,慕忆垂下眼眸,柔有似无地笑了——我又是谁?何须计较?!……骤然间便觉一颗心通透起来,在这极致的静谧之中,他缓缓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汲取些月光。
月光透过指缝洒落。有倾,一股细细的真气自丹田处升起,在体内如涓涓小溪,源源不断、无声无息的流动着,周身如浸温泉,说不出的娴静安适。
慕忆不由得闭了双眼,静下心来引导着那股真气流遍全身,哪知运行未满一周天,右手拇指处的那枚扳指突然毫无预兆地收紧,一阵无法忍耐的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与此同时,丹田里蓦地升起一团烈火,带动得胸口一阵抽搐,情不自禁哼出声来。
慕忆心底一片冰凉,却再也无法控制住那犹如火烧般的痛苦,情急之下,一步步缓缓走入湖中。
此时虽已开春,夜晚仍凉意袭人,池水更是冰冷彻骨,但这种冰冷无疑是此刻的他最需要的,随着脚步的深入,湖水渐渐漫过胸口,那烧灼般的感觉似乎被带走了一些,疼痛也稍稍缓解。
慕忆微微松了口气,睁开眼睛。月色下,他湿漉的衣发顺垂于身,玉色的肌肤被刺骨的湖水冻得煞白,似是透明。望着明月,他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就连这一点小小的法力也无法动用了吗?心,再一次绞痛起来,无助的凄凉感一点一点在心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身后风声突起,紧跟着背后一热,两条有力的手臂蓦地圈上他的腰肢,稳稳的把他固在怀里。
慕忆吃惊之下,奋力一挣,几乎便被他挣脱开来,但身后那人反应也极为迅速,立刻沉下一臂扣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已立掌如刀,猛地切向他的脖颈。
湖底泥沙本就湿滑,两人这一挣扎,便再也无法站稳,只听水声响处,两条人影纠缠着一起跌入水中。
慕忆骤然间被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湖水,本已动荡不已的真气立刻走差,丹田处一阵绞痛,眼前一暗,顿时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再度恢复知觉的时候,周身的疼痛依然没有消散。慕忆睁开眼来,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也力罕坐于床前的高大身影,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容,锐利的眼神里却满是恼怒责难之意。
慕忆一怔,未及开口,也力罕已经挑起眉梢,怒声问道,“苏慕忆,我一直都当你是个有担当的人物,怎么竟会做出这种蠢事来?”
慕忆愣了一下,脱口反问,“什么蠢事?”
也力罕更怒,探身逼近他,恨声道,“还装糊涂?你当我是傻瓜吗?……白天偏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到了夜里就原形毕露!如果你真的可以全不在乎,又何必大半夜跑到湖里去寻死?!”
慕忆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骂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侧头避开他逼近过来的脸,冷笑道,“寻死?胡说些什么?你才要寻死呢!”
也力罕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嘴硬!狼九明明看见你跳进湖里,若非他及时出手相救,你哪还会好端端地躺在这里?”
慕忆一惊,这才注意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一直沉默无声地守在房门口处,两人目光相遇,都没有回避,只是狼九冷厉的眼神里分明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鄙夷之色。
慕忆“哼”了一声,转开目光,也懒得解释,缓缓坐起身来,只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令他微微喘息起来,全身酸疼无力,提不起一点劲儿来,不由心里一沉,低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也力罕疑惑地看看他,又瞟了面无表情的狼九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只道,“整整两天。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还在发着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