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忆强压住翻涌的气血,勉强撑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变化,陡然厉声喝道,“狼九,动手!”
但见一道寒光夹带着一条人影,如烟花般乍起骤灭,准确地刺入莫胤的喉间——那一刀是如此迅捷有力,竟将他的身体牢牢钉在了地上!
莫胤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双目已毁,只能徒劳地挣扎着,象一尾被钉在案板上的鱼,暗红色的血水自他眼中和喉间不断涌出,空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狼九一招得手,即刻远远退开,赶到慕忆身边,想要伸手相扶。
慕忆却只瞪他一眼,低声喝令道,“快,先把那鼎放到他面前去,再拔出‘璇月’来!”此刻的他虽虚弱得象是随时都会晕去,但目光厉烈,容色间自有一股慑人的味道。
狼九不及多想,本能地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就在他放好小鼎,拔刀离喉的那一瞬,耀眼的光芒突然自那“炼魂鼎”中喷射而出,笼罩了整个黑暗的树林。
一刹那,狼九眼前一片亮白,什么也看不清楚,直觉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自己身旁还在挣动着的莫胤卷入了气流之中,四下空气里全是扑鼻的血气,浓烈得令他几乎窒息,耳边骤然响起无数厉鬼冤魂的凄厉叫嚣,阴气弥漫,仿佛近在咫尺,要将他也拖入无边无际的地狱!
恍惚中,隐隐听到了慕忆的一声低喝,“闭上眼睛!”
狼九照办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悦诚服地听从对方的命令。然后,头脑一昏,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凭借着多年练就的野兽般强悍坚韧的神经,狼九很快就从昏迷中醒了过来。睁开的第一眼,就看见了高悬在天际的一弯冷月。有那么一刻,他的眼神茫然,仿佛已记不起刚刚发生的事了,但那也只是一愣神的工夫,随即一跃而起,惶然四顾,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焦急。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静卧在满地枯叶间的白色人影上,才不自觉地松了口长气。
急急扑过去,他一把抱起了慕忆的身子,伸手探他鼻息,脱口叫道,“你没事吧?”感觉中慕忆的身体是微凉的,四肢无力地软垂着,也许是因为被他的动作触动了伤处,原本宁静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痛楚之色,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狼九呆了呆,深悔自己鲁莽,却更加忧急,迟疑一下,正待输入内力助他疗伤,慕忆已缓缓睁开眼来。
两人目光相遇,竟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慕忆清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由衷的笑意,低声叹息道,“真是好险哪!”
狼九被他这个毫无心机的真诚微笑撞击了一下,仿佛心被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中,有点温柔的疼痛,怔了片刻,才有些无措地问道,“还疼吗?别急,我这就帮你疗伤……”
慕忆摇头,努力坐起身来,向四周扫了一眼,目光凝注在那只孤零零放置于旁的小鼎上,沉吟片刻,方开口道,“这‘炼魂鼎’是个极可怕的法器,刚才又吞噬了莫胤的魂魄,绝不能留它继续害人,”顿了顿,他抬头看看天色,低声唤道,“狼九……”
狼九不觉便应了声,“是,”
“等到破晓的那一刻,将它面向东方的第一缕朝阳,此时鼎中的阴气被制,正是法力最薄弱的时候,”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终于微微喘息了一声,面上露出再也掩饰不住的疲惫,脸色竟似宣纸般白,却更衬出眉眼睫毛的墨黑来,只见他微脒了眼睛,眸中现出一丝狠厉之色,咬牙道,“你要做的,就是趁着这一刻,打碎它!”
狼九点头,腾出一只手来手,略显笨拙地拍了拍他的肩背,然后,用粗糙的手掌轻柔的盖上他的眼帘,沉声道,“放心吧。”
慕忆默默看了他一眼,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刷过狼九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微痒。他似乎还想笑一下,但笑意未达嘴角,人便昏了过去……
出塞(7)
慕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马车里。
有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微微的风轻轻拂动着天青色的窗帘,带来难得的安逸平和的气息。
试着动了动,觉察到自己两腿脱臼的地方已被接好,左肩断裂的骨头也扶正夹住,只是稍微移动了一下手指,指尖牵动了伤处,依然痛入骨髓。
就在这时,车门一开,狼九探身而入,他依旧木着一张脸,沉沉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注意到慕忆已经醒来,似乎有点儿吃惊,迟疑着没有开口。
两人对视片刻,慕忆展颜一笑,眼里流露出感激之色,轻声道,“谢谢,这次多亏有你!”他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好看,尤其是弯弯的眼睛里那些流离的光,如水波般轻轻荡漾,令人不觉便要沉溺其中……
狼九怔了怔,转开目光,淡然道,“不必客气,帮你也是为了大王。你行动不便,我帮你把那些银针取出来。”口气生冷,也不待对方同意,已伸手卷起了他右臂的衣袖。
慕忆微微皱眉,却没有出言阻止,只是默默看着他将那些细细长长的银针自臂上腕上一一拔出。尽管狼九的手法已尽可能地轻而且快,他依然疼得煞白了脸,紧紧咬住了嘴唇。
狼九看着那些兀自带血的银针,眉眼更加阴沉,随手取过那只重金购得的针袋,突然一言不发地撩起窗帘,远远扔进了路旁的树林,然后抬头看向慕忆,眼神冷厉坚决,“这东西你已经不再需要了,后面的路我会保护你。”
慕忆瞪着他,清澈的眼神先是浮起震惊和不信,渐渐充满了深深的失望。他盯着狼九看了许久,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
车厢内一片死寂,淡淡的天光斜斜从车窗外照进来,映在慕忆苍白的脸庞上,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光晕。
狼九心里一沉,那种骤然而来失落感令他几乎便要窒息,仿佛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再也拼不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纷乱的心绪,依然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的伤需要好好休养,先睡一会儿,我去驾车,到地方自然会来叫你。”言罢,再也不看静静靠在车厢中的那个人,转身出去,关好车门,马鞭在空中抖出一声脆响,车声粼粼,径自上路了。
此后一路西行,狼九一改前日的鄙薄态度,利用回鹘设在大澈境内的据点,将慕忆的衣食住行照顾得服服帖帖,但两人间那种疏离的气氛却越发明显。
慕忆固然只是安静地呆在车内养伤,狼九液也选择了刻意回避,如非必需,两人甚至可以整整一天都无一句交谈。
如此这般走了大约一个多月,已到了边关的地界。
残冬过去,风中隐隐多了几分春天的气息。慕忆伤势渐愈,身体却依然虚弱。狼九驾车之余,偶尔回头,经常见他支起半边车窗,贪看沿途的风景,脸上的神情凝静,无关悲喜,只是显得有些怅惘。
狼九这人看似粗旷沉默,内里却是个极为敏感细心的人,凭借他的暗中观察,发觉越是接近边关,慕忆越是异样,虽然表面依旧风平浪静,但总有些隐藏得很深的暗涌在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形成惊人的波澜。
就在狼九全神戒备的第三天,慕忆终于开始发作了。
天近中午,当他停好马车,取出干粮恭敬地递给慕忆时,慕忆却没有接,只是面向窗外,对狼九略显尴尬的神情视而不见。
两人间沉默地僵持了好一会儿,狼九才低声道,“这干粮是粗了些,不过距离出关只有一两天的路程了,等到了关外,便是大王的地盘,那时……”
不待他说完,已被慕忆打断,“狼九,说老实话,你是否真的很讨厌我?”
狼九一呆,随即矢口否认,“小人不敢。”
慕忆冷笑,“不敢?这一路上你先是对我不屑一顾,再就如避蛇蝎,请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了阁下?”
狼九愕然,心里刹那间像是被砍了一刀,竟是从未有过的钝痛。被人误解也不是第一次了,可为什么偏偏眼前这人的质问却会令他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尤其是对方在说这话时,竟看也不看自己,那种冷淡和疏离的神态让他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狼九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派近乎坚硬的冷静,不动声色地恭声道,“公子想必是误会了。您是大王看重的人,我又怎敢对您不敬?”
慕忆转过头来看着他,有倾,嘴角一勾,挑起一个冷冷的笑容,“你既然说我是你家大王的人,就该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如果……我告诉他你意图对我无礼,你猜他会有什么反应?”他的声音轻如耳语,稍稍带些邪恶的挑衅,令狼九的脊背微颤了一下。
他抬头与慕忆对视着,眼中的坚硬冷静开始有了些动荡。
慕忆轻笑,语气却充满讥诮之意,“就算他不肯全信我一面之辞,我还是有办法继续找你的茬,你不妨仔细想想,在你家大王的心里咱俩各自的份量,就算你忠心耿耿,又能有几条命可以拿来跟我赌啊?”
狼九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惊讶甚至多于愤怒,“你……根本不是这种人!”
慕忆眼神一凝,淡淡反问,“你想不想试试看呢?”
狼九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这样威胁我,到底目的何在?”抢在对方开口前,又恨恨地补了一句,“若是想我放你自由,就不必开口了,我就是被你冤枉死,也决不会答应!”
慕忆无语,似乎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才道,“我只想你带我去见一个人,他应该就在边关……”
狼九警觉地瞪着他,冷然问道,“是谁?”
慕忆避开他的眼光,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睫毛如黑羽,嘴角微微翘起,笑了。笑意如水,浸到眼睛里,仿佛有温柔的光,一闪而过。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一个老朋友。放心,我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
出塞(8)
三天后,狼九果然如约带着慕忆来到了一处高崖上。
置身崖顶,身侧是一块巨大而突兀的岩石,慕忆立于岩石的阴影中,面对着崖下那一片广袤辽阔的平川,沉默无语。
天空是深深的蓝色,风就在脚下的峭壁上呼啸而过,他苍白的容颜在初升的朝阳中依然有种寒雪般的清透。
狼九站在离他两步远近的地方,面无表情,突然开口道,“再等一会儿,就会有大澈的守军在那里操练,你要见的那个人今天也会出现。”
慕忆漠然地听着,好半晌,才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竟选在这样一个地方让我见他,当真难为你了!”
太阳渐渐升高,光亮得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始终没有转开视线。
狼九如何听不出他言语间的讥讽,却只作不见,垂下目光,再不开口。
终于,远远传来了一阵闷雷般的马蹄声,数以千计人马的影子在迅速逼近,大地在奔腾的马蹄下微微颤抖,沉闷的战鼓声中,旌旗招展,烟尘滚滚,强大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
慕忆情不自禁向前迈了半步,眼光眨也不眨地盯着疾驰而至的人马,瞬间似乎已忘记了呼吸。
就在那些人马的些许间隙中,他的目光牢牢锁住了一个朦胧的侧影。天光下,马背上那挺直的身躯和英俊的面孔,朱红的战袍,银亮的盔甲,即便在千万人中,也还是那般耀眼夺目——烟尘间人马的影子不时影影绰绰地跃动着,更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到如此炙烈的感觉,慕忆甚至不知眼前这一幕究竟是幻是实。迷蒙间,只觉天地抖颤中一切都茫然不能自主,恍然有如一梦!
就在又一次看见明郁的那一刻,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再次激潮纷涌,无尽的酸楚和柔情在心底回旋……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那种眷恋,舍不下也忘不掉,以往的一切苦难都已淡泊,惟有那缕深情,有如山风回环往来,无休无止!
……
狼九一直在旁默默留意着慕忆的一举一动,此刻见他神情忽变,目光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忧伤,倔强的眼神渐渐被迷茫所取代,乌黑的眼珠覆盖上了一层水气,顿觉心里一沉,张了张嘴,脱口道,“对不起,我已经……”
话音未落,四下里突然弥漫起一股迫人的煞气,不知何时高崖四周已出现了几十骑人马,马上清一色全是骁勇刚健的精壮汉子,人人腰间挎刀,背背弓箭,整齐划一,却鸦雀无声,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到如此近前才被发觉。
那几十个人迅速无声地围成一个圆弧,将慕忆二人围在其中,为首之人赫然便是也力罕!但见他华服虬髯,端坐马上,身影如山,矫健优美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积聚着让人心悸的力量。凝视慕忆半晌,他突然居高临下地一笑,然后向他伸出古铜般的手臂来,“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押你走?”
慕忆回头,静静地向狼九看了一眼。
狼九一震,侧头避开了他的眼神——明明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心虚的感觉?一刹那,心竟象是被生生挖走了一块,不仅疼,而且空,就像开了个洞一样,今生怕是再难补回。
一阵难挨的沉寂后,慕忆转身面向也力罕,微微扬起头,神情冷傲从容,似是连一丝轻微的亵渎都不容,冷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跟你走。”
此言一出,四下里霎时寂静如窒,杀气弥漫。
也力罕勒马上前一步,拉近两人间距离,瞬息之间,狂霸气势笼住慕忆的周身,强悍的气势压迫下,他用力挺直了脊背,目光凛冽地与对方交会,寸步不让。
也力罕收回手来,蓦地笑了,笑容狂放不羁,却又带着丝深深的感慨,“我一直认为,两军对敌,宁降勿杀,宁杀勿辱……但是对于你,我无法做到!”
出塞(9)
一阵难挨的沉寂后,慕忆转身面向也力罕,微微扬起头,神情冷傲从容,似是连一丝轻微的亵渎都不容,冷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跟你走。”
此言一出,四下里霎时寂静如窒,杀气弥漫。
也力罕勒马上前一步,拉近两人间距离,瞬息之间,狂霸气势笼住慕忆的周身,强悍的气势压迫下,他用力挺直了脊背,目光凛然地与对方交会,寸步不让。
也力罕收回手来,蓦地笑了,笑容狂放不羁,却又带着丝深深的感慨,“我一直认为,两军对敌,宁降勿杀,宁杀勿辱……但是对于你,我无法做到!”
慕忆眼神冷冽,淡淡一笑,又是骄傲又是绝然,说出的话也象剑锋般绝情,“那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也力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渐渐敛去了笑容,骨子里张扬出来的的跋扈阴狠,却有如失了鞘的刀般丝毫不加掩饰地弥漫开来。只见他深吸了口气,动作利落地翻身跳下马来,几步走近慕忆身旁,无言地注视着崖下正在操练的大澈守军,鹰隼般的戾目里刹那间似点燃了凛冽的战意,半晌,沉声道,“你说的不错,对脚下的这片土地我一直觊觎,而且势在必的,为此我已经耐心准备了三年!……苏慕忆,你不妨猜猜看,若我不日大军压境,你的‘睿英亲王’和他麾下的守军究竟能够支持多久?”
慕忆皱眉,侧过脸来盯着他,也力罕的脸庞轮廓深刻,眉目英挺中自有一种独步天下,我主浮沉的气势,不由的心里一紧,开口问道,“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