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宝接过来,面上笑了一下,这才戴上。我没太在意,和他继续走。
这一带是北京的闹市,本来北边就是娱乐文化一条街,平时就很热闹,又赶上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自然是人头蹿动。地上的雪已经被铲到路边堆起来,就算有新降下的,也被来往的人群踩散。地上看来狼藉一片,我回头道:"小心点儿脚下。"就边走边指给他看,那里是东方广场,那边是改建后的新东安市场,还有新中国第一店--百货大楼。
秦宝摇着头:"百货大楼哪里都有吧?"
我低笑道:"这条街上的大商店都是宰那些老外和头回来北京的外地客的,呵呵。"
秦宝眨眨眼睛,也就笑了。
我又道:"如果一会儿饿了,往西边就是小吃一条街,南边是商业步行街,有很多商店。"
"不宰人?"秦宝看着我。
我笑起来:"光看不卖会不会?"
秦宝哦了一声,也笑了。却又转头取下手套,伸手往路边绿化带的树上抓了一把雪,一边捏一边笑:"以前老师给我们讲下雪的时候,我们都想象不出雪是甚麽样子。那时候也没有电视电影甚麽的,我们怎麽都不懂,真把那老师急坏了。"
我笑道:"那他后来怎麽给你们解释的?"
"他就说,雪是白色的,下得大的时候是一片一片的,像柳絮,也像鹅毛,小的时候就是一粒一粒的,就像盐。但是雪没有味道,是冷的。"
我想了想:"倒也没错。"
秦宝笑道:"所以在我看到彩色书报上的雪之前,我一直认为雪就是没有味道的冷盐。"
我也笑了:"现在亲自看到了,甚麽感觉?"
秦宝把那团雪捏在手心里:"确实很冷..."就又伸出舌头了舔了一下,"也确实没有味道。"
我哭笑不得拉住他:"才和你说过北京雪很脏,你还去吃?"
秦宝将那团雪捏了又捏,直到缩成一个硬硬的小冰核,才放到脸上:"好凉!"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他甚麽了,只好拉过他的左手来一看,已经冻得红通通的了:"真是...淘气!"
秦宝只管呵呵的笑,右手捏着的那块冰在他脸上开始融化,滴进他的脖子,他缩了一下。我只好把围巾取下来给他围上,然后拉了他的左手撮一撮,呵口气,再撮一下,换右手。直到他的手有点儿温度了才放开:"赶快把手套给我戴上!"
秦宝看着手上那块冰:"那这怎麽办?"
我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甚麽宝贝,扔了吧。"
秦宝看我一眼,眯眯眼睛笑道:"好啊,扔了!"说着手一动,那块冰顺着我的衣服领口滑了下去。
我冷得打个抖,跳开一步。秦宝大笑着跑远了,我一时也恼了:"你这臭小子...给我站住!"
也就追了上去,街上人多,他个子小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把我甩在后面。有好几次都要抓住他了,他却突然转个方向又逃了。
我随手也抓了一把雪捏起来冲他打过去,正中后脑。秦宝也依样画葫芦,一个雪球飞过来,我下意识一让,这雪球呼啸着砸在我后面那人脸上了。
我吓了一跳,忙跑过去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和我朋友闹着玩儿,您没事儿吧?"
对方看来我一般大,旁边一个漂亮女孩估计是他女朋友,这会儿正捂着嘴偷笑。秦宝真该去学射击,正好打在这哥儿们左眼上。我估摸着飞了这麽远,也不会太疼,就是有些丢人罢了。更何况女朋友还在一边儿...
秦宝知道闯祸了,也赶快跑过来,拼命道歉。
那哥儿们捂着一只眼睛斜眼打量我俩:"闹着玩儿?闹着玩儿就乱打人啊?"
我忙陪笑:"真不是故意的,您看有没有甚麽不舒服的,要不咱们上医院吧?"
那哥儿们手一放,鼻子里哼了一声:"大过节的你不说点儿好的,上甚麽医院?晦气!"
秦宝有些不悦:"打了你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道歉了,怕你出事李哥才说送你上医院,你别狗咬..."
"啊呀,你小子可是罪魁祸首,还一套儿一套儿的啦?"那哥儿们眯眯眼睛,颇有些古怪的笑了,"怎麽说也得血债血还吧?"
秦宝一愣,我眼角看到他女朋友过来了,脸上笑得古古怪怪,右手藏在背后,似乎捏着甚麽。我心里一动,来不及喊先把秦宝拉过来再说。
冷冰冰的,滑溜溜的,嗖的一声打在我脖子上,顺势滑进我衣服里去了。
我冷得跳起来:"啊呀--"
秦宝急了,随手抓起旁边树上的雪就扔过去,打在那女的脸上。她也没恼,只是笑嘻嘻的又抓了一团扔回来。秦宝就和她打上了。我正要劝呢,那哥儿们冷不丁一个雪球打在我左脸上。这小子,手劲也忒大了,站得又近,我这半边脸都木了。
秦宝就过来帮我,那哥儿们和她女朋友又叫又笑的扔我们俩,我本想拉了秦宝快走,可"流弹"误伤了更多的人,也就有更多的人加入了战圈。
一时雪球四起,热闹非凡。简直分不清哪边是哪边了,只觉得再小心都要被打到。
秦宝却很兴奋,拼命捏着雪球扔出去,周围也不断有雪球飞过来,我自顾不暇,他更惨,身上大面积中招。
都这时候了,也没谁会去追究怎麽演变成这状况的了,我被打急了,也就加入战圈。
说实话,我很久没有打过雪仗了。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和李渔一定是一国的,把邻居家小孩儿打得落花流水。
现在这个战圈里一开始只是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个个活力四射,出手又准又狠。后来也有上年纪的,我们都不太好意思打他们,但这些人最厉害,专找处于弱势的下手,典型打"落水狗"。还有一些是中年人,才不心疼几千块的西装,领带扯了歪在一边,跟我们似的疯成一片。当然,更多的还是小孩子,那是哪儿有热闹一定会加入的,他们来了,也就把他们的父母带来了。
好不热闹。
我和秦宝最惨,处于战事的中心地带,一开始四面八方都有"炮弹"打来。我拉着秦宝且战且退,横竖人这麽多,又是混战,很容易就脱开。当然,"逃跑"的路上还是中了几颗,我也顾不得报仇了,赶快拉他离开。
等跑得远远儿的了,我才松开手,扶着路灯大口喘气:"真,真不容易啊..."
秦宝也喘,但他满脸笑容:"好,好玩儿..."
我顺顺气才道:"你小子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秦宝呵呵一笑,抬头看着前面:"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教堂?"
我一回头,原来我们整整跑了一条街,一路跑到王府井大街北口的天主教堂来了。于是点点头:"就这儿。"
秦宝往前迈了一步,眼神闪闪发亮:"好漂亮啊..."
我歪着头看那教堂:"很普通啊?"
"我觉得漂亮。"秦宝低头笑了一声,"我们不进去麽?"
第二十五章
秦宝左右打量那座教堂,欢喜得恨不能现在就飞进去。
我轻轻笑了一声,指着外面的人群道:"总不能踩着这些人进去吧?"
秦宝看了看,有些失望的叹口气:"也是...怎麽这麽多人啊?"
"教堂开放是有时间限制的,也不是开放就让人随便进。今天是那麽重要的节日,又向公众开放,肯定很多人来。"
"知道人多你还来?"秦宝急了。
我一耸肩:"说真的,圣诞节不来教堂,难道我带你看基督降生的马槽不成?"
秦宝叹口气:"看得见吃不着,这种滋味真难受。"
我想了想道:"其实里面也就是唱诗班唱赞歌,然后牧师给大家祝福,当然,教堂会发些小礼物。"
秦宝眯眯眼睛:"礼物?"
我一拍他脑袋:"那麽多人,礼物肯定早没了。"
秦宝瞪我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肯定有些人拿了礼物就走的吧?我们挤进去看看?"
我叹口气,知道这小子不会死心,只好点头答应了。
人山人海夸张了点,我和秦宝左挤右挤的终于还是挤进去了,门口最后的两杯圣餐酒被我们拿了喝掉,哈里路亚!
教堂里面是肯定没有座位,我和秦宝勉强在过道边上站定了。人太多,我和秦宝并排站着根本不能动弹,还有更多的人挤进来,我俩被迫微微侧身,也就靠得更近了。
秦宝低声道:"我现在才觉得地铁也不是那麽挤。"
我也小声道:"现在可以深刻体会到中国人多喜欢凑热闹了吧?"
秦宝笑了正要说话,旁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我们一眼,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缓缓一笑。
我和秦宝也就住了口,彼此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台上唱诗班唱了很久。
很美的声音,在教堂上空盘旋这回响,柔和的灯光给人一种宁静的肃穆感。
秦宝喃喃道:"虽然没听太明白...可就是觉得很感动。"
我笑了,略略低头耳语道:"唱给上帝听的,能不好听麽?"
秦宝看我一眼笑道:"上帝真幸福,有那麽多人给他庆祝生日。"
我正要回答,台上已经结束了歌唱,唱诗班缓缓下台,牧师站到布道台上开始宣讲教义。其实我也看过《圣经》和其他一些宗教书籍,看的时候只觉得那些所谓神迹假得很,但在牧师的口中,却有种奇异的感染力。
是那种自然的,鲜活的,不容置疑的行为,包含着基督对世人的爱与怜悯,当他说道"我就是那牧羊人,拯救迷途的羔羊"时,我看到刚才那位老妇人缓缓在心口划个十字,默念了一声阿门。
牧师讲完之后,全场的人都跟着他齐呼阿门。我不是教徒,却也很感动。信仰的这种力量,确实微妙。教给人们宽容与忍耐还在其次,最重要是教会人如何去爱人。
于是我想,虽说政治课上讲过,宗教最终是会消亡的,但我也认为,宗教消亡了,不代表宗教内核的信仰也消亡了,我们的内心永远需要安抚,道德永远需要评判体系,法律和文化都不能替代它。
我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四十分钟就要敲响钟声了。我开始向外面缓慢的移动。秦宝有些奇怪跟着我挤了出来。
外面的雪不知甚麽时候停了,地上积起薄薄一层。
秦宝喊我:"怎麽出来了?"
我抬头看着天上:"真要严格说来,我是不能进教堂的。"
"为甚麽?"i
"在教义里,是反对同性恋的。"我微笑着转过身来。
秦宝一愣,随即笑了:"那你还来?"
我把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踢了一脚地上的雪:"所以我在神没有降生前离开他的圣坛。"
秦宝低下头道:"喜欢一个人又不是错。"
我笑了,自己以前不也是这麽想的麽?毕竟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
"我并不认为喜欢同性是错误的,就像别人喜欢异性一样,这很正常!"
我看了他一眼,秦宝别开眼睛道:"...我从小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喜欢说哪个女生怎麽样,但是我完全没那种感觉,我就觉得男生很好...一开始我以为我生病了,又不敢去看医生,再说也没那钱...所以就到图书馆拼命找书看,然后我知道了,我这不是甚麽病,只是国人的观念还不能接受罢了。"
我耸耸肩:"没错。"
秦宝又道:"不接受又怎麽样呢?自己的生活不是别人能代替我们过的,我们不能..."
我笑起来:"那为甚麽你不能对着全校的学生说你是这个呢?"
秦宝脸色一变,我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说,人是一种悲哀的群居动物。"
秦宝咬着下唇不出声,我轻声道:"我不过比你大一两岁,这麽说也很没有说服力,但是我知道,有的事情,不是我们想怎麽样就能怎麽样的。"
秦宝抬起头来:"包括你和我之间?"
我心里一叹:"秦宝,我很抱歉..."
秦宝摇摇头:"我知道,王宇跟我说过,他说我没有办法想象你有多爱你弟弟。我不相信,但是这段时间我看到了,也听到了,虽然没有甚麽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但就是一些生活的细节,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看得出来,你们兄弟的感情...真的..."
"真的很脆弱。"我接了下去,"如果只是作兄弟,我们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秦宝看我一眼,我笑道,"只是...没有只是了。"
秦宝伸手拉住我:"李牧,给我一个机会。"
我笑着摇头:"不可能。"
"为甚麽?"
"我现在不适合谈恋爱。"我轻道,"我没有整理好心情,这对你,或是别的任何人都不公平。"
秦宝咬着下唇道:"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拉着他往地铁站走,"说得文艺腔点儿,就是我的感情不会随便给,但是要给,就要给最好的。"
秦宝噗哧笑了一声:"酸。"
我也笑了:"没人喜欢当第二,对不对?"
秦宝没有说话,我拉着他的手,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暖透过手套传过来。雪停了,他也已经没有先前的兴奋劲儿了,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但是如果不说清楚,我们永远不能自然的相处,至少我不能。
地铁依旧拥挤,我和秦宝站在最里面,他背靠着墙,我站在他前面,挡住后面的人流。根本不用拉扶手,里面人密密实实的,不能动弹。
秦宝把头扭到一边没有看我,地铁报着站名,一站,一站,又一战...人越来越多,我被迫靠得秦宝越来越近,人潮湮灭了我们,缩在车厢那个狭小的角落里,彼此的呼吸听得明明白白。
我觉得很尴尬,正想动一动试着挪开一点。秦宝突然伸出手拉住我,随后头轻轻靠在我胸前。
甚麽话都没有说。
也许有说,但是地铁里很吵,我也听不见。
我觉得心跳频率在慢慢变缓,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周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就算注意了,也只能看见我的背影。
我这样自我安慰着。
终于到了换乘车站,我和秦宝是最后下来的,有很多人挤进来,我们差一点冲散。
只是差一点,因为秦宝牢牢抓着我的手。
我没有挣开,如果放手的话,不知道他一个人能不能找回学校去。
再度挤上2号线,我们这次站到了车门前,几乎是贴在车门的玻璃上,我只能看到他低着头,眼睛在头发下面,看不清楚眼神,但是他还是牢牢抓着我的手。
我想起小时候,李渔也喜欢这样抓着我的手,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放开,他说放开了,就睡不着。后来搬家了,我们一人一间,他也常常会跑来和我一起睡。
上大学之后,他还是常过来和我挤。我们彼此是这样的熟悉,他的头发,他喜欢俯卧着睡,他作到好梦的时候会嘴角上扬,作到噩梦会紧皱眉头,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是我能看到的了。
现在又有一个人来拉着我的手,我的这双手,还有资格拉着别人麽?
我这样想着,竟没有注意到地铁已经停了,我被身后的人流推着下了车,秦宝跟我一起下来。我才看到这是东直门,正想折回去,却听到车上的广播说这是末班车,不再发车了。
我看了一眼手表,果然,都这个时候了。
秦宝问我怎麽了,我只好笑道:"末班车只到东直门就停了,我们出去打车回学校吧,好歹不算太远了。"
秦宝哦了一声,和我一起往外走。
刚才拥挤的人流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般,我们出来时只看见空空荡荡的大街,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