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蒙蒙细雨中打着伞从桥上走过时,就是这般的眼神.有点讥嘲,有点冷酷,有点伤感,却是不动声色,衣袂匆匆间,飘然已远.
他总是与世格格不入.犹记他在灵隐宝殿上的一席谈笑,一字一句直刺入人的心底,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全都不值一哂.小暮就是这样,说起话来像毒箭,矢不虚发……要说自己怕他什么,除了他过人的心思,大概就是这张利口了.
临到破晓,凌非秋才有了一点困意,刚合上眼,就听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谢留云把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篮子放到他旁边.
凌非秋困意全消: “小暮他……”
谢留云的回答是冷哼一声.
他只好识相地住了口,看着屋门又无情地关上.
漫长的白天过去,又是到了入夜的时候,一时一刻都是那么难熬那么恼人,偏又不敢擅离一步.
如此过了三四日,谢留云终于让他来领人了.
“我给他用了药,两个时辰后他会自然醒来.”谢留云坐在椅上擦着额头的汗, “我就不送城主了.”
凌非秋把熟睡中的黄暮抱起,仍是担心: “那他会不会……”
“死是不会马上死,若还有什么风吹草动,就难说了,”谢留云相当抱怨,
“谁教你把他惹得那么伤心的?”若单是身上的问题,还好办;这心中的症结最令他大费周章,平白多费一倍的力气,这几天下来,把他累得够呛.
凌非秋一听,像是捡到了个宝: “他伤心?真的?”黄暮会为他伤心?他居然能伤到黄暮的心?
谢留云看他喜上眉梢的样子,不由挑高了眉: “怎么,城主还想再试一回?”
凌非秋讪笑了一下,拿话掩饰过去,抱着黄暮立刻赶回凌波城.
等得望眼欲穿的芸萱一见他们回来,就雀跃地迎上去: “城主,你可回来了,公子一定没事了吧,谢先生那样的回春妙手……”
凌非秋兀自把黄暮平放到床上: “去打盆热水来.”
还有半个时辰他才会醒.凌非秋解开黄暮的衣衫,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顿时展现在眼前,他暗吸了口气,拧起热水盆中的毛巾,极轻极缓地,拭过黄暮的寸寸肌肤.
那么个脆弱的人,就像是风中的云水中的月,吹一吹,就碎了,只合在重重的保护和照养下生存,哪禁得起鞭笞和强暴的摧折交加?如果当时他哼一声,自己都会停了手,偏偏他又是那样倔强,宁愿痛昏过去也不示弱……
替他净了身,凌非秋把伤药小心地敷满他的伤处,给他另换了一套衣服.
黄暮醒过来,撑起身子,有点茫然地看看四周:“这里……”几天下来,他已经习惯了小木屋里昏暗的环境.
“醒了?感觉有没有好一点?”凌非秋端起备好的粥, “吃点东西吧.”
黄暮听而不闻,正眼也不看他.
“你受苦了,喝一口好不好?”他凑近了哄.
黄暮这下倒是开了口: “城主今天怎么了,肯对一个下贱之人----”
“小暮!”凌非秋怕死了他的说话,但也怪不了他记恨,怪只怪自己自作自受. “我是一时口不择言.”
“是吗?”黄暮嘴角上扬, “我看择得挺对,城主不就是看上我这一点吗?”
凌非秋正语塞间,门外有侍卫禀事.
“城主,云统领审讯了林海,发现他原是无影楼中人,数日前混入凌波城中,再审下去,他却忽然自绝经脉而死,云统领自认看守不严,请城主责罚.”
又是无影楼. “罢了,城中各处,严密搜寻,若遇见可疑之人,暗中监视,随时回报.”
“是.”侍卫应了一声,又拿了一样东西呈上来, “还有,云统领在秋风阁发现了这个.”
冰凉锋利的匕首闪着莹莹的光,凌非秋立时一切明了.他那天果然是气昏了,不然怎么会想不到,小暮是何等傲气之人,能自甘轻贱,任人宰割?
他把匕首放回黄暮枕边. “是我错解你了……”转眼接触到他冰凉的眼光,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黄暮轻描淡写地推了回去: “一点都没错,城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能有错?我就是下----”
“小暮……”凌非秋彻底没辙了, “你要我说什么好……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好好安养?”
黄暮不依不饶地问: “要你怎样就怎样?”
“只要我能做得到.”放他走,眼看他死,这些凌非秋通通做不到.
谁知,黄暮沉默了一会,说出的是----“我不想看见你.”
凌非秋也沉默了一下. “就这个?”
“就这个.”
“那一言为定.”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他重新端起手边的粥, “践约之前,你先把它喝了.”
忽忆赏心何处是
一连十几天,凌非秋真的没再露面.
芸萱对他照顾得格外仔细,每天还有人送不同的东西来,吃的穿的用的赏完的,五花八门,原先空着的几间屋子渐渐被堆满了.
谢留云的药果真灵验,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但再灵验又能把他的命延长多久,一月,两月,半年?自己的情况,没人比他更清楚.
“让开,我要见公子……”院子里忽一阵喧哗.
黄暮出去看时,叶扬正拨开几个侍卫跑过来: “公子,公子!”一看见他,就眼睛一亮径直冲过去.
“阿扬!”随后赶来的叶舞不像弟弟那么冲动, “见过公子.姓凌的说让我们来见你,竟然是真的!”她原来一点都不相信.
“进来再说.”黄暮淡淡道,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关上门,叶扬抢着道:
“他们把姐和我关了好久,又什么都不问;我们打听公子,他们也从来都不说,可今日,凌非秋却把我们放出来,说是……让我们今后都跟公子在一起!”
“也不知那厮说的是真是假,”叶舞插口, “没想到……”
“伸出手来.”
叶舞叶扬依言平伸出手.
黄暮的手指蜻蜓点水地掠过他们的手腕,半挑起眉: “没废了你们的武功,也没下药控制……他还真是狂啊……”
叶扬突然发现什么地嚷嚷起来:公子,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是不是姓凌的混蛋对公子为难,我非杀了他不可!......”
叶舞白了一眼制止他,朝门边走去----有隐约脚步声在外响起.
一开门,她差点和一个端着东西的人撞个满怀.机敏地闪身避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奉茶的少女.
芸萱显然也吓得不轻,她一手抚着胸口,一双大眼盯着叶舞瞅了半天,忽尔嫣然一笑: “你是叶姑娘吗?我听云统领说起过,你和叶公子都很厉害的!”他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叶舞愣了愣,也是微微一笑: “你是芸萱姑娘?原来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家公子,有劳了.”
“叶姑娘说哪里话,我很愿意照顾公子的……”芸萱连门也不急着进了,扑闪着大眼一脸兴奋, “叶姑娘,不,阿舞姐姐,你能教我武功?要是我能有你一半厉害就好了……”
凌非秋把院中的守卫撤去了大半,准许黄暮在各院落任意走动,同时,每天送东西的人也越来越勤快,也不管他要不要,源源不绝就往他这里送,好像奇珍异宝多得送不完.
芸萱除了照顾黄暮,就是整天缠着叶舞,开口姐姐,闭口练武,不亦乐乎.
“阿舞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一定会认真学的……”
叶舞瞪了窃笑的叶扬一眼,好言推托: “姑娘家学武做什么,还有人欺负你不成?”
“现在是没有,保不定将来有没有,”芸萱兴头不减, “而且,我最羡慕的就是姐姐这样一身武艺的侠女了,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不行的……”
“你就答应我吧!”
“你就教她好了.”黄暮也终于听不下去了, “阿扬,随我出去走走.”
“哇,还是公子最好!阿舞姐姐,那我们这就去练好不好?”欢天喜地的芸萱拉着叶舞就往后院去.
“侠女师父,记得要好好教哦.”叶扬顽皮地比划了一下,在姐姐又一个白眼打过来前,笑着随黄暮出了屋.
婀娜的碧枝随风飘舞,犹如一团团被吹散的思绪,欲言又止沉浮不定.叶扬才第一次注意到眼前的不同寻常: “原来塞上也种柳,倒是和我们烟柳山庄颇为相近啊……”
黄暮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叶扬顿时噤了声.不好,自己在说些什么?相近?非被公子斥责不可了.
但黄暮也仅看了他一眼,依旧顺着成排的柳树慢慢走.
走到院门口,一抹银色跃入眼帘.黄暮行动比思想快,甚至来不及作出判断就本能地转过身.
叶扬则利剑出鞘: “姓凌的,今天我要杀了你给我家公子出气!”他挺剑直刺凌非秋的咽喉.
凌非秋只用了一招就把他手中的剑震飞,接到自己掌中,笔直朝黄暮走去.
跌坐在地上的叶扬又惊又气: “你要做什么……离公子远一点!”
凌非秋毫不理会叶扬的哇哇大叫,来到黄暮背后. “我是路过,”他把剑放到黄暮手中, “我的命你想怎么拿都可以,只是----别假他人之手.”
黄暮拿剑的手一僵,忽然用力把剑朝地上一摔,头也不回地走了.
地上交叠的两个影子,蓦然分开,剩在原地的那一个,对着那柄剑,站了很久,很久.
“公子,这里是天蚕丝的护身软甲,西域的夜明珠和香料……”送东西的一贯是普通仆从,今天居然是云鸿亲自送来.
云鸿放下箱子,四处打量: “咦,那位小兄弟怎么不在?”
叶扬恰好从外边进来: “找你小爷做什么?”
云鸿笑着把一柄剑朝桌上一抛: “练武之人剑不离身,这么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
叶扬一看自己的剑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爷的剑出鞘必见血,那晚算你跑得快,不过它已经惦记上你的人头了.”边说边恨恨地挥剑劈过去.
云鸿也不多做纠缠,闪身就往门边去.
“有本事你别躲!”叶扬发泄地又一剑劈过去,紧追其后.
“要打出去打.”黄暮冷冷出言.
叶舞着急起来,低声警告: “别惹公子烦心.”赶紧把他推了出去.
叶扬来到庭院中,早没了云鸿的踪影,他找不到地方出气,就对着墙角的花草东一剑西一剑地乱砍一气.
砍了十来剑,气总算消了一点.收了剑正要回去,冷不防一个人影从墙头飘然而落.
叶扬吃了一惊,等看清是谁,立马换上恶狠狠的面孔: “你怎么还没滚?”
云鸿好脾气得很: “马上马上.我不过是想劝你一句:下次别那么莽撞.今天城主不跟你计较,下次可不一定有这种运气.”
“我的事,与你何干!”
“替你着想而已,”云鸿对他的固执不解, “你为何对城主这么大成见?”
叶扬忿忿一昂头: “在船上他答应我们不为难公子,现在公子的情况糟成这样,他又怎么说?出尔反尔的小人!”
云鸿摇摇头,叹了一声.
叶扬更气: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难道凌非秋不是有意折磨我们公子吗?”
“我只知道,城主从未对哪个人像对你家公子那么好,”等他连珠炮似地质问完了,云鸿才缓缓开口,
“明明是敌人,呵,城主待他倒比情人还犹胜三分,你知道凌波城上下都把话传成什么样子了么?----多难听的都有,可城主根本不管.有时连我也不禁怀疑,是不是他使了什么邪术,才让城主这么魂不守舍……”
“不信?”见叶扬瞪大了眼,他一指周围的成排绿柳, “看看这些,这些……还不信?”
原有的疑虑一下子被印证,叶扬还是很难相信: “这……真的是为了……”
“不是为了他还会为了谁?”云鸿颇是感慨,
“你家公子真是铁石心肠,城主哪能折磨得了他?城主是在折磨自己!如果……哪一天城主死了,那一定是死在你们公子的手上.”
叶扬哼了一声: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信吗?”明明现在是他们掌握着一切,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为了什么险恶目的玩的阴谋耍的花招?
“信不信由你!”
两人怏怏地各自别过.
“他答应过不来见我.”面对洛风南的请求,黄暮不给任何商量的余地.
洛风南为难道: “公子不答应,我可无法复命.”
“他是堂堂一城之主,说出的话岂能更改?”黄暮不为所动.
“城主只是想和公子说几句话,就几句而已,”洛风南顿了顿, “城主说,要在他和公子之间……做一个了断.”
做一个了断? “那么,只此一回.”
“当然,”洛风南恭敬地一伸手, “公子请.”
他会说什么?放自己走?不会;要自己屈从?他也知道做不到;夺取烟柳山庄的权势?看起来有可能,可这么久了,他早可以采取行动,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
……那他还能和自己说些什么?
纷乱的思绪理不出个头,等黄暮回神,才发现他们已经穿过重重院落,正走到一处偏僻的小山脚,他警觉心起: “你们城主呢?”
“你不是不愿见城主吗?”洛风南随意地迈过一步,却即刻形成了阻拦的形势, “所以他不来.这了断只好由我做属下的代行了.”
看他透出杀机的平静面容,黄暮当然不会不明白.阿舞教芸萱练武去了,阿扬也不在,可不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杀了他,然后在这荒僻无人处就地一埋,干净利落,天知地知.敢背着城主私自行事,看来自己一日不被除去,凌波城这群忠心耿耿的属下就一日寝食难安.
“你迷惑城主,迟早是凌波城的大患,绝不能留你.”耀眼的白芒,一寸寸滑出刀鞘.
就这一个罪名而已吗?黄暮漫不经心地道: “要动手就快点.”要杀就杀了,还非要在杀前啰嗦几句什么,才觉得心安理得.
就在白芒完全脱鞘的刹那,一声厉喝蓦然由远及近: “住手.”
与此同时,一枚石子就疾电一般打到洛风南跟前;洛风南举刀格开,又有数枚石子飞到,待他将石子全部打落,来人已乘隙将黄暮拉开了一丈多远,护在身后.
洛风南先是一惊,继而恢复了镇定. “原来是你.也罢,我就送你们主仆俩一起上路.”区区黄毛小子,他还不看在眼里.
“果然是上行下效,”叶扬撇撇嘴, “有个反复无常的主子,难怪能养出阳奉阴违的手下,凭这一点,凌波城的气数也该尽了.”
洛风南额上暴出一根青筋,目光沉沉“将死之人都爱逞口舌之快.”
“那是你自己理屈词穷!”叶扬边说边挥剑疾刺,先下手为强.他一回去发现公子不在,就一路追跟而至,恰逢洛风南正欲加害公子,真是千钧一发.这一手也够卑鄙的!他愤懑之余又兼虚惊,出手较以往狠辣了十分.
洛风南沉着以对.毕竟二人的年龄,功力,修为不可同日而语,叶扬虽拼尽全力,没几个回合还是落了下风.
“住手----”打得正激烈, “哐”地一声锐响,一把刀横空飞来,格在他们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