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无法超脱的折磨有如烈焰煎熬,微如蚊吟几不可闻的字句从黄暮紧咬的牙缝逸出。
眼中亮起某种光彩,凌非秋可恶地一挑眉:“求我什么?”
“……”黄暮甩过头,即使万劫不复,也不肯再屈服。
“还真倔啊……”凌非秋心头升起一许怜意。不是实在捱不过去,他是绝不会开口求饶的,看来,是自己太得寸进尺了。
手一扬,层层缦帐如飘扬的云霞从四周垂落下来,遮住满室春光。
惟觉尊前笑不成
浑浑噩噩,又是漫长的一日。
白天芸萱送来了参汤,战战兢兢委委屈屈的,却硬是强颜欢笑,拼命掩饰。大概是没看好人的缘故,受了不轻的惩罚。黄暮心里不为所动,他当然不会感到任何愧疚,更何况她是凌波城的人。本无心进食,但看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实在心烦,勉强张口让她喂,结果她破涕为笑的样子让他心里更加别扭。
躺了一天,到了晚上勉强可以下床走动。
坐在桌前,看着窗外——月下江波浩渺,一个个浪头如水上漂移的坟墓,吞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怆。
要是……当时淹死在江里或许还好些,死不见尸也胜于暗无天日地被人……他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像天边最远也最暗的星辰。以前是心灰意冷地活着,现在则是彻彻底底地苟活!原先强烈的仇恨变得空落落的,痛苦也渐渐转成了麻木,再下去,总有一天,行尸走肉就是自己最好的写照吧?
烛光闪动了一下,照出他身后一个修长的人影。“在想什么?”
黄暮站起身,退开两步,满心的戒备表露无遗。
凌非秋不以为忤,用手拨了拨桌上的烛火:“我以为所有的事都是你的属下给你办,没想到你也会亲自杀人放火。”救火救得及时,只把那房间烧了一半,但这无关紧要,换一间就是了。
“可惜……只是放火而已。”
“哦,可惜没杀人,”凌非秋微然一笑,“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再走?”
黄暮不理会他的讥讽。是,杀人这种事从来都是属下为他办的,他根本没动手杀过一个人。但,如果可以,他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杀了面前那个人,让他死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惨!
凝视着他倔强不甘的脸,凌非秋冰凉的语气不觉放柔,柔得连自己都有点陌生:“如果你答应今后不再跑,我就不为难你,再也不会对你怎样,……我保证。”
已算得上恳求的口吻,他的眼中,似乎还有一丝丝的忧伤。
黄暮看着他。身为高高在上的凌波城主,大概从出生到现在,都没用过这种语气跟人说话吧?
“不可能。”他答得干脆。
“我只要你答应一句。”凌非秋眼中的忧伤似乎深了一分,还是很坚持。
黄暮不做声。他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良久。“……你是我的人。”凌非秋的口吻涩然却笃定。不是因为他是俘虏,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过……那件事;小暮,注定就是他的!凌非秋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这句话不啻于一个炸雷重重响在黄暮耳边。那滴血的羞辱、那不堪的一幕幕被搅成块块尖利的碎片,充斥他所有的感官。
“是吗?”他不驯地笑一笑,“仇人还是敌人?”
“那就从中选一个吧!”阴沉笼上凌非秋的脸,他的语气冷冽如冰,“跪下!”
见黄暮不动,他轻笑着,带了几分狞意,“还是你想伺候我?”
明白他的话绝不是威胁而已。凌非秋,他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狷狂之人。黄暮胸口剧烈起伏着,沉默了一会,背对着他缓缓跪了下去。
无所谓的,下跪而已,反正自己的尊严早被剥掠殆尽,不少这一层。
凌非秋腾腾的懊恼和激怒掩去了后头的落寞,心坎,像有一道冰流流过。好,够绝!他这样傲气的人,这样的身份,大概是从小到大都没跪过吧?大概是宁死,也不会向人屈膝吧?为了远离自己,什么样的侮辱他都肯忍受是吗?“没叫你起来,就一直好好跪着。”凌非秋淡漠地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谁也没再说一个字。沉寂的房间里,好像连烛火都已经凝止。
江风萧萧,波声不绝。黄暮挺直了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液久久行走不畅,双膝针刺般地疼,手脚开始麻木,腰背也酸痛得厉害,苍白的脸渐渐渗出细汗。他敛着眉,压下那该死的晕眩感。
时值暮春,江上的夜风仍不减其料峭,呼啸着侵入窗纸,他单薄衣衫下的身子不为人知地瑟缩了一下。
冷了?“过来。”凌非秋开口打破沉默。
黄暮没动,微微回头,看向他的目光中除了几分不解外,便是深入骨髓的戒备。
胸中蓦然一闷。凌非秋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坐在椅子上,十足悠闲的姿态。“叫你过来,听不见吗?”邪邪的眼光威胁性地扫了一下他的襟口。
黄暮暗地咬咬牙,拖着生疼的双膝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凌非秋倒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喝。”
浓郁的酒香油然溢出,琥珀色晶莹的酒液一看就是上好的佳品。黄暮看了杯子一眼,淡淡道:“我不喝酒。”他自小病弱,饮食都有许多注意的地方,哪能碰酒这种刺激的东西?不喝,不仅因为滴酒不沾,更因为不想遵照凌非秋的指示。
“不喝?”凌非秋居高临下地盯着黄暮,冷笑着,无比轻蔑,“怪不得,连酒都不会喝,哪还能算是个男人……”
脸色骤变,双手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一把怒火将端居内心的冷静焚得尸骨无存。黄暮抓起桌上那杯酒,仰头饮下。
烈酒入腹,火辣辣的感觉如岩浆淌过肠胃,苍白的面容添了一抹血色。黄暮冷冷放下酒杯:“可以了吗?”
受不了他冷冰冰的目光,凌非秋重新把杯子斟满,“再喝一杯。”
“不……”抗拒的话还没出口,凌非秋就不容分说地撬开他的唇齿,强行把满满一杯酒灌入他口中。“喝!”
“咳咳……”头昏的感觉越来越厉害,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胃里火辣辣的感觉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被接连灌了几杯酒,黄暮双颊发烫,艳若朝霞,颈下的肌肤也被染得嫣红。与此同时,恶心欲呕的的难受滋味也如潮水一阵高过一阵席卷上来,他以手撑地,痛苦地咳喘着,唇边溢出血丝。
“哐!”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凌非秋心惊地一把接住他软倒的身躯,后悔莫及。“小暮,小暮!对不起……”
刺眼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黄暮羽睫眨一眨,本能地用手挡了一下.
从上船以来,隔三岔五就要在床上躺一段时间,简直过的是废人的日子.每天有人侍候着,衣食不缺,还有专职大夫,这种俘虏倒也少见.
凌非秋来看过他好几回,见他不理不睬也就识趣地站一会儿便走了.
好几次醒过来,就见着可怜的大夫愁眉苦脸,诚惶诚恐地给自己把脉,芸萱在一旁更是常常泪眼朦胧,让他不禁怀疑,如果自己真的一命归西,有人就遭殃得惨了.凌非秋就这德行,自己干下的事情,最后还得归罪到大夫和下人身上.
黄暮凉凉地嘴角一弯.百般照顾,也是别有所图;假如自己死了,凌波城的大计就要满盘皆毁,凌志不能伸,鸿图不能展了吧?
不过自己,也真是命大,再怎么折腾命居然还好好地在身上,但,这样半死不活地待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黄暮有些恼怒地用力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哎呀!公子,你不能乱动啊------”进门的芸萱慌不迭地跑过来,七手八脚给他拉好被子,又抄了一个枕头垫着,让他靠坐在床头,
“公子,大夫说你的病才好一点,你要是又着了凉可怎么办……”
看看安顿得差不多,她松了一口气,转身拿过一个盘子,里面是两个绛黄鲜艳的橘子,衬着冰白的玉盘,格外好看.独特的清香飘满房间.
黄暮看她一眼,芸萱双眼仍是红肿着,却笑盈盈一脸期待.他拿起一个橘子在手上:
“这种蜜橘是宫中贡品,民间极是难得.”这种果子他以前吃过,所以认得,只是想不到这船上居然也有.
芸萱一听兴头更高,立刻动手给他剥橘子. “那公子快尝尝看好不好吃!”
清甜如蜜的滋味漾在口中,满颊留香,心中的烦恶消去不少.黄暮一转眼,正看到芸萱盯着橘子眼巴巴,心痒痒的样子,有些好笑: “你要是想吃,就吃好了.”
孰料,芸萱严肃地摇摇头: “不行,这是公子吃的,芸萱不能吃.”她拿起另一个橘子继续为他剥,一面又兴高采烈地说道:
“这种果子可神了,蝇虫不近,放置月余都不坏,而且还有健脾开胃之效,是城主特意送来给------”
注意到他骤冷的眼神,芸萱僵住了口,不敢再说下去.公子他,在生城主的气呢.
黄暮也没表示什么,自顾起身下床: “我想出去走走.”
“哦……那好,公子,我陪你去.”芸萱小心地扶着他.
舱外,碧波点点,春日喜人.黄暮站在栏边,借着江风一透连日来的烦闷.芸萱更是开怀地又说又笑,尽管不被搭理,也自顾说得高兴.
“啊……公子,我得去看看你的药煎好没有!”芸萱拍拍头, “要不,我们先暂时回去吧......”
“你去吧,我还想再站一会,”见她犹豫,黄暮一笑, “这里是江心,河大水深,怎么,你还怕我会跳下去?”
芸萱不好意思地捋捋发,转身走了.
黄暮沿着栏,缓缓朝船头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忽听到有说话声隐隐自屋里传出,他心念一动,停下脚步,敛声屏气,站在屋外仔细听.
“行了半月的路,很快就能回到凌波城了.现在我们是不是下船上岸,改水路为陆路?”
“不,继续行船.”
“为什么?”云鸿不解.越是北上江面越是狭窄曲折,船速也就越慢,而走陆路却是一马平川.以往不都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没错,但他那么弱的身体,哪经得起车马劳顿?凌非秋作了决定: “也没什么急事,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区别?再多行几日船.”
“那就照城主的意思办.”云鸿也没异议, “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忽然吞吐起来,显得难以启齿.
“我觉得……城主,城主似乎有些护着黄暮……”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风拍窗纸声历历在耳.
屋外的人站在檐下,凝神静静听着.
“你这么认为?”好半天,凌非秋给出一句.
“是的,”主子面上看不出喜怒,云鸿胆子大了些,把心里话和盘托出,
“烟柳山庄是我们的头号大敌,黄暮为人又城府极深,不可不防……”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城主对黄暮的好.不但照顾周全,还不许船上的人对他无礼,令一干属下费解.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凌非秋有些不耐地打断他的话, “对了,昨晚捉的那对姐弟现在如何?”
“在后舱.他们两个可不简单,我们虽早有准备,也伤亡了好几个兄弟……啧啧,不愧是黄暮身边的人.”
“嗯,一定要严加看守.”
……
糟,是他们!黄暮心一沉,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虽然很轻,但还是被屋内已经停止说话的两人察觉. “谁!”屋门一开,凌非秋和云鸿一前一后出来.
黄暮并不惊慌,从容转过身: “是我.”
他淡淡地临风而立,白缎衣衫在风中微微飘动,长长的乌黑发丝垂下来,神色静如远峦,淡雅中有一种……飘忽.
凌非秋望着他: “你都听见了?”
黄暮点点头.
“公子,药已经好了,我们回……呀!”匆匆跑来的芸萱向黄暮对面一望,顿时惊在当场.
“芸萱!”云鸿皱眉喝斥.这丫头怎么三番两次出错,嫌命太长吗?
“奴婢……奴婢该死……”芸萱立刻跪下,脸色惨白,小声抽泣.
“我迟早也会知道的,你们又何必隐瞒?再说,我现在的处境,就算知道,又能把你们怎样?”黄暮面对着他们,眸光淡定而从容.
凌非秋点点头, “进屋再说.”经过跪在地上的芸萱,他脚步顿了顿,”起来,去给公子把药端来.”
摒退了云鸿和芸萱,凌非秋和黄暮两人默坐在屋中.
“他们……伤的如何?”黄暮很清楚叶舞叶扬的性子,要他们痛痛快快地束手就擒,比登天还难,一定是寡不敌众受伤被俘.
捕捉到他面上的一丝急切,凌非秋微眯起眼.这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为人担心呢. “伤的轻伤的重,对将死之人来说,有什么很大意义吗?”
“你要杀他们?”依然平静的口气,黄暮的脸色冷峻下来.
“对,”凌非秋很干脆地回答,带着得胜者特有的嚣张跋扈, “实话跟你说,要对付烟柳山庄,有你一人就够了,我还留着他们两个干什么?”
把所有无用的情绪压在心底,黄暮一时无言.凌非秋说得很对,确实找不到什么能留着他们的理由.
“要我不杀他们也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凌非秋挑眉.
看见黄暮眼角流露出熟悉的鄙夷,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杀人.愿不愿意就一句话.”
“杀人?”黄暮一怔.
“对,而且是你亲自动手.”
当初不合种相思
因为见识过厉害,门外的守卫个个专注紧戒,不敢对屋内被关押的人掉以轻心.
“阿扬,你臂上的上好些了吗?”叶舞忧心地看着他左臂寸余深的刀伤.
“一点小伤,不碍事,姐你不用担心.”叶扬倒是一脸无所谓.
“这次我们私自出来救人,被公子知道,一定要责怪我们了.”叶舞叹着,从腰间取出药瓶,一倒之下才发现已经空空如也. “糟糕,昨晚把药用完了.”
“用完就用完了,反正他也会自己好的,”叶扬把空药瓶拿在手中把玩, “技不如人也不能怪谁.”
叶舞无奈笑着: “明知技不如人还来救人,在别人眼里,我们一定很傻.”
“我们是冒失了点,但总比成日待在庄里提心吊胆强.”叶扬随手把空药瓶朝门外一扔.
刚走到门口的云鸿一闪,险险避过直冲面门而来的不明物.他走到两人面前,放下手中的食盒,笑吟吟地看着叶扬: “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扬认出了他,俊秀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 “滚.”一想到那晚,他就恨自己的不争气,没有保护好公子.
“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云鸿打量一下他衣袖上的血迹, “哟,伤的不轻啊,给.”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里头是鹤顶红吧!”叶扬毫不领情地抓起递过来的金创药就往地上摔,不料却被叶舞劈手夺过.
“看看再说.”叶舞拔开盖子,倒了一些在手上辨认, “唔,是伤药没错,要不我给你上一些在伤口上.”
叶扬一昂头: “我不要,我才不受敌人恩惠!”
“不要意气用事嘛,既然他们有好东西供奉,我们又何必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