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因为思念太切,傻到去相信这种显而易见的欺骗手法泪流满面。
不知何时起回旋于室内的风阴凉刺骨,身子晃了一晃的燕孟然回过头来,亮得犹如暗色琉璃般的眸,流转着暗青色的
焰。笔直地、带着许多说不出感伤地看着他,缓缓地伸出了手,掌心的温度竟是不带任何体温的冰冷。
这诡奇的异变让何晚亭惊吓地退了一步,却终究还是躲不开他的拥抱,狂乱的心跳得不能自抑,脑中一阵阵晕眩传来
。只听得那人附在耳边低低地说着,吐出来的冷气沁入骨髓。
"晚亭,骗了你是我不对,但是,能看到你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过去的事我无法补偿,但我能做到
的是:令你忘了曾经深爱过我的事实,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朦胧中,似乎有人这样对自己说,那声音不知道是发自眼前的人?还是四面八方呼啸着的风?清冷的吻印在微带细纹
的雪白额头上,奇迹般地止住了他的泪。
"你已经被释放了。今后,你想去哪里,随你自由。"
手不受控制地向上升起、摊平,冰凉的,放入掌心的是两块苍碧的玉玦,断裂处齐整地咬合在一起,合成一个完满的
圆。
随着这最后的一声清冽而简明的咒令,身体内好像有什么被冻至冰点的东西"叮"的一声被切除了,心底有一角空落落
的,身子止不住地软倒。
只记得伸出手去捉住了一只袖子,想着这个人是自己死也不要放开的就晕了过去。
"晚亭?晚亭,你怎么了?"
眼前晕朦一片的燕孟然刚刚恢复清醒,就正好看到何晚亭紧攥着自己袖子缓缓倒下。
突如其来的那一阵令他身子麻痹的彻骨寒冷消失了,恢复自由的手下意识地接住何晚亭倒下的身子。眼尖地看到他手
中紧攥着两片呈半环形的玉玦,心道难不成自己刚才迷糊中也还是记住了来此的使命,将戏演完到至善至美?
还是说,刚刚真的鬼上身了?
想到这里,燕孟然忍不住激泠泠打了个寒颤。
低下头,看到仍在晕迷中的何晚亭自眼角流下一滴冰冷的泪,却不由得痴了。
9、九重宵
"风声寄语九重霄,紫燕轻飞翻云高。此处啼声歌旭日,殷勤寻侣比翼飞。"
杭州不愧是名流汇集的风水佳地,随便一名渔夫张开口,唱出的歌也与众不同。
歌声清越入云,吸引了在堤上游湖赏景的两名男子。
"晚亭你听,现在春来水暖,渔夫也在唱燕双飞呢。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学一下文人雅士,在春光融融中做一些快乐的事
?"
藏在衣袖中的手想行那不轨之事,被狠狠地掐住,青了一块皮的葛衣男子好不委屈地举着爪子吹气。
"我是西域人,你是苗人,我们都不是汉人,那种伤春怀秋的事有什么好学的!?无聊!"
何晚亭给他一个白眼。
玉玦重圆后,像是打开他心头的一个死结。他不必自困在百荷谷,近来很有出游的兴趣。
可惜现在唯一可伴在自己身边的却是这只时时发情的大色胚,虽然何晚亭对别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细心是不讨厌
,然而想到他用全身肢体语言表现出的、那种赤裸裸而热烈的索求回报,却叫人难以接受。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时不时总从心底泛起一阵极惶恐的空虚感,好像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空了一样,渴望有什么来
填满--以前都不会这样的,大约是真的老了。
听说老来最怕寂寞,别人总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么!
"晚亭,我也没游过西湖,来,我们找只船下水如何?"
见他好像又因想什么出神而神色有些晦暗,燕孟然忙一笑把话题错开,对这件事不敢逼迫太甚。
"也好。"
泛舟湖上,听说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赏心悦目亦是人间一大乐事。人一生短短几十年弹指即过,何不对自己好些呢?
"我去租船,对了,干脆再买些酒食,别人都说游西湖不可不观三潭印月,在湖上消遣一天,倒也自在。"
燕孟然见他允了,自然是喜不自胜地殷勤张罗起来。知道何晚亭一向不喜欢受人打扰,索性抛下一锭银子把整条船都
包租下来,自己亲自去跟那艄公去学划船,半日下来居然小有成就,至晚炊时分,将那艄公送到岸上吃饭去了,自己把
船划到湖心岛旁一丛芦花深处,停了桨任小舟漂动,两个人懒散地躺在船板上,开一坛酒等候月出。
捱至那银盘儿似的月亮升上来时,已酌至微醺,月光下看见彼此钗歪髻散、衣冠不整的惫懒模样,倒是不由相视一笑
。还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感觉呢!
见月出来了,那亭亭玉立在湖面上的三个石塔也有人燃起了塔洞里的灯烛,润黄的光从洞口蒙的薄纸上透出来,宛如
一个个小月亮倒影湖中。天上只得一轮明月,至此倒影一分为三,说不出的神奇瑰丽。
"你在想什么?"
何晚亭喝得有些多了,身体微微沁汗,只觉得黏湿难受,索性敞开衣襟纳凉。转头看见燕孟然难得地呈现若有所思的
样子,在看水中三分月影,却没急着把眼睛转过来吃自己的豆腐,倒是有点讶异。
"我在想,如果把月亮比作一个完整的人生,那么,这三个影就是代表着人生的三种阶段。第一个阶段,幼年到成年,
这段时间的影是属于自己的,皎月初上,确实光华四射的无瑕;第二个阶段,成年至盛年,这段时间的影是最圆满的,
当与知心爱侣相偕,盈然而满,羡煞旁人;第三个阶段,盛年至晚年,这个阶段的月最难琢磨,它有可能是孤傲高洁,
让众人不敢仰视,也有可能是夜阑星冷,无处觅归途的凄清。"
淡淡的光与影交映在燕孟然脸上,一本正经的神色倒是显得他符合身份地高深起来,毕竟一教之主也不是草包。
"无论如何,那一轮月仍是我想拥有的,不管错过了几个阶段,也仍希望最后能伴它携老,九死无悔。"伸手掬起一捧
清水,另有一轮小小的月影在掌心微微荡漾,燕孟然望定何晚亭,漫声吟道:"掬水月在手,只是不知道那轮明月可愿
今后独照白水涯?"
"......"
干嘛突然搞得跟求婚似的一本正经?
他对这种一贯痞调突然认真起来就正经八百的男人一向没辄,何晚亭不敢直视那认真的眸,对他这出其不意的招数全
无招架之力。
隐约间,似乎多年前的记忆在某个部分复苏了,与当初同样怦然心动的感觉浮现得清清楚楚--竟然,恰是在此时。
"你凭什么证明可以陪我到终老?"
同生共死,不过一句笑言尔。万一心动之后,再有爱侣先弃自己而去......诚然承受同样心动的感觉是甜蜜的,但如
果随之而来生离死别的痛也要再承担第二次,那他就宁愿什么都不要。
何晚亭自有他的顾虑,瞻前顾后,生怕一脚踏错--他可没有再这么个二十六年来独自凭吊那份失去的恋情。
"把你的手给我。"
燕孟然伸过来的手上,掌心里仍汪着一摊水,水中小小的黄色月影突然耸动起来,浮出水面,却是一只金黄色的圆形
小甲虫,那模样儿说不出的奇怪,金色的触须随风而动,不细看却近似无形--那是一只很小的虫子,适才只是因为水的
凸面折射才显得大而清晰了。
何晚亭迟疑地将手伸过去,与他掌心相触,才刚感觉到那水的浸凉后,掌心微微一痛,却是那只小虫子咬破了他手上
的肌肤钻进体内去,只留一滴红豆般的出血点证明刚刚那诡异的虫子的确有出现过。
"你在我身上下蛊?"
何晚亭差点没跳起来,竟然会一时不察,着了别人的道儿!
"不是那种控制人心的蛊,是给你同生共死的证明,这种蛊盅雄雌异体,与宿主共存亡,若有一只死去,另一只也绝不
独活--也就是说,我不会死在你前面,也不会死在你后面,只能陪你此生终老。"发觉他惊跳的原因,燕孟然忙反握住
他的手,耐心地解释道。
这是他当年下山回来后,深觉无聊才研制出来的产物,一直是把两只小蛊盅一起养在自己体内,如今分了一只出去,
自然代表了他今后的命运将与人休戚与共。
"这样对你不公平,我比你大......将来就算是按自然规律的消亡,也当是走在你前面。"
这算是他们的生命之间有了联系的......另一种形式的吗?
虽然觉得很不可思异,可是却意外地有一种安心感。
何晚亭呐呐地望着掌心沁血的部分,酒也醒了大半,为自己的任性而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我很高兴啊!只是多折四年的阳寿就能与你生回衿死同穴的话,我这二十七年的等待没有白等。"
他与何晚亭大约都是有着同一种执念的人吧。
十三岁那年,因那月下媚惑之人的一席话而种进了心底的情愫,并对此抱执着终此一生、只要找寻到了就死也甘心的
执念。
此时见事办成,燕孟然一口气松懈下来,这才注意到何晚亭衣衫半解的襟间风情,不由得食指大动,身体一阵燥热涌
来。
"你......那个蛊除了同生共死之外,还有什么功用?"
与此同时,何晚亭也感受到了那难以言喻的燥热悸动,面上一阵飞红,被他直勾勾的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地呼吸紧窘
起来。
"大概还会有一些思想行为上的同步吧?毕竟那金栖蛊是两体一心的啊!......具体的我也还不太清楚,因为从来没有
跟人一起用过。不如我们来研究一下它们会和谐到什么地步吧?"
月夜下,一条毛茸茸的狼尾伸了出来,不多时销魂的呻吟喘息自芦苇丛中散发出来,低转吟哦,水纹的振动将月影散
做了满湖烁金。
晚来风情无限,明月不敢再窥视那叫人脸红心跳的禁断画面,赶紧把光芒转照到了湖心岛的小亭上。小亭的横匾上,"
我心相印"四个梵体谒文吸收了月的光华,在黑夜里散发出淡淡的荧光。
佛教语曰:"我心相印,不须言,彼此意会"。
被惊扰的湖心,有一双燕子抄水,一高一低地飞过波光潋滟的水面,高飞直入云天。
10、春来
白水涯上。
因被人出卖而被捉回来代服苦役的新任教主正无比跳脚。悔不该啊!悔不该因为吃过甜头就忘了对方是一头老奸巨滑
的狐狸这一事实。看看他,一表人材精力充沛的大好青年樊易,居然受到区区几盒春药的诱惑,被下了套关在这里,与
他心爱小圆圆一下子隔了一整座白水涯(因为上山偷偷摸摸找药这一事实不敢跟他商量)。
枉他还把当铺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回当年失落的师傅的玉玦,结果那个拿到了信物却翻脸无情的燕大教主却一转背出卖
了他,留下他在这里被四大护法逼迫做那什么劳什子教主的苦役,自己轻轻松松地下山去找何老头了。
呜,他出门的时候没跟袁无涯交待行踪,会不会被他抛弃呀?
不行,一想到这个他就连一刻也坐不下了。
正想再偷偷摸摸地试着遁形而去,耳边却听得一阵喧哗,像是从大殿传来的。
"把人放出来,不然我绝不善罢干休!"
不料,一阵风过,却恰好传来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让本来已经好不容易抢到先机逃往秘道的樊易立刻折回大厅。
来人正在与四大护法纠缠着,发髻散开了,汗水沾湿了一背,正应付得左支右绌的无比狼狈,可是却没有轻易退缩下
一分去,兀自顽强地苦苦支持着。
"小圆圆?你怎么会找上这里来了?"
证明了自己没有听错,看见突如其来般地出现在涯上的意外人物,樊易震惊得瞠目结舌。
"樊易,你有没有事?"
见到他出来,袁无涯也不再恋战,虚晃一剑退到他的身边,脸上神情无比惶急,一手就搭向他的脉门,检查他是否有
损伤。
"我好好的,没事啊。"
看起来他的痛楚比较大。身上竟然零零碎碎地负了些浅伤,虽然说他们练武之人受点小伤也属平常事,可是那伤口在
他身上就怎么看怎么碍眼。
樊易怒气勃发的眸子扫射向刚刚与心上人对敌的人群。
"我接到飞鸽传书说你被捉到了这里,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袁无涯虽然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及涯上高手,可是樊易的确不是那种会不交待一声就失踪的人,接到消息后,说不吃惊
也难。在没有办法放心的情况下,只好自己赶来了。
"没有,不过有人会、很、麻、烦、了!"
任何涉及袁无涯的事都是他樊易的头等大事,看到他肯为自己跋涉赶来,是很感动没错啦,可是看到他身上的伤,樊
易就想把罪魁祸首找出来当出气筒。
一字一顿地说完那句话,樊易身子一晃,相准了低头垂目侍立在殿门处、打扮毫不起眼的一个仆役扑了过去,意欲一
把撕下他的脸皮来,惹得殿上诸人大惊,直道这位主儿是真的气疯了,不去找在场下候着他的护法们,却去拿白水涯上
一个仆役出气。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老仆役身形一晃,竟是在小小空间内能曲意自如地挪、闪、腾、移,身法飘若惊鸿,说什么
也没让樊易沾上一根指头。
若是白水涯上一个普通仆役都有这功力,那么江湖中人大可不必混了。
四大护法早从他的身法中认出人来,大喜道:"教主回来了。"
"死燕老头,我忍你这口鸟气已经很久了!"
可仍是势如疯虎一股的樊易可就没这么轻易放过害袁无涯担心的人了,一招招毫不留情急攻直打。
"小易,你还真是不领情!"
啧啧啧,枉费他回来的时候为了讨好一下被陷害的樊易,特地去传讯给袁无涯,并暗中保护他一路平安地上到白水涯
,来出演这场感人涕下、悲喜交加的喜相逢。让樊易偶尔也感受一下袁无涯绝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重视和在乎他,这样
的设计不好吗?至于为了几个小小的伤口就向他大打出手吗!?
"哼!血债血来偿!"
这老头的武功还真高,打着打着倒也杀出血性来,凡练武者皆有的好胜心一起,樊易振奋精神,使出师门绝技飞龙在
天,盘旋而上的身影矫如游龙出海,九天回旋,挟带着惊人的气势由上自下地前砸而落,却是一两败俱伤的打法。
"喂,你玩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