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如果不是他当时的恳求……如果父亲将事情及时上报,将那部分工程封停……或许一切都可以避
免。父亲死后,他总是彻夜难眠。尤其是当他听说在惠安的母亲所遭遇的非人折磨时,他真想把事情真相说出来,最起
码不能眼睁睁看着好友死后还要蒙受不白之怨。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无法出口。说他懦弱也好、自私也好,他无法不考
虑自己的家庭、孩子的前途。于是,他还是沉默了。
为了弥补,更是为了获得良心上的救赎。昊叔去了惠安,也见到了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妈妈。他对我说,这辈子最没想
到的一件事情,就是爱上了妈妈。从第一眼见到那个躺在湿潮的茅屋内,满身狼狈却一脸坚毅的女人时,他的心就注定
无法收回了。他说一个明明柔弱纤细的女人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之后,仍坚定地相信丈夫的清白、无论如何都不肯跟已
经被定为反革命的丈夫“划清界限”、更拼死保护腹中孩子的时候,那种美——无坚不摧。只是当时的他怎么也不曾想
到,这份爱会同时毁了身边的人。
昊叔将妈妈偷偷接了出来,在北京近郊租了一栋民宅。那是个什么都要票的奇怪年代,每人每个月仅分得一点点的副食
品票。昊叔就用手头上仅有的粮票跟几乎所有的工资买回面粉和鸡蛋,以及一点点的营养品,想让妈妈虚弱的身体尽快
好起来。他只对妈妈说自己是父亲的好朋友,听说了他们夫妻的遭遇后才去相救的。不知道妈妈信了没有,但在当时那
种情况下,她也实在别无选择。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昊叔再怎么小心谨慎,还是被他的妻子发觉了端倪。女人是最敏感的,更何况对同床共枕
了那么多年的丈夫。虽然他们夫妻间感情原本就不怎么融洽,但那个时候的夫妻大都如此,或许有遗憾,可彼此却也未
曾有过任何改变生活现状的打算。然而自从将母亲接到北京后,昊叔对妻子明显的更加冷淡了,工资也不再往回交。在
一个自以为天衣无缝,而另一个有心寻丝觅线的情况下,秘密也就无法再成秘密。
第 23 章
昊叔的妻子属于那种很有心计的女人。知道妈ma的存在后,并没有大吵大闹,而是装做善良大度的样子从丈夫那里套到
了所有的缘由。因为昊叔原本就理亏,加之情感早已全部投注到了婚姻外的另一个女人身上,对妻子打心底觉得愧疚。
所以当妻子居然反常的明理时,他天真的以为可以从她那里得到谅解,然后结束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跟自己所爱的人在
一起…………
于是他什么都说了,掏心置腹、毫无保留地坦白了一切——他所竭力在妈妈面前隐瞒的一切。然后恳求她放开自己,让
他去照顾那对可怜的、他所亏欠良多的母子。
不幸的是,他低估了女人的嫉妒。没有一个妻子能容许自己的丈夫爱上另一个女人,尤其那个男人居然还在自己面前口
口声声地说爱她。知道了所要知道的一切后,她终于爆发了,愤怒、委屈、威胁、恳求、辱骂、泪水……然而所有的一
切都无法挽回昊叔的决定。在终于明白丈夫的心是绝不可能回转之后,她做了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定,毅然去了昊叔的单
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单位领导——哪怕就此同时毁掉了昊叔,她也在所不惜。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母亲被再次抓了起来遣送回了惠安;昊叔也被关了起来,整天被批斗。罪名是跟挖社会主义墙角的
蛀虫勾结,并包庇恶行、狼狈为*。还有最不可饶恕的一条——作风下流、跟反革命家属通*……这许多我们现在看起来
只是觉得荒谬可笑的罪状,在当时随便一条都能要人永远不得翻身。
好在世界上总是有好人的,看管昊叔的人中有一位是他单位中烧锅炉的老张。昊叔曾经好几次接济过家境贫寒的老张。
他一直感恩在心,便在自己值班的一天夜里偷偷将昊叔放了出来。虽然明知道这么走掉必定会连累老张,可对母亲的牵
挂最终让他还是狠狠心逃走了——即使有种不祥的预感告诉他妈妈或许已经知道了真相。
在经历了很多苦难后,昊叔终于到了惠安,见到了再次被关起来的妈妈。那时的妈妈刚刚生产,产后又大出血。因为是
反革命家属,根本没有谁愿意也没人敢送她去医院,险些连命都送掉。多亏一个妈妈以前教过的女学生在夜里偷偷过来
照顾她。所以当昊叔第一眼看到妈妈时,她虚弱的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而那个裹在破棉袄里,面色青黄、瘦的象
只老鼠的孩子就是我。
除了出逃似乎已经别无他法了。只是中国那么大,逃到哪里才不会被抓回来呢?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子帮了大忙。
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据说是有亲属在台湾。谁都不愿跟她家来往,更没人跟她玩。上小学的时候,妈妈看她孤僻可怜,
便对她特别好。文革开始后学校停课了,她成分不好没法当红卫兵,更成了别人攻击的对象。于是乎,许多象她一样的
年轻人聚到一起组成了自己的团伙,用玩世不恭和叛逆来保护自己。他们虽然年龄不大,门路却很广。在惠安那个偏僻
杂乱的地方,民族混居自然也有很多旁门左道的人存在。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几个年轻人
一起将昊叔和妈妈送到了一条小船上。
船上还有几个人,大都是知识分子模样无语地蜷缩在船舱里。气氛非常静谧,昊叔心底有着一丝迷惘,因为没有人告诉
他将要去哪里,船夫也闭口不语。天快亮的时候通常也是最黑暗的一刻,在感受了突如其来的震动后,船靠岸了。等他
们狼狈地上了陆地,那条小船又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划离了。
所有人都默契地在黑暗中静静等待黎明。直到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滑过,才能看清身边的环境。昊叔发觉身边每个人脸上
都同样布满了迷惘。交谈后才晓得,自己居然到了台湾的境内。莫怪乎那个女孩子含糊其词不愿详说,虽然早就听说过
有犯了事的人还有一些不堪折辱的知识分子,会找门路逃离出国或偷渡到台湾。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但
即便前途渺茫,可低头望着怀中虚弱的爱人跟嗷嗷待哺的婴儿,他的心却是暖暖的。毕竟,终于能在一起了。
不敢继续留在原地,他们开始出发往内陆走。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谊,那几个人一起帮忙搀扶着妈妈抱着我艰难前
行。可走了没有几天,妈妈发起了高烧,昊叔不敢再继续赶路了,便跟大家分手找了个附近的村落寻求帮助。
那时的百姓都很朴实,见到狼狈的昊叔跟妈妈,热心的将他们安顿下,并找来年轻的妇女喂我吃奶。昊叔说,那还是我
自打出生第一次尝到乳汁的味道。
就这样,昊叔留了下来。一边帮村民一起开荒种地,一边小心谨慎地呵护着妈妈。有了细心的照顾,妈ma的身体渐渐康
复,但却再也不肯跟人说话。
昊叔每天早上都会把妈妈抱到外面晒会儿太阳,天稍稍一热就细心地把她转到树荫下。可自从妈妈有力气表达自己意愿
后,便开始拒绝并且非常排斥他的碰触。甚至每当他走近时,都会把眼睛闭起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昊叔心里隐隐明白缘由,却逃避般地不肯去面对,最起码爱人还是生活在自己的视线中的。而且他奢望着有一天妈妈能
原谅他的过错——看在他真挚的感情上。
由于妈妈明显的嫌恶,他甚至不敢太过直接地去关心她。只能偷偷看着心爱女人的一举一动,尽量不落痕迹地帮她解决
一切需要。无意间发觉妈妈似乎非常喜欢后山一种野生菊花,除了抱起孩子,就只有轻抚着花瓣的时候,她的嘴角才会
流露出一丝让昊叔心动的微笑。于是,每天清晨都会有一束带着露水的鲜花出现在妈妈窗前……
原本以为守着这份宁静的生活也就足够了,可是偷来的平静终归无法持久。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妈妈跟我一起失踪了
。这个变故险些让昊叔整个人崩溃。他知道妈妈恨他,只是他原本期翼着自己的真心与付出总有一天能稍稍冲淡一点妈
妈心头的恨意……却没想到她仍旧那么毫不眷恋地离开了。
当时正赶上雨季,水源涨满,塌方滑坡随处可见。不安的昊叔在村民们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被困在一处塌方断崖上的妈
妈,此时襁褓中的我早已冻的浑身发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想救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水中过去,攀上断崖。可是水流太急,船根本过不去。已经有人下山报警了,但警察上来至
少要等雨停。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昊叔趁大家不备,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泥水中,奋力想接近断崖。在那么危险
的情形下,稍不留神他自己都会白白把命搭上。可昊叔的眼中只有对面崖上心爱的女人,而让他更有勇气的是,当自己
入水中时,对面原本表情木然的妈妈眼中仿佛闪过了一丝不敢置信与……紧张。这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
但当他终于攀上断崖时,妈ma的举动却让他险些心跳停止。因为她正缓缓向另一头崖边走去。昊叔心惊胆战地唤了一声
妈ma的名字,接着便想追过去。或许是声音中的惊骇让妈妈回过身望着他,终于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开口说了两个字—
—站住!”
第 24 章
雨还在下着,顺着湿湿的头发划落下来。眼前的视线被冲刷的有点模糊,可是他根本不敢眨眼。惟恐前方那个纤瘦的身
体忽然消失。
———— 好,好,我不过去。你站在那儿别动好不好?
他立即顺从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乞求着。
————
你何苦做这场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骗回去任由你摆布吗?哈哈……什么好朋友、什
么出于正义感。说这话的时候你就不觉得恶心?
那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眼睛中所蕴含恨意让他的心瞬间冰冷到了极点……终于还是要面对了吗?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有什么话说出来才不象是借口。
————
收起你的道歉吧,虚伪的家伙!如果真觉得愧疚,为什么不在事情发生后坦白一切?为什么要任由他们责任加在他身上
?你明知道他是那么信任你…………
她哽咽的连继续骂人都做不到。眼中绝望般深切的痛苦甚至让他觉得当时死去的人应该是自己,至少现在可以不用承受
这种恨意。
———— …………我知道自己的错误是怎样也没办法挽回了。但请你相信,无论怎样我对你的感情都是认真的。我…
………
———— 哈——感情?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敢跟我谈感情?在你害死我丈夫之后,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谈感情?
———— ……………我知道你恨我,也不奢求你原谅。只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跟孩子的
。
孩子?她低头看着儿子发青的小脸,母爱本能地涌了上来。然而对面的这个男人真的能抚养他成人吗?……就在刹那间
,一个决定在心底悄然形成了。
———— 好,我给你一个机会。
男人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
———— 真的吗?你真的肯原谅我?……行,你说吧!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要你发誓,一定要把这孩子好好抚养成人——这是你欠我,也是欠他父亲的。
———— 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照顾你们母子,抚养孩子成人。
———— 我要你发誓!
————
好,我发誓!苍天做证,我昊然这辈子一定全心全意地照顾文洁云,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无论什么遇到困难我都会用自
己的生命保护他们,让他们生活得幸福!若违此誓,就让我五雷轰顶、死无全尸体!让我被这河水淹没、永世不得翻身
!
———— …………
她怔然无语。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誓言,活似把他的胸膛剥开,赤裸裸地将那颗火热、充满爱意的心摊在她面前。感受到
前方炽热深情的目光,她羸弱的肩头无法克制地颤抖了一下,却又迅速挺直了。
————
好,你要记得今天发的誓。还有,你要记得……这孩子姓姚。等他长大了,你可以告诉他真相,也可以不说……我要我
的孩子快乐。恨这件事太辛苦,我自己来就行了,我不要连他也都活在仇恨里。
———— 我答应你。
无情的话象刀一样扎进他的心脏,痛的让他分不清面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却仍咬紧牙一边允诺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向
崖边挪了几步。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又大着胆子靠过去,直到将孩子接了过来才算放下心。
———— 我先把孩子送到对岸,一会儿就回来接你。你自己……要小心呀。
因为水太急,一次无法带两个人游过去,所以只能先把已经冻僵的孩子送过岸。
———— 好。
仿佛刚才激烈的恨意都是错觉,她出奇平静的语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但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动,只有望向孩
子的眼神中蕴含着一丝温柔。
———— 自己一定要小心,地太滑,你尽量不要走动……
不放心地又交代了一遍,见怀里孩子实在撑不下去了,才勉强压下不安跃入水中。竭力将孩子举高,奋力回游。
就在刚刚到达对岸,将孩子交给岸上村民的时候。突然听到众人的惊呼,仿佛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变故。不详的预感
让他蓦然回头,却恰好看到那个纵身而下的纤细身影没入浑浊的水中,转瞬便消失了。
“洁云———!”
顷刻间肝胆俱碎。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地,他毫不犹豫地再次跳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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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风,吴幽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仿佛讲述的根本是跟自己不相干的事情。
“
几个钟头之后,村民们终于在下游找到了被冲到岸边昏迷不醒的昊叔跟妈妈,并将他们送进了山下的医院。大概是将妈
妈拖上岸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虽然身上没有太多任何伤痕,昊叔仍是昏迷了将近两天才醒来。
而妈妈跳下时撞到石头伤了脊椎……医生说她再也站不起来了。昊叔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妈妈身边,在得知了她的
状况时,整个人险些崩溃。只是跪在妈妈床前,握着她的手一边流泪一边忏悔。
只可惜,无论他怎样悔恨,妈妈却再也无法知道了。可能是撞击还伤到了脑神经,又或者是受刺激过深,更可能两者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