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回去吧,这样不好。”
“对了,过了前面的花圃还有个小山冈,我带你去看看。”
“高新,回去。”
“啊,过来过来,从这边走。”
看着站在前方朝他兴高采烈地招手的高新,葛为民挫败地扶额,又来了!这个人能不能找一次听听别人说话啊!
“小葛,愣着干嘛,快走啊。”
葛为民跟着高新走过花圃的时候听到头顶轰隆一声巨响。葛为民泄愤地踢了踢走在前面的人:
“就跟你说了不要随便乱闯别人的地方,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高新头都不回地继续在前面带路,一边语气诚恳地教训他:
“小葛,封建迷信是不对的。”
葛为民气得几乎吐血。等到两个人踏上那个小山冈的时候雷声响得更厉害,雨已经哗啦啦地下下来了。研究所里放眼望去除了树木还是树木,半点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两个人绕着山冈跑了半天,才终於发现一间温室躲了进去。
温室里种着各种不知名的奇奇怪怪的植物,闷热的空气中有着化肥的味道。两个人的头发大衣都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样子无比狼狈。高新一边拧着围巾一边遗憾地叹气:
“真可惜,本来山冈上风景很好,还想让你看看的。”
葛为民踢他一脚:
“谁让你乱来的,遭天谴了吧。”
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外面势头凌厉的大雨。葛为民蹲坐在温室的地上,头发上淌下来的水珠带着刺骨的冰凉,地上摆着的蛋糕盒子已经被挤压得不成形状,葛为民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团软成一团的混合成各种颜色的物体。高新的表情更加沮丧:
“我原来还特意挑了店里最好卖的蛋糕包起来的。”
被大雨困在温室里,饿着肚子,面前是一块变了形的蛋糕,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圣诞节啊。葛为民叹了一口气,高新挨着他身边坐下,眉眼全部向下耷拉着,闷声说:
“对不起。”
葛为民看了他一眼,用肩膀撞了撞他:
“诶,这个蛋糕原来是什麽样子的?”
“咦?哦,原来是水果慕斯的,做了三层,一层慕斯,一层巧克力,一层冻奶油。上面本来是有两个草莓……喏,就是那个压扁了的红红的地方,还有一个圣诞老人头的图案……就是那团糊的。”
葛为民翘起嘴角:
“听起来很不错啊,那那个山冈呢,上面有些什麽?”
“呃,山冈上面种了些茶树,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开着白花的矮灌木,那个花一层一层的很好看。不过最重要的不是那上面啦,主要是山冈地势很高,站在最顶端望下来,可以看到市区,流动的车灯还有各种霓虹灯,很棒的夜景。”
“哦,那很漂亮啊。”
高新的嘴角也扬起来:
“是啊,很漂亮的。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过来看。”
“好啊。喂,高新。”
“嗯?”
“我们把蛋糕分了吧?”
“哦。”
冷冷清清的温室,两个人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着糊成一团的蛋糕,完全没有半点圣诞节的气氛,却奇妙地让人觉得暖洋洋。
高新从背包里摸出几支蜡烛点上,小小的黄色火焰在地上围成一圈摇曳着。两个人相视一笑,互相说着:
“圣诞快乐!”
然後高新的身子就探了过来,在葛为民的眼皮上落下一吻。只是很轻很浅的触碰,却比唇舌的深深纠缠更加温暖动人。
葛为民阖上眼睛。
圣诞节……大家都在做些什麽呢?舍友们在外语学校和漂亮女生热烈地联着谊,人们在几条马路之隔的温暖西餐厅里享用着圣诞大餐,情侣们在华灯初上的商业街上牵手走着,女孩子的手上也许还拿着男友送的玫瑰……可是都比不过在孤零零的温室里,几支简陋的蜡烛照映下落在眼皮上的一个亲吻。
高新在他耳边信誓旦旦地保证:
“小葛,明年我一定让你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葛为民睁开眼睛:
“没有明年。”
“咦?”
“明年别指望我再出来陪你淋雨。”
“明年不会啦,明年圣诞节,再找个地方要庆祝吧。”
“我不要,你自己祝个够。”
“你不在,怎麽算是庆祝啊。”
“谁管你啊。”
“好,决定了,明年我们要过一个最棒的圣诞节。”
“去死!没听见到我说‘不要’吗?”葛为民恶狠狠地捏起拳头挥过去,身下的人开始“牙打”“呀咩爹”地鬼吼鬼叫,葛为民嘴里嘟囔着“吵死了”,心里想的却是:
其实,这已经是一个最棒的圣诞节了。
蜜糖年代(四十五)
这是学生们升入大专後的第一次大考,谁也不知道考试的难度如何,在担心挂科的压力下每个新生都战战兢兢。高新跟着葛为民进出图书馆的次数不少,但每次都只会做两件事:抄作业或者睡觉。期末将至,他也终於紧张起来,把晚上的兼职辞掉,跟着葛为民老老实实地复习起来。
葛为民看着他对着全新的课本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终於幡然悔悟了?可惜太晚了。”
高新狗腿地点头哈腰:“小的知错了”,一边殷勤地给葛为民捶腿。葛为民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把上课记的笔记丢给他:
“自己看。”
高新认认真真地拿着笔记本研究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小葛啊,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吧。”
知道他上课从来不听课,作业也向来是敷衍了事,葛为民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无论高新问的问题多麽白痴也要保持冷静──
“小葛,这个是哪一科的笔记?”
葛为民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十几门课程,考试整整持续了两个星期。最後一门专业课考试结束後,每个人都解脱地叹了一口气。有人欢喜有人愁,考试的成绩要到下个学期才公布,无论如何,学生们总算可以过上第一个不用因为成绩而看父母脸色的轻松寒假了。
考试结束後第二天葛为民就收拾行李回了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了假期作业和备考压力的缘故,升上大专的第一个寒假显得格外漫长。葛为民陪着葛老爷子下棋,帮着葛爸爸修理桌凳,替葛妈妈扛大包小包的年货,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十几天。
期间他和高新约着出去玩了两次。高新日子过得比葛为民还要忙碌。每周三次的酒吧饭馆的打工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从每晚九点的计时兼职变成从早上九点开始的全职,周末还要帮着母亲打理一些琐碎的生意。两个人平时也就互相发发短信,通通电话。短信和电话都是些没有什麽营养的内容,大概就是些“我今天陪我妈去买香菇了”“我今天不小心把橙汁混进给客人的啤酒里了”一类无聊的对话,两个人却都乐此不疲。
和高新在一起混了一个学期,在学校的时候没什麽特别的感觉,回到家里葛为民才头一次有了身边少了一个人的鲜明感觉,於是短信发得更加频繁。葛妈妈听着不断响起的嘀嘀声狐疑地看着他:
“小葛,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没有啊。”葛为民声音响亮目光游移,顺手把短信调成震动。
忙碌着忙碌着就到了春节。到处都能听到让人耳朵起茧的“恭喜恭喜恭喜你呀”,穿着红色旗袍的主持人在电视里喜气洋洋地作着揖:
“祝各位朋友新春快乐!”
葛为民替葛妈妈拎着大袋的年货,到各家亲戚走访拜年。“恭喜发财”说得舌头抽筋,压岁钱也压得外衣袋子鼓起来。过年的时候总是有走不完的亲戚朋友,从初一到初七,葛为民不是在拜访亲戚的路上,就是在接待亲戚的家中。一开始还带着迎接新年的雀跃欢欣,到最後就只剩下百无聊赖的感觉。
年初八,葛为民枯坐在不知道是第几个表姨婆的家中,和葛爸爸同辈的男人们吸着烟聊着股票,和葛妈妈同辈的女人们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地磕着牙,几个四五岁的小鬼头在客厅里疯了一样跑来跑去,葛为民对着面前精致的糖果盒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牢一样难捱。烟雾缭绕的客厅空气浑浊,葛为民忍了忍,终於还是忍不住推开门走到阳台上,顺手拨通手机。
“小葛?”高新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葛为民弯了弯嘴角,说:
“是我。”
“今天又去走亲戚了?”
“嗯。你现在在干什麽?”
电话那头高新的声音懒懒的:
“在家呢,刚睡醒。”
靠,怎麽可以过得那麽幸福。新年到了,高新打工的地方也理所当然地歇了业,这家夥每天都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幸福生活。葛为民愤愤不平地问:
“怎麽你就不用走亲戚?”
电话那头顿了顿,才传来高新淡淡的声音:
“我妈当年跟我爸私奔的时候就和家里断了关系。我爸那边……总之,我们根本就没有亲戚要走。”
葛为民忽然就有点难受。他像是安慰似地赶紧说道:
“那你现在是和你妈一起过新年吧?”
“我妈刚走。她现在在外面几个城市拓展生意,要过去那边忙。我一个人在家。”
高新的声音还是那样波澜不起的平淡。葛为民想象着他新年里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落落的屋子的情形,那点难受就开始变得不可忍受起来。
蜜糖年代(四十六)
透过阳台门还是可以隐隐约约地听到客厅里热闹的声音,小孩子在尖叫,女人们高声谈笑,男人们的嗓子一会大起来又一会儿低下去,带着春节特有的喜庆。电话那头冷冷清清,安静得连点背景声音都听不到。
葛为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干脆利落地对着电话那头说:
“你住哪里,地址告诉我。”
“哦……咦,小、小葛?”高新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接着电话那头就响起一连串乒乒乓乓踢倒了什麽的声音,葛为民听到高新在那边急火火地说:
“你等等,我现在出去看看门牌号啊。”
葛为民无比黑线:“你都记不住自己家的门牌号麽?”
高新“嘿嘿”干笑了两声,葛为民都想象得出他摸着脑袋的样子:
“我那不是一时激动,怎麽也记不起来了麽。你等等……哎呀!”
电话那头又传来“砰”地一声巨响,明显高新又踢倒了什麽东西,葛为民赶紧对他说:
“你别急啊,慢慢来。看到了就发条短信告诉我。”
然後葛为民就走进客厅,对着还在跟几个婶母讨论鲫鱼汤的几种煲法的葛妈妈说:
“妈,我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有个同学聚会。”
葛妈妈望了他一眼:
“这孩子,这事也能忘了。今晚能回来表姨婆这里吃饭吗?”
“可能会玩的比较晚,赶不回来了。”
葛妈妈没有多问什麽,爽快地点点头:“那你去吧。要注意安全。”又补了一句,“晚上早点回家,别拐小路,最近治安不好。”
葛为民有些内疚,但还是拿起背包:“那我走了。”
从计程车里下来的时候葛为民肉痛地捏了捏钱包,在心里恨恨地骂:住什麽地方不好,偏偏要住在不通公交地铁也不经过的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事实上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大概是全市楼价最贵的地方,放眼望去是高低错落的小别墅群,半面靠山半面临海,风景优美空气怡人。屋主们出入都有私车,所以政府做交通规划的时候压根就没把这块考虑在内。远远地就望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在山脚的警哨处冲他挥手:“小葛……”,葛为民笑着迎上去。
沿着斜斜的山路走了十来分锺才到高新家里。两层的白色建筑,修葺整齐的小花园里立着个袖珍的喷水池,推开雕花木门走进去,里面的空间大得不真实。
小别墅里的装潢到处都在显示着主人的用心,造型华丽的水晶吊灯,与人等高的青花瓷瓶,镶嵌在墙上的鹿头雕刻,拐角处媲美酒吧的小型吧台和酒柜……几乎每一个空间都被充分利用起来,幽雅而别致。葛为民的第一感觉是高新那穿着咸蛋超人T恤用着蜡笔小新枕巾的诡异品位到底是怎麽培养出来的,第二感觉就是一个人住着这样的房子,实在是冷清了。
葛为民跟着高新四处参观,看到餐厅里雕花小圆桌上那碗泡着几根面条的脏兮兮的方便面时终於忍不住嘴角抽搐:
“你就吃这个当午餐?”
高新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啊,我也吃这个当晚餐的。”
葛为民无语:“大过年的你一天三餐吃泡面?”
“反正一个人,我也懒得出去吃啊。”高新伸手过去抚平葛为民皱起的眉头,“放心啦,我买了很多换着口味吃的。”
换着口味就不是方便面了啊?葛为民恶狠狠地伸手打掉他的手,一边瞪起眼睛威胁他:
“今晚跟我去超市,敢请我吃泡面你就死定了!”顺便又骂了一句:“懒不死你!”
高新从刚刚见到葛为民起就一直勾着的嘴角扯得更开了些,俊帅的眉眼开了花似地扬着,笑得好像整间屋子都温暖起来,低低地说:
“小葛,你真好。”
葛为民瞬间飞红了脸。啧,没事开那麽高的暖气干什麽?
蜜糖年代(四十七)
正月隆冬,一过了下午,气温就骤然降下来。葛为民脖子上围着高新的围巾,吹着冷冽的海风沿着长长的山道上走下来。高新走在前面,高高的个子在葛为民身上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边走边说:
“我们干脆出去吃吧,不用去超市那麽麻烦。”
明知道他看不到,葛为民还是翻了个白眼:
“过年要在家里吃饭才有气氛。”接着又气势汹汹地加了一句:“不准反对。”
别墅区附近的大型超市暖意洋洋。高新推着购物车,兴致勃勃地在蔬菜区转悠:
“大白菜看上去很新鲜呀!哎呀,可是菜花也不错。”一边还两眼放光地盯着远处的水产区:
“小葛,我们今晚吃什麽鱼好?”
葛为民满脑袋黑线地揪着他的领子把他从水灵灵的大白菜面前拖开,再一路连人带车地把他拖到去熟食区。
“咦?”高新疑惑地转过半个脑袋看他。
“咦什麽咦?”葛为民没好气地,“去那里干什麽?是你会做菜还是我会做菜?买回来也没人懂弄。”
接着把人往卤鹅烧鸡前面一推,抱起双臂:
“自己挑吧。”
两个人拎着大袋小袋的超市速食品走回去的时候,高新诚恳地表达了内心的想法:
“这样还不如到外面吃呢,反正菜都不是自己做的。”
“你闭嘴。”葛为民挫败地跟在他後面,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其实他也就比高新早了几分锺想起两个人都不会做菜的事实,可惜话是自己发出去的,脚也已经踏进了超市,只好死鸭子嘴硬地一路撑到底。
葛为民本来还打算让他见识一下在家里吃着热腾腾的饭菜庆祝春节的温馨,可惜他们这一代人,几乎都是被父母用蜜糖泡着长大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女孩子里面会做菜的尚且凤毛麟角,更别提两个大男生了,对着超市里滴着水的蔬菜蹦跳着的鱼虾就只有干瞪眼的份。看来还是有必要学做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