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终于听到了陈名秋深藏内心的独白,幼惜却只觉得更加悲伤无奈。他和皇上,难道真的始终有缘无份吗?爱一个人,为什幺不能忘记一切,只是一心一意的去爱?
"算了,不谈这些事情了,顺其自然好了。"陈名秋转过身来,平静的面色上早已没有了心乱的痕迹可寻,"告诉我,采月还好吗?"
"她......"一句"还好"还没来得及说,幼惜的话便被窗外忽然传来的嘈杂的喊叫声打断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尖声的叫喊同时闯进了屋中。
"不好了,走水了,冷宫走水了!"
陈名秋猛地推开窗户,极目望去,滚滚浓烟从冷宫所在的皇宫西南角直冲天空,鲜红的火焰跳动在扭曲的屋宇之上,犹如一张邪恶的笑脸,无情的嘲笑着蝼蚁般的众生。生命在燃烧,哭喊在嘶哑,脚步在忙乱,世界仿佛沉入了血色之中。
瞬时,陈名秋的脸色苍白起来,一手紧紧抓住窗框支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耀997年,他亲眼看着轩辕劲的铁骑冲破了许州的城门,无数的士兵在城内烧杀抢掠,四处可见燃烧的房屋,嘶喊的百姓,那一天,是许州的末日,是他敬爱的宋巡抚的末日,也是耀皇朝风云一代的四王爷的末日。从此,生命中一切都在熊熊烈火中不复往日。
火,又是那染红了天际的大火,清清楚楚的重现在了陈名秋的眼前。早已淡忘的往事又血淋淋的出现在了眼前。能忘吗?不能,永远也不能!
所以,他用不可能爱上轩辕劲。不论错在谁,因在谁,往事已形成一道无形的鸿沟永远的横亘在他与他之间,永远无法逾越。他们,只能站在各自的一端,在永远不能实现的期待中一次又一次的让爱失之交臂。
"糟了。"忽然,陈名秋一声惊呼冲出了屋门。采月,采月就在哪里!
第二十章
刚到院门,奉命把守的卫鑫便拦下了他。陈名秋不语,一闪身从一个侍卫腰中拔出佩刀,架在了自己颈间。一道鲜红的血迹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流下,滴落在洁白的衣领上。卫鑫吓的慌忙让开了路,一边紧紧尾随着狂奔的陈名秋向冷宫而去,一边差人去禀告皇上。
燃烧的房屋外,无数太监忙碌着救火,可是没有人忙碌着救人。叶赫人入京不过年余,受贬的妃子也不过江采月一人。除了她,便只有几个看守的宫女太监居于此处。又有谁会为了这些人冒险救人呢?
陈名秋在距离火焰不过一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呆呆的望着灼热肆虐的火焰。卫鑫不敢太过靠近手中犹握着钢刀的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祈祷秋不要做出足以连累自己没命的事情来。
可是陈名秋始终没有再移动脚步,坚毅的面孔被火焰映的通红,深深的痛苦凝聚在灿若星辰的眼中,闪着令人心痛的光芒。忽而,他手中的钢刀铛的一声落了地。卫鑫也跟着松了口气,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可是就在下一秒中,陈名秋竟然笔直的冲进了火中!
天哪!这次我死定了!卫鑫一声惊呼,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拦,陈名秋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无情的火舌之后。
浓浓的黑烟弥漫在眼前,很快熏伤的双眼便睁不开了,四周燃烧的火焰灼的皮肤阵阵剧痛。可是陈名秋还是凭着一个信念摸索着道路倔强的前进着。他要救采月!他要救采月!
他救不了幼情,救不了宋巡抚。他补偿不了灼然,补偿不了幼惜。可是,至少这一次他要救采月。
陈名秋一路冲进了正院,不知在火中搜索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死心的时候,跌跌撞撞不稳的脚步碰到了一个温软的躯体。采月,是采月!他欣喜若狂的弯下身,拍打着她的脸颊:"采月,是我,是我来了!没事了,没事了,我这就带你走。"
江采月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她眼中的陈名秋一身狼狈,早已没有了往日谈诗论茶时的怡然自得,却远比那时更加深刻的映刻进了她的心中。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为她而来!
被关入冷宫的那一刻,江采月终于明白了等待的含义。想见到秋,想和他厮守,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再实现的愿望像一把烈火,时时灼痛着她的心。生命,顿时空虚的不再有意义。就在今天,她点燃了这空荡荡冰冷冷的冷宫,然后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入了自己胸膛。
世界,沉入了阴冷的黑暗,生命,一点点的离她而去。而她的心中,却只有解脱的幸福。每个人都说她有罪,可是她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幺。她用她年轻的生命和火一样的热情去爱了,从此便无悔。现在,她要去了,带着对一生最甜蜜的时光的记忆而去,来生,她愿化为一缕清风,永远萦绕在那个优雅的男子的身旁。然后,爱他,爱他,再爱他......
可是,上天垂怜,竟让她在最后的时间得以把他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底。爱,生了根,发了芽,现在,她要品尝最后的甜蜜。
"爱......你......我......爱......你......"江采月嗫喏着双唇,用尽最后的力量吐出了这几个字,接着头一歪,死在了陈名秋的怀中。嘴角,兀自噙着甜美的笑容。
"不要,采月,你不要死,我不要连你也因我而死!醒过来,醒来啊!我带你走,我现在就带你走!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所以,你睁开眼睛,看我,看我啊!"
可是任凭陈名秋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江采月都不可能再睁开她的双眼了。这些美好的承诺,她只能在天上静静的听了。
采月死了,十六岁的江采月死了,本应有着美好的未来和青春的江采月就这样走了!
此时的陈名秋深深陷入这样的自责之中。如果他不曾一时兴起在那座凉亭中独自煮茶,如果他不曾答应再次与采月见面,如果他不曾利用这个无辜的女孩去平衡自己爱上轩辕劲的心......
可是现在,任何的如果都不再有意义了。缘分,错过了,便不再回头。错误,犯下了,便无从改变。
这一刻,心灰意冷的陈名秋真想就这样永远留在这烈火中陪伴采月,让这来自地狱的业火燃尽他所有的过往罪恶。然后,让死亡遗忘一切,再带着空白的灵魂再次重生。
无法视物的眼前一片朦胧,却忽而闪过了轩辕劲的笑容。憨厚的像个老农,傻傻的像个孩子。
如果自己死了,那个等了自己十年的人要怎幺办?他会不会再次跟随他的脚步而来?
当得到消息的轩辕劲感到火场时,陈名秋已经冲入火中多时了。卫鑫几次带人冲进去,却都被熊熊烈火半途逼退,无功而返。焦急的幼惜对着大火拼命叫着秋的名字,然后无力的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几乎在听到秋冲入火中的消息的同时,轩辕劲一声暴喝,便也要尾随冲进去,却被无数侍卫死死抱住了。卫鑫跪在他面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不停磕着头:"皇上,您不能不能进去啊!就算您看了奴才的头,奴才也不能让您进去啊!奴才进去,奴才再进去找王爷!"
"放开,朕命令你们放开朕!朕要自己进去,朕要自己进去找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轩辕劲嘶吼着。那道与秋初遇时留下的伤疤随着他的愤怒鼓动起来,像是要再次裂开。
"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啊......"此时的卫鑫也只能在不断的磕头中重复着这句话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一国之君亲自涉险!
就在众多侍卫几乎要拉不住不停反抗的轩辕劲时,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顺着他呆然的眼神,卫鑫奇怪的转过头去。
烈火燃烧在绚烂的天际,无情的火舌吞吐着"嘶嘶"的吼叫。
陈名秋奇迹般的从火中行了出来。一身的烧伤,红肿流泪的双眼,残破的衣服,还有,他死死抱在怀中的采月的尸身。
侍卫们一个失神,轩辕劲已经挣脱开来,向着陈名秋奔去。
此时的陈名秋完全靠着最后的一点力量强然支撑着自己。当身体接触到轩辕劲温暖的大手时,他终于脚下一软,失去了意识。最后的记忆,是身体落入的宽厚的胸膛传来的阵阵暖意。
昏暗的烛光中,秋艰难的睁开沉重的双眼,视线所及一片迷朦,恍惚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模糊,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秋,秋,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连着睡了整整七天了,要是你再醒不过来,全皇宫的御医就快被我杀光了。"一双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了秋的手,秋转过头去,床头前的大块头应该是轩辕劲,可是如此近的距离他却只能分辨出对方身形的轮廓。
烟熏吗?所以他失去了视力。也罢,终于不必再看这个没有了一切的世界了,还有,他扰乱自己心神的憨厚的傻笑......
此时的轩辕劲平静的像个陌生人。本以为他一定会为自己冲入火中去救采月的事情发火,可是他却只是淡淡的说道:"我已命人把她厚葬了,你放心吧。"
"噢......"
"改天我让人带你去给她上坟。"
"噢......"
虽然看不到轩辕劲的表情,可是陈名秋却分明的感受到了痛苦的气息。沉重的气氛迫得他只能故作漠然的将头转向床内。而后,是许久的沉默。
终于,轩辕劲在一声轻叹后再次开了口:"你醒过来就好了,我要出征了。其实早在那天之前就决定了,只是你这一病我放心不下,又推后了日子。我想明天就出发,可好?"轩辕劲毕竟是个在战场长大的的汉子,整日辗转于琐碎的政务和得不到的爱情的京中生活已让他厌烦不已,看到秋的精神还好,战场的厮杀声和砍杀的快感又再次成为无法抵挡的诱惑。
"腿长在你身上,要走就快走,问我干什么?"秋冷笑一声,道,"除了打仗杀人,你这种笨蛋还会干什么?留在宫里也是浪费粮食。"
"会挖苦人就表示你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轩辕劲不怒反笑了,接着他收敛了笑容,语气也变得深沉起来,"秋,我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料,也没读过多少书,不像你那样多才多艺,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出身和一切。虽然我们相识十年了,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可是只有这一点从没改变过。过去我笨,现在也不会变聪明,十年了,我始终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你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
"少恶心了,男人和男人会有什么爱情!你说自己笨,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智商。"
"嘿嘿,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反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像着了魔一样的爱你。不过在我们的部落中,如果一个男子的爱情被所爱的女子拒绝了,那么他就只有成为最强的男人才能娶她为妻。所以我要成为全天下最强的男人,成为男人中的男人,我相信那一天你总会把我刻印在心中的。"
轩辕劲豪放而自信的话语好似一块石子扔进了秋无波的心湖,可是这片日日为感情的起落所侵袭的湖水已难以分辨出温柔的涟漪,他哼了一声,道:"莽夫。要是那时我仍然不肯爱你呢?"
"这个......那时我确实没想过。可是那时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得到你。"轩辕劲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秋,似乎要把他的身影永远的刻在心底,"我就是凭着这样一个信念打下了天下,把你抢到了手。可是现在我知道了,用力量是抢不来爱情的。是我毁了我们的未来,永远失去了被你所爱的机会。所以,这一次......我放手......"
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轩辕劲终于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嘶哑的字眼。
霎时,陈名秋黑暗的眼前又蒙上了一层更深沉的黑色,支撑着他的世界的最后的支柱倒塌了。
"这次我要带大军往江南去平叛,我走以后,随便你如何。宫里的事务都交给陈名夏了,我已经吩咐过他,不论你有什幺命令都要听从。要走的话,随你。就算你想恢复耀皇朝,登基作皇帝也无所谓。这里的一切,对我都已经没有用处了。"
轩辕劲缓缓站了起来,无限留恋的投向秋最后的一瞥,然后拖着一生中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行到门前,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转回到陈名秋的床边,说道:"有件事我不能瞒你,这次平叛的对象就是你的八弟陈佟为......"
"谁,你说要平叛的是谁?"秋摸索着猛地拽住轩辕劲的衣襟,急切的问道。
"陈佟为,陈氏一族除你外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十一章
一身朝装的陈名夏缓缓向着宫廷深处的一处院落走去,和他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相比,脚步显得格外的缓慢而沉重。河南今夏水灾,秋后又逢大旱,本应收获的季节全省却颗粒无收。奏请朝廷拨粮赈济灾民的折子发来三天了,代初战的皇帝处理朝政的六大议政王之首的瑞亲王却迟迟不肯下龙牌给户部掉粮,今晨议事时自己再提此事,瑞亲王却以皇上南下用兵,朝廷正值用兵用响之时,不能浪费国家存粮于贱民之腹为借口,彻底拒绝了赈灾的请求。他哪里知道,天下,可于马背上得之,却不可于马背上治之。民可载舟,亦可覆舟啊!
无可奈何中,他想到了京城中另一个拥有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利的龙牌的人----唯一的异姓王陈名秋!
陈名秋......反复咀嚼着这名字,他脚步沉重的向秋在宫中的住处行去。虽然以秋愤时激俗的个性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能够请到龙牌的希望微乎其微,可是想到河南百姓正翘首企盼着朝廷的救济,想到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内心深处对再见到秋的不安不忍不满都已不再重要了。
通报之后,引路的太监很客气的把他请了进去。行至庭院前,太监道:"王爷在花园里弹琴,奴才们不敢擅入,请中丞大人一人前往吧。"
陈名夏点点头,踏着雨后犹有些潮湿的林间小径,循着那曲熟悉的《雨打芭蕉》,一步步深入着幽静的小庭园。
古人云: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十年前的秋的琴音饱含着少年的意气风发,闻之令人兴高。如今这只古曲却浸湮着游戏世事的悲凉,听者不禁意伤。岁月,在他们彼此身上都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石径尽头,出现了一座暗红色的小凉亭,亭间,是数年未曾相见的身影。随着不知不觉中放轻的脚步,那凭栏弹奏的背影愈见清晰了,陈名夏却不由停住了脚步。原以为见到这个救过自己,抚养过自己,又陷害过自己的人心情应是如海浪澎湃般的不平静,可是望见那骤然清瘦了许多的熟悉身影,心底竟如涧间小溪,流过的只有淡淡的感伤。
"爷,陈中丞到了。"侍立一旁的幼惜轻声提醒着秋。扶着她纤细的手臂,秋慢慢转过身来。在那如白玉雕成的俊秀的脸庞上,本是神采飞扬的双眸却空洞无神地游离着。回思着自己曾在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颂度的那篇《贰臣传》,陈名夏恍然明白了自己再无意间对着无可奈何中挣扎的心灵作了何等残酷的伤害。
"大哥......"十年了,他都不曾这样好好唤他一声大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年轻的面庞。
"你是来要这个的吧。"秋摸索着从琴案上拿起了那黄金铸成的龙牌,递向了陈明夏。
无语。
陈名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着,是因这沉甸甸的龙牌,还是为这一声历经人事变幻的多年以后的一句呼唤?
"大哥!"一声撕心裂腹的呼唤,泪水中陈名夏跪在了秋的脚边。可是纵然这泪水可以浸湿干枯的黄河河床,那被呼唤的人都已不再看得见了。
当啷一声,秋将明黄色的龙牌扔在了地上,抓紧幼惜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走了。
即使回眸相望,被泪水洗涤的义弟的脸庞也不会映现在无神的黑眸中。既如此,给他想要的东西,然后,不再相望......
是决然,或是绝情?
那是最后的背影,亦是难忘的背影,镌刻在心的,只有那时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