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焕樱垂下眼,指尖从桌边抬起又落下,“有一样东西若是能找到的话……”
“是何物?”
“一册旧书。”
两人又花了两日到达了修攸,找了客栈住下。当夜,一个伸手敏捷的黑影先后潜入林庚府上和皇宫术部,到了快天亮时,黑衣人出了皇宫在隐蔽之处脱了夜行衣,回到客栈,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
“《渊古谨法》,就是此书。”洛焕樱接过书,歉意地对碧凝笑笑,“委屈碧凝当了一回贼。”
“不过是偷一册书,若您要偷天上的月亮碧凝也得要试试看。”碧凝笑道,“此书中记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么?”
洛焕樱翻开第一页,“我才出生时见过林庚的书案上摆着这本书,自我拜他为师后他收藏的法术书我几乎都翻过却从未见过这本,我猜想里面记载着些唯恐我知晓的东西故而特地被藏了起来,只可惜林庚不知道到我这个非人的存在会拥有婴孩时期的记忆。”
洛焕樱边说边翻,碧凝一夜未睡脸上有些倦意,却还侍立在一边,洛焕樱正要劝她去歇息一下,发现她似乎有什么想说。
“莫非路上发生什么了?”
“是碧凝自作主张,去了一趟顾将军府。”
洛焕樱一愕,关切起来,“府上怎样?”
碧凝垂下眼睛,“我们晚了两日,将军府已经被查抄贴上了封条,顾将军一家已经被抓了起来。碧凝与附近的人家打听了一下,说是抄家时搜出了数封与别国王爷间的通信,有如此铁证在,不光是顾将军一人,一家老小恐怕也……”
“怎会这样……多数是被人陷害的,但那人又怎能伪造他国王爷的书信……”洛焕樱低声喃喃,忽然想到了什么,“可知是哪国王爷?”
碧凝摇了摇头,“若紫樱大人想知道,碧凝便再去一趟皇宫,刑部中该有记录,或者干脆去天牢把人……”
洛焕樱伸手阻止了碧凝的想法,“这样只会给顾将军再添一条罪名。”
“那……”
少年清秀的眉头微微蹙着思考了一会儿,“碧凝,你的灵鸟一日可行多远?”
“五百里已是极限。”
“那样来回朱麟便要十来日,恐怕来不及。”
碧凝听了此话稍稍一动脑筋,立刻明白了洛焕樱所想之事,“您是在怀疑那位朱麟贤王?”
“不错,若是能弄来朱麟遥的亲手字迹……那些书信应该被保管在刑部,但那里是宫中把守最严的地方之一,要从里面盗出东西实在太冒风险,除非有什么人能助一臂之力……”洛焕樱飞快地在脑中设想种种方案,眼角的余光瞥到碧凝越发倦怠的神情,不由抬头关心地道,“碧凝先去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待早上了再出发也来得及。”
碧凝自知身体的情况,便不推托回房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半腰,洛焕樱已经把整本《渊古谨法》读完,行囊也已整理了一半,看模样已经想好了接下去的对策。
“您打算怎么办?”
“救人要紧,不过这本书倒正好让我想到了个办法。”洛焕樱瞄了一眼发黄的书册,“这里面如我所想,记载了一个林庚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别人知道的法术,所以这会儿他应该发现书不见了,正在四处寻找。”
“您是要用那个秘密法术与他交换,让他去刑部借出通敌的书信?”
“这也是一个办法,但只怕那只老狐狸到时候又耍什么招,所以碧凝去替我再找一人。”洛焕樱把那人的名字说出,碧凝小小地吃了一惊,眼睛里浮出担忧之色,洛焕樱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碧凝也许觉得我太天真,但想来想去却也只有他。无论如何此事结束之后我不会留在此地,他究竟如何看我也与我无关了,只希望他还不会眼看一个忠臣蒙冤。”
“……碧凝明白了,要将此人带至何处?”
“既然是我邀客前来,自然是要在我的府上。”洛焕樱说着笑了一下,“虽然那里已经是无人的空宅了。”
曾经的英王府如今已经变成了另一种禁地,妖魔之说早已深入人心,住在附近的人家大都搬了走,王府附近几乎见不到一个路人,就连奉命执岗的士兵也都小心翼翼,就怕不知从哪儿会出现夺人性命的妖魔。碧凝见状故意施了个法,走到士兵面前才突然现身,绝美的容貌配上冰冷的神情和诡异的额纹,轻易地便把几个士兵都吓得软了腿,一会儿便四散而逃。
“呵,亏他们怕成这样竟然没有把这王府一把火烧尽。”
“谁有那么大胆子?烧了妖魔的王府谁知道会遭什么报应呢。”
碧凝边笑边把门上的封条扯去,开了门让洛焕樱入内。府内确实还是原样,碧凝把桌椅擦干净,找出茶具给洛焕樱泡了茶,把路上买来的点心摆开,又稍稍整理了一下随身带来的东西,向洛焕樱行一礼。
“那么碧凝就按您的吩咐去办事了。”
洛焕樱点头应允,从书房里找来几本先前读了一半的书在厅中独自看了起来。整座王府中安静得有些沉重,那些被吓跑的士兵有的壮着胆子跑回来,但从门口瞥到妖魔少年的身影便又赶紧逃走。如此来往了几批,正角终于到来了。
51
缓慢的脚步声由正门逐渐传来,洛焕樱勾了一下嘴角,再注满自己的茶杯,待到来人已快到屋前才放下书站起身。
“林夫子,别来无恙。”
洛焕樱站在门口伸手做出请进的手势,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却也平和淡然。林庚打量了一下这许久未见的少年,视线转进屋内,立刻看到了那本陈旧的法术书,不遮不掩就放在桌上的醒目位置。
向来游刃有余的老者的眼睛中出现了短暂的慌乱。
“看来殿下是恭候老夫多时了。”
洛焕樱轻微地一提嘴角,开口请林庚入内。林庚的视线在洛焕樱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地抬起脚跨入门槛之中。房门合上,洛焕樱将他引入上座,倒上茶,坐到边上却不急着开口。林庚注视着洛焕樱,目光时不时落到洛焕樱手边的《渊古谨法》上,洛焕樱却好似一点没有察觉到一样悠闲镇定地喝着茶,林庚心里愈发不安起来,这少年过去确实也安静得好似远离尘世,但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仿佛专等着看人笑话一样!
“听闻焕樱殿下自樱林消失,此次又是为何归来?”
洛焕樱眼里滑过一个嘲讽,“原来夫子还愿称我为‘殿下’。”
“不然你要老夫如何是好?终归是德妃娘娘产下的皇子,也不曾贬为庶民,于礼于法都该称为殿下。”
林庚的语气并不激烈,端着一幅稳重老者的模样。洛焕樱不由地在心中更加厌恶起来。
“不错,无论我是人是魔,终归是洛丹的二皇子,所以终归该为洛丹效命么?”
“殿下若能如此明理,老夫便也欣慰了。”
“夫子言下之意是焕樱不明是非乱纪败纲么?却也不知不讲理的到底是谁。”洛焕樱缓缓道着,瞥了一眼《渊古谨法》,“我身为异类之事,夫子从一开始便知道了吧——不,应该是甚至早于我出世。千年之前,洛丹开国之君施展古法从异界获得护都樱林,而千年之后将我召来的也是同样的法术。我曾找过各种有关异界的书,却从未见过此法术,唯有这本夫子藏在身边的《渊古谨法》中写得清清楚楚。《渊古谨法》,其实是《渊古禁法》吧,夫子却还是施展了此法把我召来。”
“老夫施展禁法也是为了洛丹,老夫早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
“好一个为国捐躯。”洛焕樱轻哼一声,“开国之君施展古法,异界之王为其爱民之心打动应允了他的愿望,那片樱林便是以他的性命为代价所生出的壁障。不知夫子此次又是用什么为代价换来我的出生?”
林庚凝眉不语,等了片刻勉强开口,“……老夫以洛丹社稷为重,为了护住洛丹小小的牺牲不谈也罢。”
“夫子不肯说,焕樱替夫子说了吧。”洛焕樱垂下眼,手指抚上青瓷茶杯的边缘,“异界之王之所以会回应夫子的法术,恐怕是与樱林有关;而他索要的代价也该是与樱林有关——我为洛丹的护都之樱,但同时也将带走护都之樱。”
洛焕樱抬起眼角看了林庚一眼,老者的面色有些难堪,洛焕樱知道自己猜的并无大错。若说千年之前是冥魈的一时兴起,千年之后他会忍着不舍将自己送来人界托生必定是迫不得已。除了那片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樱林之外,洛焕樱实在想不出其他的缘由。
“洛丹的国力已经日益衰弱,若再失去庇护了都城千年的樱林,恐怕洛丹离亡国也已不远。夫子也许是为了洛丹施展的那法术吧,但在听到代价时夫子后悔了。可是这法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撤销的,所以夫子生怕契界之王的话成真,便与他约定他不能告诉我与异界与自己的身世有关的一切,以为我若是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长大就不会亡了洛丹。之后夫子还不放心,也不知对母妃说了什么,母妃求来了那块黑玉,使得我的灵魂一分为二。但夫子可知,正是因为这样,赤樱的那部分才变成如此嗜血,没有怜悯不懂得生命的宝贵,毕竟在赤樱眼里,那些都是非我族类,就与人类将要伤害自己的动物残杀一样。”
“……殿下的意思是造就了如今这一切的正是老夫?殿下所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即便确是如此,老夫不愿见到天资禀赋的二皇子最终变为一个毁灭洛丹的千古罪人而做下这些又有何过错?”
林庚控制着自己神情,但在反问的最后还是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洛焕樱一笑,清淡无所谓得叫人心慌。
“夫子没有过错,那么有错的便是我和异界之王,所以我生来就不得父皇喜爱,无论如何努力如何仁慈,却早就被人打上了妖魔的标签。可夫子别忘了,向异界之王许愿召来我的正是夫子,是夫子召来了灭亡洛丹的妖魔,到了如今夫子却不敢承认了么?”
林庚的眉毛抖动起来,嘴角动了几下,“……老夫、老夫何错之有……”
“那么焕樱再问夫子一句,”洛焕樱翻开古书,“这法术施展时需要一物做祭,开国之君用了自己的血肉,夫子却是用了何物?”
“……你的意思是老夫用了别人做祭品么!”林庚徒然怒起来,“老夫不过用了樱林中心的古樱上砍下的枝条。”
洛焕樱的眼瞳倏地一缩,那棵樱树上的枝条,原来如此……
“老夫一心为洛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召来毁灭洛丹的妖魔也并非本意……”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洛焕樱已经不听林庚还继续讲着的话,喃喃的声音带着苦涩,“难怪魈会回应,难怪会想要收回这片樱林,原来用的是我的枝条……来自异界的古树守护了洛丹千年,千年后被人砍下枝条招来了即将成为契魔的树灵,而最终那树灵却被视为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天底下竟有如此好的笑话!”
“……什么?你在说什么?”林庚的声音有点发抖。
“夫子还听不明白么?”洛焕樱毫不掩饰地嘲笑起来,“我本是异界一棵山樱,修攸的护都之樱本就是我的一根枝条所生,夫子砍下我的枝条放入法阵作为祭品,吾王爱我至深,不忍见我流落到人界的部分受到伤害,便要求我托生结束之时收回这片樱林,却不想此洛丹中人不分是非,受了千年庇护便以为这庇护是天经地义,听闻我的出生最终将带走樱林便视我为妖魔,若非如此,与我原为一体的樱林又怎会枯死?”
“……怎、怎会是这样……你说你竟是那片樱林的原身,这怎么可能!”林庚的手颤抖起来,“你口说无凭,老夫不会被一个妖魔蒙蔽……”
“够了,林长老!”房门猛地被推开,穿着华贵朝服的年轻男子走入屋内,俊朗的面容上布满怒气,“原来这就是您与父皇所说的妖魔的真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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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就是您与父皇所说的妖魔的真相么!”
“大皇子殿下!”林庚震惊地站起,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外有人,“您什么时候……”
“从你们刚开始说话起本王就在门外了。”洛青玄向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绿衣女子,碧凝不急不慢地走到洛焕樱身边。
“碧凝按您的吩咐把大皇子带来了。”
洛焕樱点点头,让碧凝重新沏上新茶。林庚对这意料之外的发展又惊又怒,左右看看淡然饮茶的二皇子和怒目而视的大皇子,终于把开口的对象放到后者身上。
“大皇子,您是情愿相信这个妖魔的话,也不相信陛下和老夫所言?”
“林长老又如何证明焕樱确是妖魔?樱林的枯萎确实与焕樱相关,本王亲眼见到焕樱消失的那一刻整篇樱林刹那间全部枯死。但若这是妖魔的法术,林长老又如何解释焕樱归来修攸之时樱林反常的盛开?焕樱诞于樱林,从小就好似能和那些树木交流,本王甚至还听说德妃姨娘是在一次赏樱中腹痛发现有喜,恐怕就是自开国起一直守护着洛丹的樱灵的托生吧。”
“大皇子也知道此妖魔杀人无数,就凭此点也不得饶恕!”
“那么为了证明我非妖魔我就该乖乖任那些人凌辱宰杀了?”洛焕樱眼皮也不抬,“那些欺负我宫中侍女的人、流言中伤姑妈的、甚至是想害死我和大皇子的,我都应该忍气吞声引颈受死?”
“焕樱……那些难道……”
“是我做的,”洛焕樱对上洛青玄不敢置信的目光,“曾经宿于黑玉中另一半的我远远早于拜师之时便会了法术,从那时起我的手上就沾满了鲜血。但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我必须活下去,你们也不希望千辛万苦求来的护都之樱还未长大就夭折在宫中吧。更何况在异界还有等着我归去的人,我怎可以在这种地方丢了性命!”
“你……你……这个妖障!”林庚指着洛焕樱的手指发抖着,“为了你一个人活下去,再多的性命也毫无所谓吗!只要企图害你的就全部杀害,却不想想那些人也有家人,如此杀人魔头,实在是天地不容!”
“林长老,你的话未免太……”
“那么这位林夫子就胸怀无私了?”女子的声音插进来,洛焕樱和洛青玄向碧凝走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总是温善的女子的眼眸里竟闪着冷光,在触到洛焕樱的视线时又收敛起来,微微屈膝,“碧凝逾越了。”
洛焕樱摆手示意无妨,心中也好奇,便让她说下去。
“王不曾告诉您为何王要忍受十多年思念之苦。托生之初肉体尚不成熟,太过庞大的记忆会给身体带来负担,因故您诞生为二皇子时与一无所知的婴孩无异。但只要有同样来自契界的人常在您身边告诉过往的事,不出三岁您的记忆就会完全恢复。但王却不仅不能告诉您真实的身份,连与您见面也必须偷偷摸摸,只因为此人在您未出世前用您的性命相逼,若王不答应,便在您出世之前将母子一同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