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回巴格达
流云似缕,月华如水......
我站在沙滩上,静静聆听海浪的低吟。臂弯中的红色天堂鸟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泽,仿佛随时都会挣脱我的手臂化蝶飞走。
我在世界游荡了三年,每到一个能看到海的地方,都要带一束天堂鸟去海边,去倾听朋友同大海融为一体的心跳和呼吸。大海,是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因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司各特和睿阳就存在于海中,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已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我坚信,每一滴海水中都有他们的灵魂,凡是有海的地方,就一定有他们。
今天,我是来向他们告别的,六小时后,我就要搭乘飞机直飞巴格达--一个看不到海又危机四伏的城市。我不知道要在那儿待多久,一个月,一年,或许是一辈子。
轻柔地把天堂鸟放在泛着银光的沙滩上,让涨潮的海浪把它带到远方,那抹艳红渐渐融入大海和月色,只留下无数血蝶般的花瓣飘飞在海风里......
"保佑我吧,司各特、睿阳,保佑我完成心愿。"
是的,完成心愿!!!
我在海湾战争正激烈的时候进入巴格达,不是为了采访战争,尽管我是战地记者;也不是去进行和平与慈善事业,我自认为自己还没有那么崇高,我只是去找一个人,一个让我第一次懂得什么是仇恨的人!
忘不了司各特和睿阳在我眼前永远消逝的那一瞬间,忘不了养育我们三人长大的先生在得知噩耗时悲戚的神色,忘不了那个人在按下核弹引爆装置时残酷但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太多的忘不了带走了我所有的欢乐,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愿,找到他,杀了他!!!为了这个心愿,我放弃了国际刑警的工作,因为作为刑警必须遵守的法律太多,所受的约束太大,我偏激而强硬的行为会给身为国际刑警高级警官的先生添麻烦,自己做的事就要由自己负责。三年来,我同先生没有任何联系,但两天前,我却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在的黎波里,要去伊拉克。
那时,先生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孩子,你......"
我也沉默着,等先生把话说完。
"......我会安排好一切......"最终先生也只说了这一句话,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时间在回忆中悄悄滑过,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再慢慢吐出,五年前,我和司各特、睿阳一起到过巴格达,现在,将再次踏上巴格达土地的,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搭乘的是一架运送人道主义救援物资的货机,除了驾驶员,就只有四位中年修女和一位伊拉克政府工作人员。17小时的行程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四位修女一直在无声地吟咏着圣经,虔诚地为伊拉克人民祈祷;而那个伊拉克人除了一句"伊拉克万岁"之外就不再开口,我生性沉静少言,自然也只有沉默。
在飞机上度过一个白昼,傍晚时分,在霏霏细雨中货机安全降落在巴格达机场。戒备森严的机场随处可见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和黑洞洞的枪口,安检人员几乎是逐件逐件地检查机上的货物,连包装箱的隔离层都不放过;入境室里,机师和修女正不厌其烦地回答官方人员的反复盘问,却没有人来询问我。空气中充满战争的气息和浓浓的火药味。
在那个多疑的官员第四次要求"请以你们的宗教起誓,你们是诚心来帮助支持我们的"时,一位身穿警服、非常英挺的青年走进来,他四下扫视一圈,径直来到我面前。没等我从沙发上站起,他已经伸出右手:"你就是冷先生吧,我是哈代伊斯维亚,巴格达警察局刑警,受国际刑警委托做你的助手,以后你叫我哈代就好了。"
"助手?"我不由愣了一下,先生竟为我安排了助手!
"有什么不对吗?"哈代微侧着头,一脸疑惑地问,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睿阳的影子。
"记者不需要刑警做助手。"虽然一下就喜欢上他的直率与开朗,但却不能把他卷入私事中,我理所当然地拒绝。
"记者?从现在起不是了!"哈代郑重地纠正:"具体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巴黎方面告诉我,只要到达巴格达,你就是现役国际刑警,还要我尽力配合你的工作。"
先生的良苦用心我当然明白,他不想我一个人冒险,但是,我实在不愿把无关的人卷进来。
我的犹豫显然伤害了哈代的自尊心,他眼中笼罩着不悦的微光,双唇紧抿,固执地伸着右手,看来如果不同他握手并接受他,我们之间的分歧很可能演化成永远解不开的心结--穆斯林是非常自尊的,伤害他们自尊的人一定会被当作永远的敌人。所以我只得一边苦笑,一边伸出手。哈代脸上的阴翳立刻一扫而空,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握住我的手用力摇了几下才放开,然后一把抓起我的背包,以主人的口气说:"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住处,是巴格达最好的酒店噢。"既然哈代这么热情,我也只有客随主便了。
酒店就在机场附近,步行只要5分钟,连乘车都免了。我利用这5分钟作了自我介绍,无非是姓名、年龄和一些琐碎的事情,哈代尽管很想深究,但最终没有开口询问,这一点我也很喜欢。
当站在"巴格达最好的酒店"门口时,我不禁失声笑起来。眼前的建筑老旧得好像风化的岩石,东一窟窿西一洞,油漆斑驳,两扇破旧的木门勉强挂在门轴上,因为有这样的背景,门口的金达莱花反倒华丽不少。我的失礼使新朋友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哈代的脸涨成血红色,眉毛几乎要立起来了,他愤愤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甩过一句谚语:"在没有打开盒子之前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说完,小心地推开门轻轻走进去,这时的他就像一只猫。我凝视着他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不由发起呆来,若是睿阳,只怕早就临门一脚踹开门闯进去了吧?
大约半分钟后,门内亮起昏黄的灯光,随着光线的移动,一位头上蒙着面纱、手中端着古式烛台的阿拉伯妇女出现在门口,她向我行阿拉伯古礼,用轻柔的声音邀请我进去。我用同样的礼节致谢,并祝福她:"愿安拉赐福于你!"善良的阿拉伯人往往会因为这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祝词而将陌生人奉为上宾。
一踏进门,我就知道自己先前的判断是多么离谱,有谁会想到如此破旧的外表下竟是不亚于皇宫的"豪华"?大幅大幅年代幽远的手织地毯铺满了所有地面,古朴的花纹,协调的颜色,精湛的工艺,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任何一幅拿出去卖掉,都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室内的器皿是清一色的铜器,在柔和的烛光下泛起淡淡的光泽,墙上的挂饰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所有的一切让我仿佛回到一千年前的天方之国。
"哈代--"我从沉醉中回到现实,真诚地对朋友说:"腐朽的盒子中装的是最美的宝石。"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这里的确是最好的 。"
原本一脸不高兴的哈代立刻又"多云转晴":"那当然,姑卡婶婶的店永远是最好的。"唉--真是个单纯的人。
"你的房间也准备好了,是姑卡婶婶亲手布置的,去看一下,是不是喜欢。"哈代的急性子也同睿阳一模一样,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拖上楼去。
推开一扇描花门,我走进房间,姑卡婶婶真是一位理家专家,她居然能再现古时少女闺房的原貌,房间摆设不多,但高雅恬淡,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在我四处打量时,哈代推开了南面的窗。突然他咦了一声,疑惑地说:"这花是哪儿来的?姑卡婶婶最讨厌用花作装饰的......"
我应声转过头,一片艳红立刻灼痛了眼睛,是一大束怒放的红玫瑰,铺满了整个窗台,那妖艳的红色仿佛随时都会滴下来......
是他!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随之而来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仇恨和恐惧。三年前,他也曾送过一束红玫瑰给我,等我按照花瓣上写的经纬度找到太平洋上的荒岛时,迎接我的是剧烈的爆炸和冲天的蘑菇云,就是那一天,我失去了司各特和睿阳,同时也失去了生命的三分之二,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在憎恨他的同时也憎恨着红玫瑰,因为那会让我想起最想忘却永远也忘不掉的回忆。
哈代一定是被我的表情吓到了,他不停地眨着眼睛,原本想去抱花束的手僵在空中,他担忧的神色使我完全平静下来,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歉然地对他一笑。哈代也没有追问,我们相处时间很短,但已有一定的默契。
哈代道过晚安,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窗前,紧盯着红玫瑰,努力了好几次,却始终没用勇气碰触它,我害怕红玫瑰会在手中化为淋漓的鲜血。
突然间我想到更可怕的一点。他知道我要来找他,他知道我住在哪儿,他甚至在最短的时间内送来一束我最怕的红玫瑰,难道我的一切行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难道我如此执著的愿望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无意义的游戏,高兴时就陪我玩玩,不高兴了就可以不理不睬?他竟然这样践踏我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完成的愿望!!!我从未这样恨一个人,但现在那种深沉的愤恨和强烈的恐惧却深深攫住了我的心,几乎使我窒息......
对抗游戏
冥王
二、惨败
我在挂着梦幻般纱帐的圆床上不知坐了多久。
巴格达的夜风出奇得冷,身体已经凉透,我不敢去关窗,甚至不想往那边看,但是随风飘散开的幽香还是撩乱了我的思维,最终把我拖进睡眠的深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触目所及的是一片妖艳的红色,啊--,花瓣,是玫瑰花瓣!
脚下铺了厚厚一层,无数花瓣飞舞着、扭曲着继续从空中飘落下来。落到身上的花瓣,就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铁屑,怎么也拍打不掉......
用尽力气才拉扯下一枚花瓣,柔软如丝绢的它在我手中突然变成一颗跳动心,强劲律动激起的无数血珠顺着手指不断滴落,脚下沾染了血水的花瓣在慢慢融化,逐渐汇集,没过双脚、膝盖、腰背、胸口、脖颈,温热滑腻的血液轻拍着我的脸颊,我想逃开,但仿佛有生命似的血液却牢牢缠住我的双腿......
"放开我!"僵硬的声带终于发出声音,我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被汗浸湿的身体在冷风中愈来愈冷,我不禁缩成一团。
周围是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在房间回荡。
"你醒了?是不是作了恶梦?"温柔的话语突然从窗台传过来。
来不及分辨是谁 ,自卫的本能已使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因刚才恶梦而僵硬的身体显然适应不了这种激烈的动作,以致全身骨骼发出"咯咯"的钝响,我甚至认为自己会在那一瞬间碎裂成千百块。
周围依然是一片黑暗,但在枪林弹雨中锻炼出的敏锐感觉却已经在我脑海里描绘出来客的身影--修长、坚韧的身体斜倚着窗框,窗台上微屈的左腿旁就是那束红玫瑰,尽管只能感觉到这些,我还是一下就认出是他......除了他还会是谁?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哪国人,甚至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但那匆匆一瞥间掠过的微笑以及那种无以名状的特殊感觉却深深纹烙在我心上,就算眼睛看不见,心还是可以准确地感觉到的。
得出结论的同时,我习惯性伸手去肋下掏枪,偷袭又怎样,只要能杀了他。可是伸出的手抓空了,我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许久不曾佩带枪械了。在黑暗中握紧双拳,我尽力压抑住想扑上去的念头,刚才的激动慢慢平复,"心浮是兵家大忌!"一向不愿控制自己感情的睿阳都曾郑重告诫我。
他敢来就表示不怕我,我敢找他并不表示我能赢他,我对他知之甚少,而他可能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你好像不喜欢我送的花,竟让这些孩子在外面吹冷风。"
看不清他的动作,但可以猜出,他一定是在温柔的抚摸那些"孩子",说不定还会脱下衣服盖上去。
我沉默着,连呼吸都已放轻。眼睛因为长时间瞪着一个地方,视野中竟慢慢泛起星星点点的光晕,但我不想也不敢移开目光,对方是绝对危险的人物,一点轻微的疏忽就会赔上性命。
房间里静到极点,我甚至能听到窗外雨丝飘落在叶子上的微响,却无论如何都听不到他的呼吸声,视野中的光点已经连成一片,我连黑暗也看不到了!
手中握着刚从旁边桌上摸到的水果刀,我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开口。求求你,说句话啊,哪怕是一声稍重的呼吸,我就可以判断出正确位置,然后--
"可怜的孩子......"他终于开口了!
就是现在!
我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握刀的右腕,随着手臂的挥出,水果刀向窗旁急射过去,刀身甚至在黑暗中带起一抹极淡的微芒。结果会是什么?一声惨呼,还是刀子落空的声音?我期待着......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我几乎连心都僵硬了。刀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那他呢?他在哪里?
"你看上去纤细文静,没想到行为竟这么激烈。"温柔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竟然就在耳边!
我立刻横臂扫过去,却什么都没碰到。
突然有了想要大笑一场的念头,这真是一场滑稽戏,口口声声说要复仇,现在仇人就在面前,居然碰都碰不到他,沮丧之余,我索性站着不动。
"放弃了吗?"他慵懒地问,这次是在五步以外。我看不见他,甚至连引以为傲的感觉都不起作用,而他对我的行动却可以了如指掌。
一簇晕黄的火光在一双优美的手中绽放,火光又点燃了蜡烛。突然涌入的光线使眼睛阵阵作痛,但我仍倔强地睁大双眼,盯着那双手的主人,他,正站在落地烛台旁,温馨柔和的桔红色烛焰在他脸颊旁跳跃,而他含在嘴角边的微笑竟比烛光还要柔和。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貌,该怎么形容他呢?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语。如果说天性开朗热情的睿阳是火,飘逸文雅的司各特是风,那么眼前的男人就是水,容貌如水,气质如水,温柔如水,可是水也会变成冰,也能杀人!
也许我脸上沮丧的表情让他"不忍",他竟安慰起我来:"不用灰心,你那一刀毕竟还是伤了我,继续努力吧,下次瞄准一点。"淡淡的语气仿佛在闲话家常。
我这才发现他受伤了,伤在左胸,离心脏不远!这更让我懊恼沮丧,如果刀子再偏一些,力道再大一些......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悄然来到我面前,高我近二十公分的身材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我后退出半步,瞪视着他,"冷寒冰,冷静下来,不要莽撞,机会一定还会有的。"我告诫自己。
"没想到你能追我追到巴格达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一边询问,一边向我伸出手,我厌恶地再退一步,原本以为可以避开,没想到他的手还是落在我的额头上,微凉的感觉使我颤了一下。
就是这只手把司各特和睿阳推入地狱的!
原已平静下来的感情不受控制地再次充满愤怒仇恨的粒子,我突然扬起右手用力挥出,掌缘结结实实切在他的右腕上,我自信这一掌能将一张桌子打碎,可是放在我额头上的手竟连动都没动一下!来不及收回的右臂立刻被他的左手扣住了,我就势一斜步子,转到他背后,握紧的拳几乎在同时击向他左腰,这是唯一一次转败为胜的机会,我尽了全力。
拳头就要碰到他的身体了,我不由一阵狂喜,腰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就算不能重创他,也必然使他有短暂的虚软,哪怕是几秒钟,也足够我杀掉他了!
"你还真是难缠哪......"他的声音在平静温柔中多了一丝嘲讽,而就在同时,我感到脖颈左侧凉了一下,击出的拳立刻僵住。因为一把晶莹剔透的短剑正抵在脖子上,锋锐的剑尖则指着颈动脉,在这种情况下,动一动就会没命!他竟然在不可能的位置以不可能的速度做出不可能做到的动作,以奇怪角度扭曲的右臂、无懈可击的优雅、温柔的微笑以及如同钻石般的短剑,都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变得异常诡异。他真的是人吗?一向不信鬼神的我开始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