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巧设连环
"停下--!"我突如其来的大叫使得专注手中工作的正副机师几乎一起惊跳起来,高速飞行的直升机甚至明显颤动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副机师快速转过身体,略有慌乱地询问着。
无意识挥挥手,我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在不大的空间中烦乱地踱来踱去。方才的冥想使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无奈头绪太多,杂乱无章,一时之间也理不清脉络。来回踱了几圈,我猛然停住步子,对两位机师道:"请转向,回香港!"
正副机师同时回答:"那是不可能的!燃料不够回去了。我们只能直飞......"
不等说完,我就打断他们的话:"那就降落,立刻!"
"什么!?"两位机师面面相觑:"降落?立刻?可是,这里是太平洋,我们距最近的科隆群岛还有一百三十七海里......"
愣了一下,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在太平洋上三千米的高空,我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坐下来,一边用力按压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边将目光转向舷窗。窗外是一片赏心悦目的浅蓝色天空,在阳光中泛起银蓝色淡雅光泽的云朵不时被高速旋转的螺旋浆划开、荡碎,化成若有若无的云线,如蛛网一样交织、扭结着,形成一幅幅变幻莫测的图画。
刚才想到哪儿了?对,就是在香港赌场,达斯狄埃尔将手中的纸牌甩回桌面时的表情,那种仿佛对对方了如指掌的浅笑,那种虽然温柔但却可以无声无息渗透对方心灵的目光,我经历过太多次了,可是其中总有几次与众不同,当时并没有十分注意,但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切杂乱的思绪正是由此引出的,到底是什么呢?越是急于找它出来,就越是不得章法,思维也就越来越乱,就像舷窗外四处摆荡的云缕。
"冷先生,我们究竟要去哪儿?"正机师一边操纵直升机以一百米为半径盘旋,一边询问。
"让我想想......"我不经意地回答,任由他驾驶直升机继续兜圈子。
随着飞行角度的改变,一缕阳光从侧面的舷窗射进来,对面的玻璃舷窗上渐渐映出我的影子,头发、眼睛、双唇......一切都那么熟悉,我在镜子中和风身上看过太多次了,直到现在有时仍然会将镜中自己的虚像错看成风,我和他的容貌、声音都一模一样,不辨彼此,一旦静下来,只怕很少有人能正确区分我们,在表面上,我和风唯一的区别就是目光不同,风是个幸福的人,至少在初次见面时是这样,而我早已同幸福无缘。无意识拂过映在玻璃上的眼睛的手指突然轻微颤了一下。
"目光......眼睛......"轻喃着收回手,下一秒我就忍不住笑起来,"眼睛果然是不会说谎的",这是达斯狄埃尔说过的话,他虽然沉静内敛到可以轻易控制表情和情绪,但却无法控制眼睛!原来感情极度内敛、深不可测的达斯狄埃尔也有破绽可寻,虽然不易觉察,但还是被我抓到了。这个小小的破绽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吧,当他布下陷阱、意欲请君入瓮时,眼睛的颜色就会变淡,上次在沙漠绿洲他提醒我身后有强敌时,在梅菲特公爵的新婚舞会上有意无意暗示我同风的关系时,在他告诉我司各特和睿阳还活着的时候,原本幽黑深邃的双眸就转为仿佛能透过光线的深琥珀色,而那些时候,正是他布局将我逼回游戏轨道的时候。在赌场,他将已经快要翻开的纸牌丢回赌台时,眼睛的颜色又变成琥珀色,而那时浮现在唇边的微笑使我至今想起就不舒服,现在想想,那种微笑就像猫儿抓到老鼠又将它放掉一样,充满了得意和戏谑的粒子。看来,多次交手较量,我并非完全无法捉摸他的心,至少我知道今后该怎样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知道该如何去揣摩他变幻不定的思维。
我真的赢了吗?真的骗过达斯狄埃尔了吗?现在我却不敢那么肯定了,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如果他故意输给王子的目的是为了引王子去南美,那么接着借助再输给我的机会,告诉我王子的去向,目的自然就是引我也去南美,因为他知道,作为保镖的我一定会追到马楚比楚去。这所有一切行为的目的,当然不会是杀掉王子--他有太多机会下手,但都放弃了,又岂会万里迢迢选南美大陆作暗杀的地点?
我修习过拆弹、爆破专业,知道有一种叫作"子母雷"的旧式地雷,子雷是假象,母雷才是真正的杀招,当工兵拆卸下表面的子雷时,已在无意间触动了深埋在子雷下的母雷,由此引发爆炸。有一定的因,才会产生相应的果,达斯狄埃尔这次插入他本不该出现的事件中,不能不让我怀疑从王子第一次被狙击,到王子失踪再到他与达斯狄埃尔在赌场定下的什么"协定",根本就是早已计划好的,不然哪会有那么巧,王子前脚离开柏林,达斯狄埃尔后脚就跟到香港?或许达斯狄埃尔就是以王子的安全为子雷,设计引开我,再由此触动母雷。一个月前,王子房间里同塑料炸弹共存的若有若无的玫瑰清香,柏林虚惊一场后王子无故失踪,达斯狄埃尔在香港奇怪地出现,还有他所告诉我的"马楚比楚",细细想来,其中确实存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且无法解释的因素,关键的一点是,他早就料到,就算我真的知道他另有阴谋,也绝对免不了这趟南美之行。
但是这一切只是我的推测,绝对有必要从头查起。
"我们去秘鲁的马楚比楚。"思考良久,我还是决定去南美大陆。向机师指明目的地后,我利用机上的通讯设备同柏林警局取得了联系,请求他们提供几天前那家夜总会枪击案的一切资料。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么那场枪击案就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因为如果王子真的在那时被杀掉的话,以后就没戏可唱了。直到现在,我只知道那是达斯狄埃尔策划的暗杀行动,只知道他布下的杀手开了三枪,打到三名完全无辜的人,然后王子就同落樱一起失踪了。保镖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努力保护好自己的当事人,若不是对一切产生了怀疑,我想我是绝不会回头再查的那场枪击案的,这就在意识上形成一个茫点,从而忽略了一些极有价值的信息,果然--
"......受枪伤的有三人,一个伤在膝盖以下大约五公分处......第二个伤在大腿......还有一个在左腹......"负责答复的警官相当尽职,从枪支的型号到伤者的姓名、受伤情况、身体状况,每个细节都说到了,但我只需要其中很少一部分。由三名伤者受伤的部位,他们的身高同王子身高的比例以及王子后心的高度来看,如果杀手瞄准的真是王子的后心......再怎么模拟,子弹也不可能打到腿或腹部,达斯狄埃尔果然不想杀王子!要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想杀王子固然容易,但要想避开王子同样很容易。看来,达斯狄埃尔主动交出的第三枚拼块也不过是使我相信他要杀王子的手段罢了,而我还是被绕到里边了。
幸好重新调查,我一边轻轻拍击额头,一边暗中庆幸,否则真的要被达斯狄埃尔玩弄于股掌之中了。
确定了这一点,就不得不考虑达斯狄埃尔的用意了。王子无疑去了马楚比楚,这一点我坚信不疑--达斯狄埃尔不是不会说谎,而是他不屑于说谎-- 他借由引开王子来引开我,当然是因为我的存在不利于他的行动,可是我的存在对达斯狄埃尔不会构成太大的威胁,他从来不曾怕过我,更不会怕与我交手,那么这次,他费尽心思要引开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可能性太多,我一时也判断不出哪一个更有可能。但是,不管达斯狄埃尔目的是什么,我都不打算就这样钻进他的圈套、老老实实被牵制在南美。
如果失踪的只是王子一人,我只有去马楚比楚并找到王子一条路可走,但现在情况不同了。达斯狄埃尔可能预料到了一切,但当时他的表情表明,他并没有料到落樱也会卷进来,虽然我并不了解落樱,但却相信莎罗特小姐的推荐--"她绝对可信,绝对出色,会成为你的好搭档的",那么,我就相信她能够保护王子好了,就像第一次执行任务时,司各特和睿阳无条件信任我一样,这样我就可以腾出时间和精力与达斯狄埃尔周旋到底。
首先要做的,就是为落樱的保镖工作扫掉最大的障碍--想办法绊住达斯狄埃尔,只要达斯狄埃尔不参与,落樱和王子的安全就有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保证,当然,我是不能同他一起耗下去,因为还有一个同样棘手的人物需要注意,就是风,我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这次绝不能再大意了。
达斯狄埃尔既然要引我去马楚比楚,一旦我中途改变主意,他的计划就要落空,所以他一定会给我找点事做,好让我乖乖留在南美,而我和他是对手,他不会假手他人牵制我的行动,所以他一会在马楚比楚出现,可是怎样才能牵制住达斯狄埃尔呢?我一个人是办不到的,不经过国际刑警总部的批准,我无权签发红色通缉令,而没有确凿证据,秘鲁警方也无权扣留他,得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才行。
直升机在距离马楚比楚最近的一个印第安小镇附近降落后,我立刻驾驶一辆租来的越野吉普车赶往马楚比楚废墟。达斯狄埃尔要我传话给王子--"不要打扰神灵的安眠",在这里,有神灵安眠的地方只有太阳神殿,我在处于废墟最高点的神殿遗址前停好车子时,正是黄昏时分,我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任何游人了,不必担心会引起骚乱。
我的推测没有错,达斯狄埃尔果然在--他静静站立在神殿基座上唯一还算完好的石柱旁,右手轻柔地贴着六边形石柱,仿佛正在通过手掌"倾听"历史的回音,一身黑色衣饰的身形在晕黄温暖的夕阳余辉中勾勒出朦胧的剪影,此时的他周身洋溢着庄严和神秘的光辉,使我在一时间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跨下车,绕到车子前方,我向后悠闲地靠在引擎盖上,默默注视着达斯狄埃尔。五分钟......十分钟......已经十三分钟了,他居然动都没动一下。我这才明白,达斯狄埃尔在进行某种祭祀仪式。
"太阳神若是知道自己和纯洁尊贵的月亮女神的子孙中竟有你这样的犯罪天才存在,一定会为此哭泣的。"将双臂交抱在胸前,我微微眯起被残阳照射得极不舒服的双眸。
".................."背向我的达斯狄埃尔对我的讽刺报以清朗地一笑,优雅地转过身子面对我 :"阿里王子的优点你没有学到,奚落人的本事倒是学得十足。"
我微微一侧头,笑而不应,四下扫视一圈后,才开口:"王子......不在这里?"
"不,他在,你的搭档--落樱和金木都在,只不过你看不到他们罢了。"达斯狄埃尔负手而行,慢慢走到我面前。
"月亮神殿?"我似笑非笑地扬起眉梢。
达斯狄埃尔没有回答,但他不否认就等于默认了。月亮女神是太阳神的妻子,在印加宗教信仰中,她的地位和太阳神是相同的,但是在马楚比楚的废墟中,并没有祭祀月亮女神的神殿,大多数考古学家认为,月亮神殿肯定存在,只是还没有发现。没想到我随口而出的猜测竟一语中的。
"达斯狄埃尔--"用力咬着下唇,我深深看着达斯狄埃尔的双眸:"事情可有些不妙啊......"
"什么事情不妙?"难得达斯狄埃尔会这么好奇--这次并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眼睛始终都是富有光泽的深黑色。
"当然是你的移花接木计划。"抱在胸前的双手自然垂下撑扶在引擎盖上,我淡淡地说出自己认为最有可能的一种推测。如果我从这个世界消失,对达斯狄埃尔来说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但对于国际刑警组织来说,可能就是灾难了,只要没有证据证明"冷寒冰"已经死掉,风澄炎就可以轻易代替冷寒冰,这种李代桃僵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以我在国际警界享有的特权再加上风对计算机的精通,他想以我的身份进入戒备森严的国际刑警里昂总部根本就是易如反掌!我之所以一直不敢离开王子半步,并不是认为周围的侍卫没有能力保护主人,而是担心风会趁虚而入,别的杀手无法接近王子,但只要我不在,风就可以轻易潜到王子身边。
我隐晦但相当直接的话语依然没有使达斯狄埃尔的表情发生明显变化,他只是略微蹙起双眉,优美的眉峰在额头上拉出几道浅浅的纹路,但我知道,他一定在那一瞬间就明白我的话了。
"水银--水银--"达斯狄埃尔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先是微笑着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如果苏和司各特知道你有这样的表现,一定不会后悔当初费尽心思也要把你从险境中支开。"
听他提到司各特和睿阳,我不由垂下睫毛,深深叹了口气。达斯提埃尔不是回答的回答,已经说明我猜对了,他果然想用风来替换我。
"我是有这个计划,但事情到底会怎样发展,决定权在澄炎手中。"达斯狄埃尔轻轻拂开被微凉的风吹落到眼前的银发:"你既然猜到了我的计划,不妨再猜一猜澄炎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他并没有追问我是如何猜到他的计划的,结果既然已经产生了,就算追究原因也于事无补--他向来不肯在无谓的事情上花费时间。
略一沉思,我回答:"如果我是风,我会先打先生的主意;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毁掉世界再说!"最后一句,完全是气话,因为我永远都无法猜透达斯狄埃尔到底在想些什么。
达斯狄埃尔被我的答案逗笑了:"不错......如果我是澄炎,我也会先打你直属上司的主意,那是现在唯一能使你崩溃的弱点,除了你的先生,大概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什么能伤害到你了。"
我无言,这是事实。在我心中,先生同司各特和睿阳一样重要,在司各特、睿阳离开后,先生成为我唯一的亲人,他确实是我致命的弱点,这一点,我明白,达斯狄埃尔明白,与我相处不过十几个小时却能够读出我内心脆弱的风当然也明白,既然先生有利用价值,风自然不会错过,暗杀先生,一来可以为恐怖组织除去一大隐患,二来可以借此打击我,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苦涩的味道漾满口腔,我暗自叹了口气,我无法同时保全先生和风,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势必会伤害另一方,达斯狄埃尔无疑为我出了道难以解答的选择题。
"你既然掌握了我的计划,还敢来这里?难道你还期望我会放你回去吗?"达斯狄埃尔微微俯下腰身,尽量平视我的眼睛。
我并不回避他虽温柔但也隐含犀利的目光,以同样的句式淡然反问:"既然掌握了你的计划,你还期望我会任由你们为所欲为吗?"
"有备而来?"荡漾着玩味光波的美丽双眸微微眯起,黑亮的瞳仁中映出我的影子。
"哼--"他问得简洁,我答得更简洁。
我们就这样默然对视着。许久许久,达斯狄埃尔先移开了目光,他直起身体,俯视着我:"你不怕我以王子要挟你?"
"我的搭档是落樱,想应付她可没那么容易。况且......"用力一撑引擎盖,我站起来,向前走出几步,站到他身前,然后才接下去:"况且,我不会给你再接近王子的机会。"
达斯狄埃尔扬起眉峰,唇边扯出一缕极淡的浅笑:"你有把握?"
"有,而且有十成。"我的回答充满自信:"并不是只有你才会设圈套、布陷阱,我也会的。"
"水银,在这场游戏中,你我都布下了很多圈套,一环套着一环--"原本流露着写意和悠闲的声音忽然黯淡下来,他慢慢转过身体,望向已有一半沉入高原的夕阳:"不知道最后......我们......谁会被套在里面......你?我?还是你和我?"语尾轻得近乎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