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难道是……她幽幽地望向那越来越近的湖幽幽地说:“我最爱的人就死在我的抢救台上,车祸,一辆载重车把他的车挤得稀烂。我拼了全力去救,怎麽救也救不回来。无论我怎麽哭怎麽叫对他说什麽他也听不到了……所以我讨厌自杀的人,拥有生命却不珍惜是可耻的!”
我心里一阵黯然,她讲和杜廷语一样的话啊,是串通好的吗?可是她为什麽不提那个活下来的人有多痛苦!有过经历的她更该清楚。
人为什麽要自杀?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
“你很坚强。”我只得说。
“你也可以。”她望著我,满面坚定的神采令我无法直视。
在心底面对苦笑,如果可以,谁愿意选择死亡?左臂上长长的伤口至今仍能让我轻易回忆起那时的疼痛,可是,跟心上的痛比起来,这算什麽?
死去时一瞬间的痛,与一辈子活著的痛比,算什麽?
我们没有再说话,走到湖边,找了张没人的椅子坐下。气氛有些窒闷,低沈的气压在我们之间流动,大家都有点不自在了。
“你知道这个湖为什麽叫‘摘叶湖’吗?”她忽然用轻松的语气说。
“为什麽?”
“呵呵,这有个典故的。说起来也很滑稽。”她调整了一下语调,更轻快地说,“去那边摘片叶子下来就知道了。”
我懵懵懂懂地去照办,从旁边的树上摘了片叶子递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笑著:“看出有什麽不同没?”
不就是普通的树叶吗?我拿著那片叶子翻来覆去,狭短的形状,暗绿的颜色,还有点厚。如果逡语在就好了,我对植物一窍不通,除了柳树和松树,绝大多数树种在我眼里没有分别。
“咳,我还以为你和逡语在一起这麽久,多多少少也会对植物有所了解的。”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我的脸“刷”地红了,不满地瞪她。
“这种树叶啊,”她伸手取过我手中的叶子,比给我看,“叶片很小,不容易让水分蒸发掉,所以即使靠近冬天了也是绿色的哦,而且也不会落。重点在於光从手感就可以感觉出它很硬。”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跟这个湖有什麽关系?
“看过武侠小说没?内功深厚的什麽武林泰斗往往能随手摘叶飞花,伤人於片叶之间。”她看我一脸蠢相地瞪著她,完全不能及时跟进她的“解说”,笑得更开心了,“我们的院长啊,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这个湖以前没有名字的,他有天发现了这种绕湖而植的树的树叶奇妙之处,便说它如果在武侠时代必定是当暗器的好材料,於是取了‘摘叶飞花’之意,名湖为‘摘叶湖’。好玩吧?”
我跟著笑起来,其实并没有什麽好笑的,只是既然她想让我笑,就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气氛就此恢复表面的轻松。
很多事,特别是每个人心里的事,是不适宜拿出来讨论的,不会有什麽结果。就像我喜欢梨,她喜欢桃,这是个人喜好问题,并不会因为讨论後有所改变。对生命的看法也一样。
她重视生命。而我重视生命的目的。
我们的理念不会得出交集。
没有多久,小夏便找来了。也是找李以靖──急症室来了几个病患,Cindy让她赶紧回去。
她站起来,仍是笑著:“我先回去了。你身体还没完全好,不要呆太久。有空我再上去看你。”我点点头。
她转身对小夏看了一眼,小夏便像得了什麽指示,轻轻地点点头,她当无事一样,快步走了。
只剩下我和小夏。
小夏明显有些怕我,怯怯地站在离椅子大概一米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小夏,我还想坐一会儿,如果你有事,可以去忙你的,不必管我。”我很温和地说,语调轻柔,态度诚恳,眼睛里闪耀至诚的光芒。
可惜,病体让我的魅力大减。这个小护士很坚定地连连摇头,用纯真和更至诚的眼神回视我:“没关系,曹先生,我没什麽事,就在这里陪你好了。”
她其实很单纯,单纯到不会找理由来掩饰“监视”的事实。她和李以靖打的照面,像完成交接班的手续,完全不给我落单的机会。我被严密“保护”著。
我笑笑,也不想让她难做。“那过来一起坐吧,这里还有位置。”拍拍旁边李以靖让出来的空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坐下了。
我们在秋阳下沈默,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我闭上眼睛,感觉到身旁依然有段紧张的呼吸,不禁弯了嘴角。睁开眼站了起来,回身对那个因为我的一举一动都紧张不已的女孩说:“放轻松,小夏,这麽美丽的下午,应该好好享受。不是吗?”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她却似乎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有些呆呆地红了脸。
我被这麽直接而单纯的反应逗笑了,随意地走到树阴下的湖边,干脆蹲下来看湖水的流动。
这个湖虽然是人工的,但也许连接了地底的水脉,保持了湖水的流动和澄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那些明亮而纤细的光线,浮动著无数尘埃地射进水里,在粼粼的水面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透亮的,却又什麽都看不见的,使这平静下看起来像是隐藏了无数秘密。
忽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些画面,让我对眼前的一切熟悉起来。似乎──什麽时候,我也曾站在一片广阔的水边,面对著它茫然不知所措。是……什麽呢?并不十分真实,但非常强烈地让我想起那样的存在。
疑惑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水面,看著那一圈圈的涟漪像依照设定好的模式由小及大地向远处传开。这个情景,似乎也跟那时一模一样。
到底,是什麽?
脑子有些混乱了。是我的错觉,还是梦境?为什麽感觉像是遗漏了什麽?
似乎还有个声音在说──
“曹、曹先生!”
我被惊醒了,不自觉地回头看,那个小护士一脸紧张地看著我,显然刚刚才回神。
我的一笑有那麽惊人吗?害得我又想笑了。
她用打破我所有遐想的清脆嗓音急急地叫:“你要做什麽?快、快过来,不要吓我!”
“我?”才发现半条手臂都已经伸到了湖里,凉爽的感觉从臂上传播过来,很惬意。“我没做什麽啊,这水很舒服,要不要一起过来试试?”我用快乐的语调试图再次迷惑她。
她却没有再理我,只是快哭了地看著我:“我求求你,曹先生,快过来,不要做傻事!”
我楞了楞,慢慢地站了起来,收起了笑容,看著她像救苦救难的菩萨般跑过来,哀求:“不要玩了,曹先生,我们回去吧。刘医生待会还要给你做检查呢。”
我没有说话,低著头往回走,她跟在身边,大气也不敢喘。
卷起的袖子没有放下,沾湿的手臂滴著水,在水泥的小路上留下一个个小点,再被温暖的阳光慢慢晒干。可是心,已冷了。
为什麽呢,这样的怕我?我几乎要这样问了,终於还是没有。
她,和其他的护士,如果愿意说实话,也就不是“怕”了。
左臂上的伤口拆了线,从前臂到上臂有些暗红的长长一道,很是触目惊心。医生检查说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但仍不放我走。要求继续休养。想来是杜廷语他们不放心我脱离了可以“保护”的范围。
只得继续呆在这家医院耗时间。好在渐渐的看管已不是这麽严格,我向杜廷语要求缩短了吴婶的看护时间,护士看得也越来越松懈,我偷得很多空闲四处逍遥。
这天躲在走廊尽头的阳台,这边因为靠近洗手间少有人来,正好可以放松惬意地晒太阳。走廊的门虚掩著,没有人会发现这里有人。正晒得舒服,听到两个护士的声音,有一个正巧是我那间房的值班护士。
偷听是了解事情真相很有用的手段,不得不承认我总有这样的机会。
其实本不想去听的,如果内容主角不是我的话。
她们低声交谈著走进去:“哎,你看的那个37号房的曹先生看起来已经挺好了……”
“看起来嘛……”
洗手间分男女相对,每间外间是洗手台,里间才是厕所。她们只是在外间洗手、休闲兼交换八卦情报。外间空旷,细小的声音也被扩大数倍,更何况通风的高窗靠近阳台外墙,不需费劲便可听得清清楚楚。
“我跟你说,你不要看他那个样子,文文弱弱俊俏又有礼貌,他这里……有问题的!”我的值班护士说话里有江浙腔调,很权威地总括我的特点,让我才想起有多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这里?是哪里?
“啊,我也听说了。小夏说他第一次出去的时候就要李医生带他去摘叶湖,还故意去玩水。她在旁边看都快吓死了,怕他万一又疯起来跳下去就麻烦了!可是平时真的看不太出来,就是瘦了点,脸色太苍白,生病的人都是这样的嘛。挺漂亮的一个男孩子怎麽会……”
“怎麽不会?!”值班护士又提高了些声调,“你知道他为什麽住院吗?”
“听说是自杀?”
“对啊,自杀!可是人家割脉嘛,都是在手腕上横著划一刀对不对?他倒好,竟然是从手腕划过整条前臂,急症室的cindy说就像是要沿著动脉血管纵向切开一样,差不多二十厘米呢!当时送过来时那个血啊,包著他手臂的两件衬衫湿透了不说,连抱著他进来的两个人身上也沾了一身,还滴在地板上,从大门一直滴进急症室。”
“不是吧?这麽夸张?”
我边偷笑边点头,是啊,不用这麽夸张吧?怎麽每个女人都像随时可以登上舞台的演员?芝麻大的事可以夸张一百倍来讲,还生怕别人不信地再加上一百倍的说明,撑足了场面也全不管事情的原委究竟是怎样?不过这件事上我是没什麽发言权,因为也完全不了解当时的情形,只觉得她掰得离奇,连我都不能取信。
哪来那麽多血流?你当我血库啊!从大门滴到急诊室,那是浴缸的水好不好?
“夸张?哼,你去问cindy和当时参加抢救的医生就知道了。当时把包裹的衬衫拿开一看,一片血肉模糊,听说他还是被从浴缸里捞出来的,伤口被温水冲著根本无法止血,肉都翻出来了,那条伤口的又长又恶心,帮他缝合的林医生手都在抖耶!割了自己这麽长条还不痛死,还放在热水里泡,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抬起左手,在慢慢愈合的伤口像条丑陋的爬虫趴在手臂上,就像她说的,又长又恶心!心底禁不住滑过一丝嘲讽──万一还有第二次,就拜托不要这麽费劲地抢救了,以免再留下一条难看的疤痕,尤其在手术的医生手还在发抖的情况下。
“照你这样讲,他不应该早就失血过多救不回来了?”
“本来是啊,光给他输血就用到血库告急哦,不过他走运,A型血,还带了两个超级俊男来做活动血库,体格健壮,两个一起给他输才勉强救过来……就是常常来看他的那两个哦,哎,听说来头都不小嗳。所以说长得俏就是好,连自杀都有美男来罩。”就听到一阵暧昧的笑声,另一个推了她一把。
“你们的脑子好邪恶哦,是不是妒忌啊?”
“妒忌?不必了,那种极品男人看看就好,真要给我还吃不消咧!”她轻蔑地笑笑,“更大的发现还在後面。你知道吗?她们帮他做全身检查的时候,看到什麽?”
“什麽?”
“他全身都有细小的伤口,尤其在小腿内侧,被用小刀一类的利器划了很多道,有些甚至可以看出有字的痕迹。从走向和用劲深浅看都是他自己划的!拿刀在自己身上乱划,还刻字,不是变态是什麽!”
“噫~~~~你讲得好恶心哦,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讲得恶心?那这麽做的人岂不更恶心?!”
“难怪你们都那麽怕他,看到他的时候躲得跟什麽一样。”
“就是啊,那种精神不正常的人又不隔离,要是发起疯来那把刀乱砍怎麽办?所以之前刘医生还请了心理医生过来协助治疗呢!偏偏就像李医生说的根本没什麽用嘛。”
“噫,你早跟我说嘛。他今早经过我的时候,我还对他笑呢!早知道……”
“现在还让他到处乱走,真是……小心一点好,谁知道会有什麽危险……”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盯著小腿上已经变成白色的疤痕发呆──原来她们已经看到了!原来……思念的痛楚并不能用伤口来转移。
这些痕迹映照在眼里,心口的位置又再次疼痛无比,轻轻抚过它们,每过一道,便是一阵一阵,揪心的痛!
痛啊!痛得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又禁不住想用东西来划了!手痉挛似地在微微颤抖,疯子!是吧,我是疯子!无法控制自己疯狂举动的疯子!
咬紧牙根冲进了洗手间。洗手台上的镜子映出一张苍白到只有一层单薄的血色的脸孔,眼眶凹陷,颧骨突起,嘴唇勉强有些红润,只有眼睛算是有些许神采,想来还是这些天在吴婶细心地调养下的结果。
这是张陌生的面孔,张惶地呆滞地转动的眼珠不时流露出神经质的疯狂,有一些不甘心不相信的惊异,种种的种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迷惑又胆怯的色彩,像个对外界缺乏安全感信任感又偏偏还想偷偷向外窥视的傻瓜!呵呵,这样脸,她们还说俊俏!哈哈,是啊,一个俊俏的疯子!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了,他们又是怎麽认出我来的?
她们说得对,我的神经已不太正常!无法掌握的胡思乱想,无法抑制地冒出莫名其妙的想法和怪异的问题。
那个曾来看过我的心理医生,也一定这样认为了。可是却没有告诉我……真不道德!竟对病人隐瞒他已经疯了的事实。
“为什麽要把香皂堵在排水口上?”
“为了让水不是一下子而是慢慢流走。”
“那为什麽又要考虑水是否应该流走的问题?”
“因为水一直开著,不让它流走的话会浸进屋子里,造成水患。而且在别人家里自杀,还让人家回来看到满满一缸的血水和死人,这样很不道德。”
那个医生停下来,挑眉看了我很久,我也回视他,在他眼睛里看到了讶异和深思。
“你还真替孟先生著想啊。”他有些嘲弄地说。
“应该的。”我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对我很好。”
“既然这样,为什麽还要选择死在他家里?他对你这麽好,让他看到你的死亡,对他来说,岂不是很沈重的打击?也许还会影响他以後的生活。──或者,你内心深处根本就是不想死的,只是希望他能及时回来解救你?”
我看著他摇头,他自己都没觉得他的问题很矛盾吗?“关於这个我也考虑了很久。曾经打算走到某个海滩或野外一个人死去,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哪个地方是真正的无人区。如果死去没多久就给人发现了,倒也还好了,如果不,几天或者几个星期,尸体都腐烂得不象话了,是会吓到人的!与其有可能给不认识的人造成这样的心理阴影,倒不如让熟悉我的孟先生来替我收尸吧。如果他介意我的死,不管有没有亲眼看到尸体,以後的生活都会受到影响。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由始至终他都是一种和蔼又像对启智儿童般循循善诱的语气,所以我也相当诚恳地将当时的心路历程充满条理性地剖析给他听,然後很奇怪地看著他沈吟了片刻,脸色难看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