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相思————随风飞

1

阴暗而又湿寒的石穴，四周是永无边际的黑暗，分不出时间与空间的差别，惟有壁上的流水不断重复着单调的“滴答”声。

我半个身子浸在千年寒潭之内，腕上则缠了特制的封仙锁，能够压制体内的灵力及仙气。

我在这寒冰洞中究竟被关了多久？五天，十天，抑或更长？早已记不清了，这里分不出白天与黑夜，我仅能靠那个人来的次数计算时日。

自从我被囚以后，他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间来这石洞。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的脸看。

我猜，他大概是在考虑，如何才能让我生不如死。可惜，他要失望了，因为对一个无心的人来说，无论哪种折磨都不会见效。

想到此处，我禁不住轻叹了一声，素手一挥，寒冰似的水面立即泛起了一层蓝光。幽幽的淡光照亮了半个石穴，水面上先是浮现了两道模糊的身影，然后渐趋清晰。

那是两个俊美男子的影象，其中一个沉稳、安静，不苟言笑，另一个则清秀灵致，面上满是灿烂的笑容。

瞥见那刺目的笑容时，我只觉胸口微微的抽痛着。

明明是相爱至深的两个人，却偏要生生世世为敌。从一出生便已注定的仇怨，直到一方杀死另一方才能结束，然后，又是新的轮回……真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惩罚，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弄人吗？不，不对！操控这一切的全部都是那个人！那一个冰冷残酷，永远不懂情为何物的人。

不过是神思微闪，施在水面上的法术立刻消失无踪。我的灵力本就不高，此刻又被封仙锁缚住，光是使用这样一个小法术，就已耗尽了自己所有的体力。

石洞外的回廊上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奇怪？除了那个人之外，还有谁能到这禁地来？

脚步声很快便停了下来，厚重的石门被缓缓的推开，随即闪进一抹浅紫色的身影。

“秋长老！”来人大喊一声，急急朝我扑了过来。

我一惊，提醒的话还未及出口，那人就已被寒气逼退，狠狠的跌坐在地上。

“痛死了！这千年寒潭的寒气好生厉害！”是一把清脆悦耳的女声。

“三公主？”这声音我认得，何况天界之中，也只有她敢擅闯禁地了。

女子轻甩了一下右手，石洞内立刻变得灯火通明。淡紫色的光映出她的绝世雪颜，明眸善睐、唇红齿白，正是龙三公主。

“秋长老，龙三来看你了。”这回她倒是吸取了教训，俯下身子，缓缓的接近我。

眼见她的甜美笑容，我心头只觉一阵疑惑。“三公主是如何进得这寒冰洞内的？”那个人……应当不会让别人随便来这里才是。

龙三高傲的抬了抬下巴，道：“当然是我偷跑进来的，难不成还是那个王八蛋放我进来的？”

“三公主做这等事可是违反天条的。”我轻叹着摇了摇头，她虽身为女子，性子却比男儿还要倔。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犯过的天条多到数也数不清，有本事他就一刀砍了我，我才不怕呢！”她说着说着，突然怪叫一声，道：“秋长老！你、你受伤了？”

“啊？”我一愣，一时也找不着她所说的伤口在哪里。

但见龙三心痛万分的抚上我的脸颊，大骂道：“那个王八蛋！他哪里不好伤，怎么偏偏要伤你这张天界第一的脸！我就说那个人怎么硬要把你关在自己的寝殿里，分明就是想趁机凌虐你嘛！他一定是嫉妒你长得比他好看，人缘又比他好，才会如此公报私仇的！”

我掩唇轻咳了一下，道：“三公主，这跟私仇应该扯不上什么关系吧？”

“哪里没有关系！他气你帮了樊长老，就动用权势将你关在此处，如此做，难道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吗？”

“那是因为我破坏天帝大婚，害他丢了颜面。”而且，还在北溟与他大战一场，以下犯上。

龙三撇了撇嘴，怒道：“什么颜不颜面不面的，他的脸早就丢到东海去了！他以为天帝了不起啊，天界之主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得不到人家的心就用抢的，没见过他这么卑鄙的仙人！”

“三公主……”

“秋长老你也真是的！为什么总喜欢惹麻烦上身呢？”她突然把头转向我，又开始碎碎念。“这件事本来与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你却偏要去帮忙！结果好了，非但救不了人，还要被囚寒潭三百年，你的身子本就弱，这里的寒气又如此惊人，你怎么受得了？”

我苦笑了一下，答：“没办法，谁叫那三个人是我的朋友！现在这种结局，总好过大家一起痛苦。”

虽然樊依和星夜注定生生世世为敌，却也远比咫尺天涯要好得多。至于我自己……三百年，转眼即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你继续待下去，就算不被千年寒潭冻死，也会被那家伙给折磨死的！”

“关于这一点，三公主大可放心。”我勾动嘴角，轻轻浅浅的笑着。“那个人……暂时还不会杀我，毕竟我死了，他那满腔仇怨便无从发泄了。”

龙三面上一惊，道：“那你便这样任他欺凌？啧！若是星君在此就好了，我还可以求他帮忙。唔……干脆我去联合七大长老跟所有上位仙人，大家一起……”

我轻笑着打断她的话：“上回吟风不过替我求了一下情，就被他贬去守紫辰山，三公主这回，是想把整个天牵扯进来吗？”

她咬了咬唇，突然抱头大叫。“啊！若非我的仙力远不及他，真想就这样一刀砍了那家伙！”

“那个人好歹也是天帝，三公主做这种事，可是触犯天规的！”

龙三冷哼了一下，道：“就凭他，也配做天帝？这个天界早就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不成样子了啦！从没见过如他这般任性妄为的人，也不怕犯众怒！那个死人、烂人、王八蛋！千年大寒冰，跟他的名字一样惹人厌……”

“呵呵……”我终于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龙三一脸惊奇的望着我，问：“秋、秋长老，你在笑什么啊？”

“没什么。”我摆了摆手，道：“我只觉得三公主的声音甚是好听，即使骂起人来，也似流莺婉转，沁人心脾。”

她的脸微红了一下，轻道：“我的声音……哪里能和秋长老你比。”

我刚想开口说话，忽觉心生一股寒意，就连指尖也微微抖了起来。

我面色一凝，声音变得有些不听使唤：“三公主。那个人……他来了。”

2

来人青衣玉冠，面容俊秀，但只脸上似覆了一层寒冰，毫无表情。他就这样冷冷的站在入口，不曾发出任何声响。

龙彧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猛的站起身，大骂：“要命！你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想吓死人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冷无绝轻启薄唇，那声音比我身下浸泡的千年寒潭还要更冷上几分。

“我……我喜欢来就来了，要你管！”龙彧虽然说的毫无畏惧，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退。

“这里是天界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管他什么禁的不禁地的，我问你，为什么要折磨秋长老？”

冷无绝看她一眼，冷声道：“我的事与你无关。”

“只要是秋长老的事，便与我有关！当初明明只说禁锢寒潭三百年，你凭什么对他用私刑啊？就算你是天帝，也不可以做这种事！”

冷无绝本就一片寒霜的脸变得更加阴沉。“我只说一遍，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否则的话，休怪我无情。”

“喔？”龙彧哼笑了一下，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个无情法！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我父王绝对不会轻易罢休的！”

“我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一个小小的龙王算什么东西！”他这一回终于正眼看向了龙彧，“信不信我可以灭你全族！”

“你……敢！”

“三公主！”我轻唤了一声，柔柔软软的声音在石洞里飘荡开来。

“秋长老……”

“三公主还是请回吧。”

“咦？可是……”

“若公主殿下因我受了伤，思穷会过意不去的。”我说着展颜轻笑。

她呆了一下，低头闷闷的答道：“那、那好吧，秋长老你多保重。”说罢，掩着唇，飞快的奔离石洞。

冷无绝上前几步，冷哼了一下，道：“你这样随便乱笑，就不怕她会失血过多而亡？”

“那也比继续留在这里，被你这个表兄杀死来的好。”他方才已凝了仙力在掌上，随时可能出手。

“今日怎地就开口说话了？不装活死人了吗？”

我浅笑了一下，答：“我可没有在装。只不过，我与你根本无话可说。”

“只有这一点，我和你的意见一致。”他的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我面前的潭水上，眼里全是寒意。

糟糕！我暗叫一声，忘记消去使用法术后的气息了。

冷无绝不过是握了握拳，潭面立刻升起道水柱，映出那两个人的影象。

“看来，封仙锁和千年寒潭仍旧没有效果，你还是能用水镜窥视人界的情况。只可惜，你就是看到了也没什么意思，毕竟他此刻还只是个甫出世的小娃娃，解不了你的相思之苦。”

知道得这么清楚，你自己也一定天天都在看吧？

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不答。

冷无绝忽然俯下身子，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眼里全是杀意。“秋思穷，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就是你这张脸和这双眼睛，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毁了它！”

“我当然晓得。我这张脸，就是你恨了我千年之久的原因。”明明心里冷的似这寒潭一般，面上却不由自主的浮起浅笑。

他长长的指甲划过我的面庞，留下道道血痕。“你以为自己有多清高？还不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还要懦弱胆小，喜欢一个人却不敢说出口，永远只会痴心妄想！”

我一惊，只觉心里似有什么东西碎开了。

我在冷无绝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带着轻嘲的双眸，似笑非笑的神情。

所有人都说我高深莫测，无法了解，其实就连我也看不透自己。不管我心里有何想法，面上永远是这样的表情，瞧起来，无悲无喜，无情无欲。

他说得一点不错，从以前到现在，我都只会痴心妄想而已，谁让我喜欢上的那个人，心里早已有了别人呢？

他忽的又松开我的下巴，手掌不断下移，最后拿起了我挂在胸前的玉石。

“这是樊依送你的吗？你就靠着这个睹物思人？”他细细的摩挲着那块半透明的玉佩，眼底是无法形容的深情。

看在我眼中却只觉得危险。这个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喜欢樊依，却只会用最卑鄙的方法将最爱之人留在身边；他恨我入骨，却从来不曾动手杀我，只是不断提醒我，自己究竟欠了他多少，用最最恶毒的眼神凌迟我。

这个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冰冷，他完全不懂爱，又或者曾经懂过，却因了我的缘故从此不再涉足。

“有什么好看的？同样的东西，你不是也有吗？至于睹不睹物，思不思人，就与你无关了。”我伸手，欲抢回自己的玉佩。

冷无绝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右手轻轻一握，那玉佩立时化作了粉末，飘散在池水里。而他的眼神，好似在说，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永远别想得到。

啊啊……这个男人果真如我所料的那般，残忍绝情。

我闭了闭眼睛，一时之间，也说不清究竟是悲是怒，只觉嘴里苦苦涩涩的，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即使这样子，也能无所谓的微笑。秋思穷，你果真了不起！”他把头凑到我耳边，喃喃低语着。

原来，我竟又笑了。越是痛苦，便笑得越加无谓，我脸上的表情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难怪这一张脸会如此惹人厌。

“真是愚蠢啊！你为了樊依在这里受苦，结果他却完全不了解你的心，还以为你所做的一切全只是出自友情。哼！真的是很可笑，对不对？”

眼见他的脸渐渐逼近，我忙狼狈的低下头，任凌乱的黑发遮住自己的脸。若他看见我的笑容，怕是又要生气了。

冷无绝总以为我是在嘲笑他，其实我真正嘲讽的人是我自己。我更愿自己如他一般的无情，至少此刻不会如此的痛苦。

“又不说话？你这样子，真的是很无趣。”

他动手扯了扯我的头发，虽然不是很用力，不过这种感觉不太好受，我于是被迫再度抬起了头。

但见冷无绝正直直的盯着我看，眼神比方才更幽冷了几分。“我考虑了十几天，终于找到一个折磨你的好方法，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都无所谓。”我毫不在意的答道。这世间，真正能束缚住我的并非封仙锁或是千年寒潭，而是这一具有形的躯体。我在这秋思穷的身体里活得太累太累了，不知要待到何日才能解脱。

“是吗？”话音刚落，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辗转亲吻着。

咦？我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思绪一片混乱。我自认是整个天界最了解冷无绝的人，却怎么也料不到他会做这种事，因为毫无道理可言……

“终于露出惊慌的表情了。我还在想，万一你连这样也都无所谓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了。”依旧是清清冷冷，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

这个人……根本不是仙，而是魔，不折不扣的妖魔！

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视线却只是愈发模糊。喉间有腥甜的液体汹涌而上，意识终于越飘越远。

3

三百年前，天界。飞鸾殿。

我倚靠在偏殿的槛栏上，望着远方的天际发呆。

“……穷，小穷……思穷！”少年特有的清脆嗓音。

“什么？”我被突然逼近眼前的脸吓了一跳，急急抽回所有思绪。

一身白衣的樊依吸了吸鼻子，笑得可爱无比。“你刚刚又走神了喔！真搞不懂这天空到底有什么好的，你干嘛一天到晚盯着看。”

我望了一眼蔚蓝的天空，答：“你不觉得这个颜色……很美吗？”

“很普通啊！”他也跟着抬起了头。“还没有小穷你好看呢！”

我轻笑了一下，道：“有形的实体，纵然外表再美，也极不上这天地万分之一。宇宙、苍穹、大地，方是万物的本原。‘死死生生，皆为虚妄；天地万物，无论有形、无形，全然是殊途同归。’”

“呃……那个，小穷啊！老实说，你不但人长得好看，学问又高，性情更是温和的不得了，就只有喜欢说教的这一点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动不动便神游太虚，开口就是一堆与话题完全无关的大道理，真的是好深奥，我一点都听不懂啊！”

“你听不懂这些？那一个月后的测试，你要怎么办？”我皱了皱眉，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