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惠长庭痴痴的模样,云介伸出手来摸他的脸,惠长庭闭上眼睛,任他慢慢地摸:鼓鼓的额头,高高的鼻子,浓浓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云介仔细地摸,让那一丝一缕的触感从指尖直刻进心里,钝钝地刻,深深地刻,直到心里流出血来……云介努力地保持着呼吸的均匀,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心里已经疼得快要喘不上气了。他终于忍不住探出身在那微笑着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惠长庭睁开眼睛,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云介赶紧站起来朝窗边走,假装往外看,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用手擦了一下,回过身,“我该走了。”
“好,我送你。”惠长庭站起来。
“不用了。嗯……你以后要注意身体,别老一个人去山里打猎。”
惠长庭笑了,“看你说的,好像你马上就要回陵山了似的。不是过几天才走吗?走之前还能再见呢。忙完了裴丞相的事,你再来找我吧。”
“好。”
“我等你。”
云介开门走了。
云中长亭(六)
十天过去,惠长庭再也等不下去了。他跑到丞相府去找云介,下人说已经好几天不见云公子了。惠长庭有些发慌,“那裴丞相在吗?”
“老爷出去了。”
惠长庭不甘心就这么走。想了想,“那钰儿小姐呢?我听说她病了,想看看她。”
“哦,小姐在。我带您去看她。”
裴钰正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她赶紧闭上了眼睛,假装在睡觉。她现在谁也不想见。
见惠长庭进来,守在一旁的小莲给拿了把胡床放到裴钰床边,自己就识趣地到门外去了。惠长庭坐到床边,看着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裴钰,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很难过。想叫她,可惠长庭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叫。叫醒了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此生注定是要负她一片痴心了。
惠长庭就那么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裴钰,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一滴眼泪从裴钰的眼角流了下来。惠长庭这才发现原来她一直醒着,惠长庭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的泪水,说了一句:“如果有来世,你我就做亲兄妹吧。”
裴钰心中一紧:即便来世你也不愿与我做夫妻吗?
惠长庭起身离开,裴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小莲!”
小莲赶紧跑进屋。
“你扶我起来。”
小莲扶起裴钰,给她披了件斗篷。裴钰急急忙忙地往外追,可惠长庭步子大,走得快。裴钰追出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裴钰问扶着她的小莲,“他往哪边走了?”
小莲朝旁边一指,裴钰赶紧又往那个方向跑。小莲一边跟着跑一边说:“小姐,你慢点儿!慢点儿!你不能跑……”
惠长庭绕过回廊,碰上了刚刚回来正要去看女儿的裴悫。
“裴丞相。”惠长庭赶忙站下行礼
“长庭?你是来看钰儿的?”
“哦,她……睡着了。”
“我告诉她你来过,她会很高兴的。”
“嗯……我还有件事想问丞相。”
“什么事?”
“无介去哪儿了?”
裴悫咬咬牙,把蹿上心间的火儿压下去,“你还想着他?”
惠长庭一愣。
“你们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如今宫城内外,市井之间男风正盛。可为了一个男人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大事可就不是大丈夫所为了,你说是不是呢?贤侄。”
“可是……”惠长庭红了脸,低下头去,“无介前几日说要替丞相去办事,说回来后会去找我,可已经十天了……”
“我没让他去办什么事,是他自己离开了。不过他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来人!”说着裴悫叫了人去书房取信。
裴悫又说:“长庭觉得钰儿配不上你吗?”
“不,是长庭配不上钰儿。”
“你不喜欢她?”
“喜欢。”
“那为什么不肯娶她?”
“我把她当妹妹。”
“妹妹怎么了?你回去问问太序,多少夫妻成亲之前连面都没见过。你跟钰儿从小感情就很好,也算是青梅竹马了,怎么现在……”
去拿信的人来了。惠长庭接过信打开来看:长庭兄,恕介不辞而别,今此一去,恐难再见。勿念,望珍重!介。
惠长庭合上信,紧锁双眉思索了片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奈,只得再问裴悫,“丞相知道无介为什么要走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但他说过不会回鳞州。”
“那他会去哪儿呢?”
“好啦!贤侄,他已经走了,别再去想他的事了。我刚才说的话你好好想想。你现在还年轻,以后就会明白的,我也是为了你好。况且你早晚是要成亲的,钰儿现在天天念着你,身体老也不见好。嗯……你要是喜欢貌美的男子,等你娶了钰儿,老夫送你一车也无妨……”
“丞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不能娶钰儿,我要去找无介。”
“你要去哪儿找?他要是故意躲你,茫茫人海,你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要找。他就这么走了,连个理由都没给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
“你……怎么这么犟啊!人家玩儿男人,不过是风月场上逢场作戏,哪有你这么傻的?!这种事情,当得真吗?!”
“丞相,多说无益。长庭告辞了。”惠长庭拱了下手,转身就走了。
裴悫看着惠长庭的背影,恶狠狠地想: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找到他!
“小姐!”小莲的声音在回廊的另一侧响起。
裴悫和惠长庭的话裴钰全都听见了。这一次她昏了两天,醒来之后只对裴悫说了一句话:“爹,你别怪长庭和无介,别……别伤害他们。”说完之后,又猛咳了一阵就不行了。
裴悫的夫人余氏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裴悫却只是默不作声呆呆地坐在裴钰的旁边,一直攥着她的手。余氏抓着裴悫的衣襟一边哭一边说:“老爷……老爷……你不能放过惠仑父子啊!是惠长庭害死钰儿的啊!”
裴悫把裴钰已经变得僵硬冰凉的手放回到被子里,摇了摇头,“我现在不能动惠仑,还不是时候。惠长庭……”想到这儿,裴悫站起来走出了裴钰的房间。
云介被裴悫关在了相府的一间密室里,门口有侍卫把守。看不见太阳,也不知道时辰,只能按每天给他送的两顿饭估算个大概的时间。这天晡食过后,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裴悫走了进来。云介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云介不说话,等着他先开口。
裴悫没坐,背着手站到云七面前,“钰儿死了。”
“什么?!”云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会……”
“她听到了我跟惠长庭的谈话。”
“长庭?”
“惠长庭说他不会娶钰儿,还说一定要找到你。”
“他没看我的信吗?”
“看了。”裴悫的声音开始颤抖,“可是他还是不肯娶钰儿,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裴悫突然一把抓住云介的双肩,把他从坐榻上拎了起来,“钰儿临死之前还在求我不要伤害你们!”
云介低下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钰儿。”
裴悫松开他,“钰儿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你别伤害长庭,要我怎样都行。”
“哼!”裴悫冷笑了一声,“见不到你就是对他最大的伤害。我本来应该杀了你,但我已经答应了钰儿。所以我要你今后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我要你入伏虎门。”
“伏虎门?那是什么?”
裴悫坐了下来,“伏虎门是我秘密培养了多年的一个组织,进了伏虎门的人,除非有任务,否则终生都不能再离开相府。”
“不能离开相府?!我不答应!我不会再见长庭,但你不能剥夺我的自由!”
“你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吗?你不想惠仑和惠长庭出事吧?”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知道伏虎门的人都是哪儿来的吗?他们都是犯了死刑的重犯,是太序找人替换了他们送到我这儿来的。你说如果皇上知道了会这么样?”
“那伏虎门不就暴露吗?”
“哼哼!你太天真了,如果我会因为陷害一个人而暴露了自己,你觉得我这个丞相还能做到今天吗?而且我的手里能置太序于死地罪状的可绝不仅仅只有这一条。”
“你……你逼人太甚!”
“怎么?还需要时间考虑?”
云介不说话,失去重心一样地跌坐到榻上。裴悫不着急,胸有成竹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他。
过了很长时间,云介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好,我入伏虎门。但你也要答应我,我的身世不会再让其他的人知道,而且不可以伤害惠廷尉和长庭。”
“这不难。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惠长庭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你,可偏偏你又善啸,啸声会传的很远,如果是在山上,在山顶啸歌,山脚都可以听得到。这样很难让惠长庭找不到你。”
“我可以不再啸。”
“你能做到吗?”
“我能。”
裴悫摇摇头,“我不信,老夫这辈子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不能掌控的人和事。”
“那你要我怎样?”
“我要你不能再啸。”裴悫的声音阴冷而不容置疑。
云介现在已经知道,裴悫是个为达目的,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阴险小人,不过他知道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他已经别无选择,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平息裴悫心中的怨恨。能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云介觉得已经是上天厚待他了。好吧,如果自己的痛苦可以换得惠仑和惠长庭的平安,那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
云介紧皱着眉头瞪着裴悫,裴悫也面无表情地回瞪着他。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云介一咬牙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并同时从腰里拔出了匕首。然后裴悫只听他“啊!”地惨叫了一声,就见他一下子跌倒,趴在了地上。裴悫赶紧跑过去把云介翻过来,虽然已经猜到他干了什么,但裴悫还是被眼前的惨象吓了一跳。云介嘴里的鲜血在不停地往外涌,下巴和脖子上全都被染红了,手上也都是血,地上还有那把沾满了血的匕首和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云介已经晕过去了。裴悫捏开他的嘴看了一眼,血红的一汪,什么也看不清。裴悫转过头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快去找疡医(古代外科大夫)来!”
云介被救醒后就入了伏虎门,化名云七。
此后两年,一切皆如裴悫所愿,惠长庭因为找不到云介变得终日郁郁寡欢,沉默少言,云介因为心爱的人就在身边却不能相见而痛不欲生,又因为日思夜想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内心深处更是备受煎熬。
再见到惠长庭时,云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一次离开他。所以几经思量,云介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现在他唯一能够信得过的人——陈远。他需要人帮他,他需要有人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第三十七章:衮服
陈远抬起头,看着满眼忧伤的云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你……”一时竟想不出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过了一会儿,陈远问云七,“你真的不想跟惠廷尉相认了?”
云七:想,但如果相认,七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庭?我没有办法把他当成兄长。
“这件事你想是要隐瞒一辈子吗?”
云七不答。
“你还要离开长庭吗?”
云七:我不知道。
“你这两年……一直在想着他吧?”
云七紧抿了嘴唇,忍住眼泪:日思夜想,生不如死。
陈远想了想,说了句“我明白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这时刚才派去廷尉府送信儿的下人回来了,正要敲门,陈远正好开门。陈远问:“惠廷尉说什么了吗?”
那人举起手里一串包好的药,“廷尉大人说‘长庭的伤还没有痊愈,有劳将军府上照顾犬子几日’,嗯,还说过几天会亲自来登门拜谢。”
陈远点点头,“那你先把药给夫人送过去吧,让她一会儿找人……”
云七走过来接过药,看着陈远指了指自己。
“你来煎?”
云七点点头。
“好吧。”陈远又对等在那儿的下人说:“那你去让夫人找人收拾出一间上房来。”
云七和下人都走了,陈远自己在屋里转了两圈儿。然后他去了云七房里。
惠长庭正靠在床边儿愣神儿,见陈远进来他赶紧站起身。陈远伸了下手,“坐吧,长庭兄。”
两人坐到长榻上,惠长庭先开了口,“无介呢?”
“哦,令尊知道你要在我这儿住几日,让我的人带了药回来。云七……哦,就是无介,给你煎药去了。”
“唉,其实我的伤已经没事了。嗯……无介的事,将军知道多少?”
“我知道多少不重要。你知道他化名云七入了伏虎门的事吗?”
“伏虎门?近来听家父提到过,好像是听命于裴悫的。”
“对,云七入了伏虎门之后,为裴悫做过一些见不得光事。”
“他是因为这个才离开我的吗?还有他的……”惠长庭指了指自己的嘴,“跟伏虎门有关吗?”
“有些事情,长庭兄还是不要再问的好。”
惠长庭想了想,“好,我不问。那皇上会不会为了这些事治他的罪?”
“我也不知道。本来昨天带云七进宫是想求皇上能念他此次救驾有功赦免他的,可是没想到让你们碰上了。不过我认为皇上不会为难他。”
“那就好。嗯……陈将军……”
“叫我之遥吧。”
“好,之遥兄,无介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嗯……我正想问你,如果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等陈远说完,惠长庭就急切地打断了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吗?他要这样惩罚我。你告诉我,我改,什么我都改。”惠长庭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陈远皱着眉,摇了摇头,“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只怪造物弄人。”看着惠长庭痛苦的表情,陈远想:没想到他用情如此之深,也许……也许不告诉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