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似钩,影山巍巍云堆厚。寒露清瘦,怎晓人醉否?
忍却三世,碧落红尘黄泉后,痴心易留,匆匆情难守。
题记
东风。
东风吹皱了一波春水。
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义无返顾的撞到岸边的岩石,再不曾迟疑的返回。一次次的周而复始,直到最终粉身碎骨沉入深深的湖底。了无牵挂,只和湖水再次紧紧相拥。涟漪也就无数次证实了涟漪是池水的涟漪。池水也就一同证明了,池水是涟漪的池水。分不开。天长地久。分不开……
东风。东风依旧是东风。
湖水。湖水依旧是湖水。
他。他依旧是他。
……搅乱了一池春水。
搅不乱的却是湖边的人的心。
少年抚过鬓角的青丝。那真是一头好的长发,三千的烦恼丝,巧巧的挽一个流云的髻子,用紫竹的簪子固定住了,垂下流泉的柔亮。
少年不懂得烦恼。
少年其实不是少年。少年是修炼千年的露水的妖精。
少年已经记不得生命开始的最初是一副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好象只有东风、紫竹、海涛声、一池永远不会心死的湖水。
湖水的心不死。
少年的心却是早已如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风摆。水中倒影出少年纤细青涩的身形,美。美的无法形容。少年的容貌。却也不是少年的容貌。
少年是露水的妖精。少年依附于一朵和他同样上千年的荷花而生,透明的露水中映的是荷花的百般姿态。久而久之,露水终于形成少年的肌骨时,便是如此一副倾国倾城的貌。那莲花妖精的貌,也是他的貌。
少年曾听菩萨说,你的名字是“待露”……
待露。待天之晨露,无根,无情无欲,一切都是空,一切由空而生。
洁白的水袖一甩,清风骤起,平静的水面云开雾散,落下一片红尘世道。情情爱爱,怨怨恨恨。这样简单又这样的复杂的尘世。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无邪;分桃对食,礼法不容。一切的一切,道德允许的,道德抵触的,但指一个“情”甩不脱。
待露不明白。
待露不明白为什么为了这样的红尘有如此的多人的甘愿放弃成仙的机会。待露不明白那莲花妖精还在紫竹林的时候,为何一直透过着池水盯着下界不停的看。待露不明白莲花妖精去了尘世的理由是什么,想那莲花的妖精却是紫竹林内最早悟道的妖精。待露更不明白,为何菩萨会对他说,待露,尔去下界,以三生尝遍苦乐酸甜的情爱,再重返我东海紫竹林。
情之谓何物?
既成道又怎需情爱遍尝的味道?
情为何啊……
他的手伸到衣袖中握住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菩萨亲手交给他的瓶子。所以,他又想起了菩萨话
菩萨说,待露,此去人间不必上界。本座将尔的真身和神力封在这瓶子之中,尔便无须净化。
待露问,何时才该开启?
菩萨说,天机不可泄露。到得机缘到时,尔自当明白。
待露不明白。待露却没再问。待露只晓得,凡事但凭的一个“缘分”。
偏着头,任凭东风吹拂他的发。他的凝立如同不语的磐石。
忽然的,他动了。
白色的长袍轻轻一摆,在一泓翠绿的荷叶中画出一个白的眩目的环,然后他的身子融入水中。没有掀起一丝的水花。轻而巧的只见东风袭来,水中再起湖晕。
只是……
只是少了暗边沉静的少年。
只是少了待露而已。
九天九霄。
天有九重,中天、羡天、从天、昊天、苍天、廓天、咸天、上天、成天;霄有九重,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振霄、紫霄、太霄。
待露就在这十八重的云雾中急速而下。
一一见过。一一别去。
匆匆。
匆匆……
回不得头。
待露醒来的时候,眼前早已不是重重叠叠的神寓仙楼。身下是一片青青的、油绿绿的青草地,间或有些淡黄的野花散发着微微的清香。额头是一弘蔚蓝的穹盖,没有白云。
天高地广。
待露白色宽阔的长袍铺散了开来,在柔软的草地上画出一个美丽的圆。
一只厚实粗糙的手掌在不知不觉之时,伸到他的眼前。他顺着手掌望去,手掌的主人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
男子有点尴尬、有点惊艳、有点崇敬的问,我看见你从天空飞落而下,你可是天上的嫦娥?
天上的嫦娥?
待露不禁莞尔,粉红的嘴唇掀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待露只说,我的名字叫做“待露”。待天之露,无根。他说的时候,他的因不事生产而保持的滑如凝脂的指尖落到男子的长满茧子的指尖上。
待露没有发现,手指相接的时候,他的心忽然跳了一拍。
男子也没有发现,手指相接的时候,他似乎闻到了仙界凝结了千年的无根露水的香气。
所以,呆呆的、忠厚的,是待露对男子的第一印象。
质朴可靠的好男人。
所以,高贵的、俊秀的,是男子对待露的第一印象。
圣洁的不可思议的少年。
男人挽住少年的手。
待露低下头,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照顾我一阵子。
男人憨厚的一笑,我叫阿铁,大家都叫我阿铁。
和阿铁住在一起的日子平静的如同依旧在紫竹林。
阿铁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农民,白天的时候,出外种田、打柴、挑水。就如同所有的在土地上耕耘着的农民一样,他一生离不开土地。这是他亲口对待露说的。而实际上,他不但无法离开土地,更加无法离开劳动生产。阿铁决不是能够闲下来的人。
待露知道他来到的凡尘是那莲花精可望而不可即的秦朝。待露觉得莲花的想法很奇怪,好好的大唐盛世,莲花精不满意,为何单单看上了秦朝这个暴虐和战乱的年代。
就好象阿铁一样。阿铁从前每天的工作也仅仅够他一人温饱所用,而现在平白多出了一张吃饭的口,他该怎么才好?
待露想为他尽微薄之力。
阿铁看着他的手,只说了一句,你的手,不是从农的手。
其实,待露也曾经试过。可是那双小巧的手连一桶水也提不动,更何况一捆捆高如小山的柴草或是笨重的锄刀呢?
以前,他从不知道原来只一双手就有如此区别。现在,他却从来没有过的厌恶自己这双手。
每每当他对着自己的手凝望时,阿铁就用自己的手裹住这双手,温柔的说,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大手抓草,小手抓宝”,这双手,是天生的富贵的手。即是富贵的手,又有什么不好呢?
说到这些时,待露常常会笑了。
待露微笑,却从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任由他握着,感受着对方比自己几乎大上一号的手掌的炽热。从手暖到心里。
后来待露说服了阿铁。只在他一个人去干活后,自己居家作点清粥小菜,再等着他回来。待露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像个守侯的丈夫的妻子。他本该生气,堂堂男子,堂堂千年修炼得道的身子竟自甘忍受这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他却异常的安心,安心的仿佛和从前一般。
菜食是极普通的几味素食。好在待露从小参禅占不得荤腥,吃不得鱼肉,阿铁才没有因为自己怠慢了如此神仙似的人物而自责。
到是惹的待露有些过意不去了。街坊四邻的大婶们都是些好心人,如今这乱世中,人与人之间为了生存也就多了一份默契。邻里们谁有沾上点昏味的食物,间或的也会送来给阿铁吃。虽然肉食终究太少,而所谓“昏味”也莫过于一碗厚厚的猪油。可阿铁已经满足了。
房子很小,床只有一张。
最开始,阿铁执意要睡地上,可待露不答应。好歹自己也是个客,怎么可以叫主人睡在地上呢?双方谦让了一阵,到了最后反到是心有灵犀的一同挤在小床上。不知是谁先提出来的,却知道待露没有不开心,阿铁也不会生气。两全其美的办法。
秦王下令修筑长征加派人手。
对门张嫂的男人被压了走。走的时候,张嫂挺着七个月的身孕站在门口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
待露悄悄的瞧见了,却只当没有见到。他不是不同情,他只是恐惧心口忽然涌上来的不安和酸涩。
隔了一月,邻里的八卦传到他的耳朵里。说是张嫂那一天深夜才回到家,忽然的一病不起,直吓坏了婆婆公公。
待露有点过意不去,他携了十几颗鸡蛋,前去探望。
张嫂家中云烟缭绕,一时间恍惚了待露的眼,待露只觉得又回到了紫竹林,对着那一潭被春风惊起的涟漪……张嫂家请了神婆驱鬼。
神婆神汉装模做样的跳了一场舞,将些染成红色的布片烧成了灰和水给张嫂喂了下去,又请了几道灵符贴在大门前。众人问起来,只说是撞了夜行的冤魂,想借那个婴儿的身子重新复活。
待露却看的明白。
那张嫂乃是被一种极弱小的妖精上了身。
那妖精原是所有妖精中最最不堪一击的,最最不被瞧得起的。然而这妖精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这妖精轻易不害人,但若是害了人,就一定将宿主折磨的人不成人、鬼不成鬼,非要得吸尽宿主的所有元气才肯罢手。待了宿主归西,那也是妖精自己消亡的时刻。
折磨别人,也折磨自己。
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沧海桑田,永永远远,痴痴缠缠。如同世界上最忠诚的情人,最甜蜜的山盟海誓。
待露自然知道这妖精的名字。这妖精叫做
相思。
相思入骨。
相思入骨就是巨毒中的巨毒。
待露将手放在胸口一阵子,一阵子后他的手就垂了下来。依旧空空如也。那封着他神力的青花瓶子他始终没有拿出来。
若是要解放神力,便要开启瓶子;若是开启了瓶子,真身也会受到污染;若是真身受到污染,只怕也是他该回归天界的日子了。
所以他只是将手举起又放下,然后一步一步走回阿铁的家。
待露没有发现,这阿铁的家竟在不觉之中成了他避风避雨的港湾。阿铁那双可以包容他双手的大掌早就连他的心一同裹了起来,密不透风。
他的家。
入了夜,他辗转难眠。阿铁竟也和他一样。
“你是怎么了?”
他们同时问了出来。
若是在平时,他们会为彼此之间的莫逆感到心喜。但是今夜,他们只觉得难以开口。
“我……”
一样的有口难开。
难以启齿。因为要说的、要做的都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无力。
“你先说。”
他们又同时谦让。
这种“谦让”不是“谦让”。这种“谦让”只是一种逃避。
“不,我等等。”
再次的重叠。
“那……还是我先说吧。”
终是阿铁先下定了决心。
往往这时候,先开口打破尴尬的人是心结小的、易解的人。
阿铁说,这些日子看待露总似乎有心事,结果就想起了小时侯听老人们讲的一个故事。
待露有点好奇,忙问,什么故事?
阿铁说,那故事讲的是一个辛劳的男子无意见捡了个大田螺回家。此后,每每男子外出干活回到家中总有做好的饭。男子觉得奇怪,一天装作外出,却回到家中躲了起来。只见那田螺中出来一位美丽的仙女为他烧菜做饭。待饭菜做好,仙女反倒叫了男子的名字。男子吃了一惊,只得现身。仙女说,她原是天上的仙子,因看他如此勤劳而下凡相助,却被男子撞破了真实身份,如今只得重返天界。仙女说完,就化作一缕青烟飘然而逝,只剩下一只空空的田螺壳。
待露皱了眉头,只问,这与我有何关系?
阿铁说,我怕。你本是天上的仙,我只怕我有一天撞破了你的什么秘密。害你也得离我而去。
阿铁说这话,他自己没有听出自己声音中的那不该有的浓重的占有欲和眷恋。
待露听出来了。
待露知道阿铁喜欢自己,待露也知道人界的礼法太过严肃。
阿铁知道自己喜欢待露,阿铁更知道待露是个圣洁的仙,侵犯不得。
何苦呢?何苦来的?阿铁常想,即见了面就是有缘,偏偏彼此如此的悬殊。这见与不见,识与不识有什么区别?
待露笑笑说,我是没有秘密的。所以我会一辈子赖在你的身边。
待露知道自己在许一个愿。
菩萨给他三次情爱的时间,如今分出一个给眼前的男人,他觉得值得。其实,在他的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他更希望分出的不是一个,而这三个全部。
三生三世不分离。
待露知道自己只怕已经深陷泥潭不可自拔了。
张嫂在当日的夜里暴毙而死。
死的时候,神情安详,到仿佛见到了远去丈夫一般。死的时候,也一同带走了肚子里的孩子。
待露明白。
张嫂是被丈夫的魂儿勾走的。
张嫂的丈夫怕是已经死在了长城脚下。
待露恐惧了。
这种恐惧是他不曾有过的。他觉得一颗心儿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果然……
果然。
徭役的帖子落在阿铁家时,阿铁和待露都在。
待露刹时白了一张水嫩嫩的脸,他下意识的攥住了身边男人的袖子。阿铁一把将他拉到怀里,深深的拥着,企图用自己的双肩叫他安心。
因为他那双厚实的手在发抖。
待露的额头抵在男人的肩上,小声的说,今晚,娶了我吧……
阿铁的身子僵了一僵,捧起待露的脸,很仔细的问,你说的是……?能不能再说一边?
没有羞赧,没有扭捏,只有深深的情,深的叫人痛。待露平静的说,今晚,我要做你的人。
捧着那滑腻的面颊,阿铁壮起胆子,轻轻的吻上两片淡淡的粉红。嘴里,融化了露水的清新……
待露才笑了,笑破了桃腮樱唇。
没有红烛,只将油灯点燃。
没有胭脂水粉,便将凤仙花的汁水染在唇上、颊上、指甲上。
没有凤冠霞帔,遂将一块方方的红布草草的盖在头上。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阿铁庄重的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头。
那遮挡的红布一点点离开,只见佳人带羞,眼波流光,媚眼如丝,丝丝入扣。更有火红的樱桃口,含着胭脂,透着花香、草香、露水香,露出一点点珍珠颗颗。瞬间,房间里到是盈满了媚光情色。
阿铁从不知道待露有这样的妩媚的一面,眼含秋波,眉凝绸缪,风情万种。他记得初次见到少年的那一面,纯洁的白衣,高贵圣洁的不可侵染。而如今,那少年的眸光为自己一点点的染上七情六欲的色彩,退却了冷漠的外表后,真是媚到了骨子里。
待露自彼此的发上各取了一根,结成结发,用灯花化了灰,再取过杯子,融进两杯米酒里,说,饮了这交杯的酒。
手臂相缠,米酒入口。
酒不是烈酒,可是一杯进肚,他们就都醉了。
他们醉的躺倒在窄小的床上,醉的肢体相缠,发丝相缠,唇舌相缠。
他们便如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在寻找灵魂的另一半一样,干柴烈火,无法熄灭,无法分开。
索求。
给予。
血脉交融,肌肤交融,思绪交融。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只有一个他;他的身体、他的思维只能承接一个他。
他们化在彼此的骨血中。
半夜阿铁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待露窝在自己的胸前不断的哭。他只好将待露重新压下,抚摩占有他的身体,吻他的发。
待露的发是流水流云流风流泉的发。阿铁一根根的吻着,每吻过一根,他的心上就缠上了一根羁绊。吻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上缠了多少情丝如发。
只此一夜。
盼夜长点。却又不敢太过企求,只怕时间流失在企求之中,待的各加不安而妄图用两人纠缠的手指挽留时,夜色却又悄悄的从十指纠葛中流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