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春晓寂若歌 卷一—二————泷夏川

前面张太医听得此话，摸摸脑袋，却是怎么也记不起何时说过。

南司璃回过身来，依然看到众人眼中留恋且惊艳的眼神，又大吼道：“谁还敢看！再看，把眼珠挖下来给我当龙眼吃！”

集体打个冷颤，众人这才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然而又觉得不过瘾，便齐齐地望向他，眼里尽是贪婪。

南司璃脸一红，作势伸出两指，嚷道：“还看！真不想要眼珠了么！”

一群小老百姓没见过世面，哪经得起他吓，只得乖乖低了头去，各自在心里反复回味那惊世的容颜。

南司玥躺回塌上，心跳得飞快。南司璃竟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而他竟然在害怕！

是的。他害怕！他的身，他的心，都在那一瞬莫名地颤栗了。

他害怕看见南司璃，害怕听见南司璃说话，甚至一想到南司璃，心都恐惧地颤抖。

他……到底怎么了？

呆了片刻，不禁又嘲笑。连父皇都不放在眼里的他怎么害怕起南司璃来了？莫不是受了伤，胆子也变小了。

受伤？！伤……

思绪一晃，又想到那日情景。南司璃的温唇贴在身上的感觉如火烧般蔓过全身，不由面红耳赤，羞愤难堪。这就是他害怕南司璃的原因了！自那以后，他甚至觉得南司璃看他的眼神都带有莫名的侵略性。他害怕跟南司璃独处，害怕南司璃碰他，其实都是怕南司璃再次对他做出那种天理不容的事来。不，南司璃应该没胆子再对他无理，那么，他究竟又在怕什么？

第十章 行 （下）

躺了一会儿，心情稍稍平复，南司玥又觉无聊起来。命黎影取了琉璃琴来，手指轻抚，悠扬的天籁便破尘而出。

路边一家面店里，身宽体胖的老板娘正拿了撖面棍打女儿，边打边骂：“哭！我看你哭！再哭把你嫁给街口的王瘸子！”

小姑娘一听，哭得更响了：“我不要！王瘸子是叫化子，脏死了，我才不嫁……”

突然，天籁琴声打破喧嚣。蓝天碧云下，金色细雨簌簌而下，落在地上，莹莹的金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瞬间百花尽开，彩蝶纷飞，薄雾如梦，缥缈若仙。

娘不骂了，女儿不哭了，各人停了手中活计，雕塑一般怔住，唯一的生机，是那充满灵性的双眼，正飞翔在记忆深处最美好的梦里。

天空的飞鸟亦是怔住，似飞翔在有形的宫商之间，猛然被五彩的音符缚了翅膀，身子一沉，落下地来。

南司璃听见琴声除了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恼怒。他怎么可以！他的琴声是天界神曲，怎可被这群凡夫俗子污了纯静！

不由气呼呼喝停整个队伍，冲进马车，一把夺下南司玥手下的琴，正色道：“张太医说了，受伤的人，不宜弹琴！”言毕，也不等南司玥反应，抱了琴径自退去。倒是惊得张太医全身冷汗涔涔。天知道，他什么也没说过，这要是恼了长皇子，问起罪来，他怕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

待到南司玥反应过来，南司璃早跑得没影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南司璃竟敢夺了他的琉璃琴！那可是上古神琴呀。相传当年女娲氏炼五色石补天，有一通灵石头不屑于天庭神威，不想作那芸芸众石中的一颗，落至凡间，与树根交错，吸日月潮汐之精华，千年乃成这灵气逼人的琉璃古琴。南司璃眼浊，不识得这仙家宝贝，但愿不要弄坏了才好。

相国寺离京十里，长路漫漫，实在无聊。南司玥突然想到相国寺地图，忙拿出来细细察看。越看，眉蹙得越紧。不可能！相国寺内竟然无一条秘道、一间地牢！

那么，他在哪里？！

朱唇紧咬，双手略略发抖，指甲似要将薄纸戳破，目光却又留连于纸上，百思不得其解。精神太过集中，连马车何时停下都未曾发觉，猛一抬头，竟与南司璃四目相对。

“玥，你在看什么？太医说你需要休息。”南司璃努力温暖地笑。嘴角上扬，露出好看的弧度。那样子，与平常无异，就好似他们从未冷战过。

南司玥秀眸一转，冷声斥道：“滚出去！我没工夫陪你玩！”

南司璃愕然，遂收起笑容，小声呢喃：“玥，我……对不起。”

“啪！”南司璃措手不及，一个耳光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南司玥别开头，声寒若冰：“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二次。”

南司璃茫然看向他，却见他气得面颊微红，略略发抖。不由心疼得缩紧。皇兄，竟厌恶他至此！暗暗叹息，转身，离开，抹去身后的痕迹，微热的阳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南司玥不敢看他。直到他消失，仍不敢回头。南司璃以为他在生气，那只是表象，真实的他，在害怕！因为不敢与南司璃面对面，索性用自己的冷漠来伪装，至少，这样的自己，不会显得很可笑。

一行人再次上路。羽林军整齐的步伐和车轮的轱辘声穿透了路边的高墙。墙的另一面，云雪萱娇小的身影隐没于墙头的紫藤下。她趴在墙上，静静地聆听那街上传来的天籁之音。只有现在，她才能和他近在咫尺。轻轻嗅嗅空气，好似空中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暖味。

“如此，足矣。”脸上弥漫着知足的微笑，宛若清晨的芙蓉般清丽可人。

这个瞬间，她又一次走近他了。

这个瞬间，空气里写满了幸福。

这个瞬间，她才惊觉，在不知不觉中，已爱上那惊世的容颜。

第十一章 寺

相国寺依山而建。各庙各殿的朱壁玉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春色里若隐若现，迎着傍晚的阳光，似有仙境薄雾袅袅升起。山下一道朱红大门，扁上用雄浑的柳体写着“相国寺”三字。两侧则是箔金篆字对联，上联：“有念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下联：“无机不被，万里无云万里天。”字里行间玄机暗藏，直教人望而生畏。

进了大门，又行了一柱香的工夫，便见前方一道青石板阶梯扶云而上。众人皆知，这阶梯名曰“扶桑”，共有七百二十五级，相传乃是为当年菩堤老祖下界讲经时所铺。

此时，相国寺住持空禅大师正率了寺内众僧跪拜于扶桑之下，扶桑之上，每一级，亦有两名僧人跪守。

车马不得行。南司玥自马车上走下来。行了好几个时辰，受伤的身子有些吃不消，气息不匀，额前发丝微湿，面色亦有些苍白。几个太监忙不迭地过来作势要扶，被南司玥拂袖挡开。南司玥略略皱眉，以手掩鼻，道：“不用你们扶。”

众太监闻言忙小心地退了去。这宫中谁人不知，长皇子好洁，从不让身份卑微的下贱之人脏了自己身子。

南司璃下马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众僧一见得他二人面，纷纷叩首，齐声道：“贫僧恭迎二位皇子。皇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想必个个皆是练武之人，声洪如钟，震得树叶瑟瑟发抖。南司玥不高兴地再次蹙眉，这样的声音，现在听来，实在太吵了。

淡淡一挥手，轻声道：“起来吧。”

众僧松口气，平身，却仍然目不斜视，各人紧盯着自己的鞋子。

空禅伸手正了正身上的紫红裟袈，稍稍侧身，又作揖道：“殿下，请移步东厢房。”

南司玥点点头，并不推让，抬脚往山上走。黎影伸手扶住，却见主子面色不对，忙询问道：“主子，可要属下背主子上山？”

“不用。”南司玥咬咬牙。这点山路难不倒他。而且，他还不想表现得那般狼狈。

南司璃紧跟在二人身后，心几乎要跳出胸口。那黎影一个大男人，要扶住柔若无骨的美人儿实在难堪，而且粗手笨脚，南司璃只觉得他的皇兄随时都有跌到地上的危险。再看那美人儿，抚住伤口的指间似要流出血来，身子微微颤抖，每走一步都甚是吃力。

南司璃不忍再看，兀自握紧了拳头。

罢了。反正皇兄已经厌恶他至此，再厌恶一些也无所谓了。

咬咬牙，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黎影，一把将南司玥打横抱起。

“你！”南司玥大骇，挣扎道：“放我下来！”

南司璃并不看他，反高声道：“山路陡峭，皇兄有伤在身，还是不要逞强的好。”

南司玥惊得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南司璃刀裁一般坚毅的下颔，一股无名怒火在心头窜起。他竟不看他！他竟对他如此无礼！想一个耳光劈下，却无奈身上无力。只得作罢。事实上，方才自己走得也确实非常吃力，每一步都扯得伤口生疼，根本没有把握能顺利上山。怔了半晌，终侧过头去，恨恨道：“南司璃，下不为例！”言罢，丹唇紧咬，再不开口。

南司璃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身后众人皆低下头去，不敢抬眼。只空禅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七百二十五级台阶很快便走完。南司璃心里有小小的失落。轻轻将南司玥放在床上，仔细掖好被子，正欲离去，想想又道：“我去叫人取毛巾来给你擦擦身子，出了一身汗，皇兄该难受了。你现在有伤在身，太医说不宜沐浴。请皇兄暂且将就一下吧。”说完并不看他，抬脚便走。

“璃！”南司玥有些失神地拉住他的手。他回头，四目相对，竟在南司玥眼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留恋。

留……恋？！

他舍不得他走么？

南司璃怔住。

南司玥迅速回神。这是怎么了？被南司璃抱过之后，身体竟然有点留恋他的碰触了。

这个认知让他对南司璃的惧怕又凭添了许多。

定了定神，南司玥故作平淡道：“你去休息吧。别来了。”

语气与平常无异，可，南司璃如沐春风。

第十二章 魔

翌日。南司玥睡到日上三竿。这檀清泉水果然神品，昨日仅用神水略敷伤口，睡过一觉后疼痛便缓减了许多，且皮肉已开始愈合。

张太医细致察看后，脸上稍露喜色，拱手道：“殿下体内毒素已所剩无几，伤口也已愈合，再悉心调养几日，便好。”

南司玥点点头，问道：“那这伤口，可会留疤？”

“只要殿下注意膳食，再按老臣这药方服用，就不会有疤。”

南司玥这才释然。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张太医一一细细作答。

刚送走太医，便见黎影神色凝重地出现在门口。

“主子。”黎影道，“大事不好。您快去西厢瞧瞧吧。”

“出什么事了？”南司玥表情淡淡然。一个和尚庙里，能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方才属下听颜夕说起，四皇子练功走火入魔了一个晚上，很是不对劲。”

“四皇子”三字让南司玥的心不自然地惊悸了一下，但面上却是常态，道：“如此，叫张太医去瞧瞧便是。”

“已经让张太医过去了。”黎影答道，“只是，属下以为，这走火入魔不比寻常之事，且四皇子身份尊贵，马虎不得。主子是不是……”

南司玥噌怒地瞪他一眼，想想也是，便起身道：“也好。去看看吧。”

刚一进得园子，便见南司璃坐在回廊下，身后站着一脸焦急的颜夕。

张太医跪在地上，急得连连呼道：“唉哟，小祖宗，您就让老臣给您号号脉吧。”方才听黎影说起，四皇子走火入魔，生命迹象全无，忙不跌地跑了来，却见四皇子坐在回廊下，盯着自己右手一脸陶醉的笑容。怎么瞅也不像是走火入魔，可既然黎影如此说，想必并非一般情况，偏四皇子一言不发，只笑个不停，又不让他号脉，倒急得他欲哭无泪。

南司璃也懒得理他，任他在一旁哭天喊地，眼睛并不曾从手上移开。这可是昨天玥主动抓住的手啊，而且皇兄眼里流露出的情愫分明就……长这么大，虽说和南司玥朝夕相处，但如此可爱的表情却是头一次见，想不陶醉都不行。

正傻笑得兴起，忽听身后颜夕叫了声：“长皇子。”抬头，果然看见南司玥神色凝重地站在面前。忙跳起来，欢喜地叫道：“玥，你怎么来了？你有伤在身，不要太累才好。”

南司玥脑海里闪过无数个信息。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他被骗了！南司璃根本没有走火入魔。一股无名怒火在心里乱窜，尤其是当南司璃对他露出开心的笑容时，原本深藏不露的恐惧便被这怒火点燃，一发不可收拾。身子一抖，单手劈下。

“啪！”一声脆响过后，南司璃脸颊生疼。幸好皇兄有伤在身，这一巴掌力道不足，不然他很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黎影暗叫不好，嗔怒地拉过颜夕，道：“你不是说四皇子走火入魔吗？怎么会这样？”

颜夕哭笑不得，分辩道：“我只说四皇子行事异常，看着像是走火入魔了。并没说他是真的走火入魔了啊。”

“你！”黎影瞪瞪他，本就是木讷之人，此时更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头见南司玥已拂袖离开，忙忙地跟了去。额上冷汗涔涔，但愿主子别恼他才好。

一边张太医更是惊得张大了嘴。黎影方才分明是说四皇子生命迹象全无啊，怎么这会儿……想不明白，干脆也不多想了，反正这会儿他也正好派上用场，给四皇子看看，那一个耳光过后到底伤得怎么样。

第十三章 影

黎影提心吊胆地跟在南司玥身后。

他跟随了南司玥整整三年。三年来，南司玥从不轻易泄露自己的情绪，即使泰山压顶也未见其有过常人的举动，更别说像今天这样出手打人了。再者，依他平日里的观察，皇家四子，南司玥唯独对四皇子毫无戒心。虽然二人前些时候闹了些别扭，但在黎影看来，那不过是南司璃玩心大起，胡闹得有些过头罢了。这是常有的事。南司玥也还不至于为这种事记恨南司璃。只是方才那一掌实在令人费解。莫非南司璃说错什么话了？可在黎影看来又不像。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问，只有作罢。

待回过神来，却兀得发现南司玥走的这条路是通往后山的。

“主子。”黎影急道，“此路，不对。”

“嗯，是不对。”南司玥回头，淡淡笑，和平素并未有不同。黎影一怔，难道，刚才那记耳光是幻觉？

南司玥走两步，又道：“山间早晨空气甚好，散散步吧。”

“是。”黎影应了，想想又道，“可是主子的伤……”

“不碍事。”南司玥摆摆手，道，“张太医说了，多活动活动有好处。”

南司玥沿着山路走着，神色凝重，星眸四盼，并不若散步那般悠闲，反倒像是在寻找什么。黎影小心护着。早间的山路湿滑，生怕他稍有不慎再伤了自己。

山间空气带着露水的味道，清新怡人。时而一两声鸟鸣隐没于绿阴深处，更平添了一份诗意。日头渐渐高了，斑驳的光影落在南司玥发间，有若被揉碎的神光，星星点点，缥缈似仙。黎影看得有些呆了。忽听到主子一声轻唤，忙回神，满脸通红。幸好主子背对着他，不曾看见，这才又长吁一口气。

“黎影，”南司玥停下脚步，侧头问道，“你确定这相国寺内并无秘道地牢之类的可疑之处？”

“回主子，是的。”

“这就怪了。”南司玥眉稍忽地纠结起来，神色凝重，沉思半晌，又笑道，“我有些乏了，咱们回去吧。”

“唔……是。”黎影躲避不及，险些撞到南司玥身上。如此近的距离，他几乎可以听到主子平稳的心跳声。不免又是满面通红，说话也不利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