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明白地走了出去,到那个小太监的身后重重一拍,“这么鬼鬼祟祟的,你哪个宫里的?”
“……!”那小太监一慌神,连忙跪了下来,语无伦次道,“公公恕罪,公公恕罪,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这小太监以往只负责送冷宫的饭食,当然不认识曹公公,只是看见公公的腰牌,知道对方比自己地位高就是了。
看见这小子一下跪就讨饶,曹公公也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可看见他手里那个红色的食盒,心里又犹豫起来。
“这是个什么东西?”说着他将食盒拿了过去。
那小太监连忙道:“公公,你就饶了奴才这回,奴才下回再也不敢给公子送东西了……”
曹公公觉得怪异,可不想透露身份于是道:“你先下去,这事我自有定夺。”
“多谢公公开恩,多谢公公开恩!”小太监磕了几个响头,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见他口口声声替公子送东西,可为什么这样慌乱?曹公公不解地将食盒拿到了凌凤面前,并且将事情说了一遍凌凤也是奇怪。
两人将那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几个白馒头,还有一小碟酱菜,凌凤看着这些就不舒服,如今是秋天,这早晨就啃馒头实在是苛刻了些,至少也该来碗热粥什么的。
“逸远每日就吃这东西?”
他不是有用钱收买那些太监吗?怎么还是这样的节俭?是故意还是……
思及这里,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凌凤更加不悦,正欲出声质问,却见那进门的是“惜薪司”的总管太监,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还未来得及思考,就听他以尖锐的嗓音道:“宸妃娘娘,昨日的工作怎么样了?”
他一边问一边进屋,身边还跟随着一些小太监,因为凌凤他们在另一个角落里,所以没有人发现他们,而这些太监也似乎已经熟门熟路,小太监们直接进了正房左边的一座小屋,凌凤还没有明白他们进去干什么,一会儿却又见他们抱着劈完的柴薪出来,一时间他犹如五雷轰顶般怔在了原地。
看着他们一次次地进去出来搬柴薪,似乎隐约记起了自己给裴逸远的工作,可是他要的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希望逸远干一点点活儿而已,可为什么……
当那些小太监全数搬完,那几堆柴薪已经多得令凌凤无言以对,连一边的曹公公也是诧异无比。
惜薪司的那个总管正打量着那些柴薪,忽然最后从那小屋出来的小太监不知在他耳边低语了什么,他点点头然后提高音量道:“宸妃娘娘,您还有两捆柴未劈完,所以今天一日的饭食还是照旧减半,希望明日你能继续努力。”
说着他又命人将今天的份还有早膳留在了院子里,这才带着人离开院子,而令凌凤在意的是自始至终,裴逸远都不曾现身。
待人都走后,凌凤走了出来,看着那堆柴薪他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朕什么时候说了要逸远干那么多的?”
“这……奴才也不知……”曹公公也确实被蒙在鼓里。
说着,凌凤又去打开那个他们送来的食盒,里面的糕点确实精致了些,还有碗小粥,可这点分量给逸远还不如喂只小猫,这时他似乎可以明白,刚才的那个小太监为何慌张的原因了。
“荒谬,仗势欺人混蛋!”凌凤大怒,“曹公公,传朕旨意,将那群奴才收监候审,朕倒是要亲自问问,是谁给了他们这样放肆的权利!”
“是!”
曹公公领命办事去,独留凌凤一人等待裴逸远的出现,可是直到辰时过半,也不见其踪影,凌凤顿时有些慌了阵脚。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打算进屋寻人之时,忽然正房的门开了。
他眼睛一亮,可从屋里出来的不是他满心惦记的裴逸远,而是一个孩子,他从未见过的孩子,而那孩子身上穿着的衣裳他却很熟悉,那是上等的面料做成的华服,是他送给逸远的。
38
小凌起床后,见师父不在身边就知道他昨晚又熬夜工作了,自己打理好衣装,梳洗完毕后他便出门要去见师父,可是今日很奇怪,以前不会有人的院子里竟然站了个人,那个人看见他也以诧异的眼光打量着他,看他的灰色衣裳,可能又是哪里的太监吧!但他才没有这个闲工夫陪他对看,师父比较重要。
“你是太监吗?为什么来这个地方?”小凌走到凌凤跟前,提起了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食盒问。
凌凤没有回答,却以更加惊愕的神情看着他。
“原来是个哑巴!”小凌不意外,太监各式各样,少了小鸡鸡,再少了舌头也不稀奇。
他不慌不忙地提起那个大食盒就要往小屋里走,见他吃力,凌凤便好心帮了他一把,小凌似乎也觉得这个太监不坏,于是就让他拿着食盒,然后两人一起进了那小屋。
一进屋子,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柴薪味,还有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状况,幸亏小凌已经熟悉了这屋子,他小跑到一边,然后踩着矮凳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来,之后才回到凌凤身边将食盒拿过。
凌凤打量着黑暗的屋子,实在是难以想象逸远会在这里,还劈柴劈了一宿,裴逸远喜欢干净,每天都会将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而如今却要在这样的屋子里干那么重的活儿,这样的惩罚真的是够了。
“小凌……?”一边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令凌凤浑身一怔。
“师父。”小凌闻声跑了过去,一头扑进裴逸远怀里。
凌凤也向那里望去,然而……
天啊!他看到了什么?那个面容憔悴不堪,形如枯槁,脸上充满倦意的真的是以前那个被称为“最美丽的人”吗?
裴逸远如今仍然是一身朴素的布衣,可是无论姿色或是神情都不如以前那么富有神采,不过是短短半年的时间,为何一个好好的人就被消磨成这样?
凌凤不禁后退几步,却无意间踢到了食盒发出响声,这响声惊动了裴逸远,他顺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注意到他的变化,凌凤紧闭起眼睛有些不敢面对他,可谁知他预料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而是裴逸远淡淡地问了一句:“有人在那边吗?”
“……!”这句话使凌凤惊愕地再次睁开双眼,死盯着裴逸远的眼睛不放。
瞎了?他的逸远瞎了?怎么会这样的!?
小凌没有在意凌凤的变化,无关紧要地回答:“哦,是今早站在院子里的一个太监我也不认识,可他是个哑巴,师父不用管他,我们吃饭吧!”
“小凌,不得无理。”说着,裴逸远便在小凌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他提起食盒慢步走到了凌凤面前,然后露出一丝笑意道:“不好意思,小凌没和其他人相处过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见到一如往常的笑容,凌凤应该开心才是,可是这次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凌觉得这个太监很奇怪,于是拉拉裴逸远的衣袖道:“师父、师父,我肚子饿了,吃饭吧!”
“好。”
裴逸远老有耐心地搀着小凌一起出去,凌凤则跟在他们俩身后,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心里竟然泛起了醋意。
这个不明来历的小不点儿竟然这么光明正大地霸着裴逸远,算是什么意思?
裴逸远坐到了院子的小石桌上,小凌则被他抱在腿上,然后拿出那食盒里的食物,裴逸远从中只选取了一块小糕点放入嘴里细嚼,而剩下的那些都给了小凌。
“师父,你不吃其他的吗?”小凌问。
裴逸远笑着说谎:“师父之前吃过了。”
“又是那个小卓子送来的?”小凌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说法,也不曾起疑。
“嗯。”摸摸孩子的头,裴逸远道,“所以这些是小凌的份,你一定要吃完。”
“哦。”小凌乖乖地点头,却见那个哑巴太监竟然还站在他们身旁,真是奇怪了。
“你不走吗?”小凌提问。
这问题让裴逸远暗暗吃了一惊,抬头眼光无神地寻找着人影,却仍是一片茫然。
“小凌,那个人还没有走?”
“对,他站在师父的右手边。”
“右手……”裴逸远闻言,习惯地伸出手去触摸。
而迎接他的是对方一双温暖的大掌。
凌凤抓住裴逸远的手,惊然发现不光是身体,就连那双手都是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茧子,半年……不过半年就成了这样!?
心痛地低下头,动了动嘴唇,愧疚与怜惜一下扩散到了心中每一个角落。
裴逸远看不见这些,只是平和地道:“你会写字吗?如果会的话,就请在我手里写上你是谁,还有你为什么在这里,好不好?”
凌凤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在上面写道:“我是奉皇上的命令来看望娘娘的……”
感到他的回答,裴逸远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是这样啊……”然后他对着怀里的孩子道“小凌,待会儿去屋子里背背百家姓好不好?师父有事和这个人说。”
“好。”小凌最听裴逸远的话了,于是吃饱了他就一个人跑回了屋里。
之后裴逸远没有像往常一样忙着工作,而是和凌凤一起在院子里漫步,凌凤小心翼翼地搀着他,裴逸远倒是为这个人的谨慎感到好笑。
“我已经不是宸妃了,你不用这么小心。”
凌凤在他手心写道:“不,皇上心里娘娘始终都是娘娘。”
“我们不说这些了,告诉我,你这次回去打算怎么禀告皇上?”裴逸远问。
“实话实说。”凌凤写道,“可是那个孩子……”
“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裴逸远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的事无论怎么报都无所谓,可是那个孩子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因为他是皇上和宁贵妃的儿子。”
什么!?
凌凤又是一阵愕然,四年前宁贵妃确实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因为同时看见她与其他男人私通,所以凌凤自然不认为这个孩子是自己的,没有在意是死是活,之后又没有人提及,于是他便渐渐淡忘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而再次提起的居然会是裴逸远。
见对方久久没有反应,裴逸远笑得有些无奈,“没有觉得他和皇上很像吗?罢了,如果真的不信,那请你也不要向皇上禀告,我不想这个孩子出事。”
39
裴逸远的思路很简单,如果连面前的小太监都不承认小皇子的存在,那么身为皇帝的凌凤就更不可能接受这个孩子,若是那样,那还不如不认。
凌凤回想着那孩子的容颜,和年幼的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可是这个孩子却比他多了几分开朗与笑颜,是因为……逸远吗?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凌凤写道。
裴逸远笑着挥挥手,“不是我发现,是他把我错认为是他爹,之前养大他的嬷嬷似乎告诉他宫里只有他爹一个男人,机缘巧合而已。”
长宁宫的院子本身不大,两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宫门这边,裴逸远算了算路程也觉得差不多便道:“我们到宫门了吧?那么回去吧……”说着便往回走去。
凌凤没有放开他的手,想将他搀进屋子,可是谁料裴逸远却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向那堆柴薪摸索去,凌凤正欲询问,却见裴逸远背着他蹲下身子,然后抱起了两捆柴薪就往那个小屋里走。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时间也不早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就慢慢往前走。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凌凤一阵心痛,连忙追上去挡住了他的去路,然后替他扔掉了手里的柴薪,再在他的手心写道:“皇上没有叫你干那么累的活,你应该好好休息。”
裴逸远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公公不要开玩笑了,这圣旨是皇上亲拟,怎么会出错。”
不是的,这个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的是……
来不及解释,就看裴逸远再次摸索着捡起那些柴薪,然后走进了他的那间小屋。
凌凤懊恼地跟了进去,而听闻他的脚步声,裴逸远感到了奇怪。
这个人怎么跟着他不放呢?
走到熟悉的地方停下,裴逸远再次坐了下来,伸手摸到了一边的劈柴刀,再拿起身边的一根柴薪固定,随后将刀刃先劈入柴薪内,熟练的动作令凌凤哑然。
“不好意思,我没有很多时间和你聊天。”裴逸远知道他没有走,所以略带歉意地道,“为了那个孩子能吃饱,我必须努力工作才行。”
这字字千金压在凌凤心上,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差一点他就要破口而出──他又不是你的儿子,顾及那么多干什么!?
凌凤可以想象,为了让孩子吃饱穿暖,裴逸远花了多少心思和银两,甚至不顾自己的身体,将原本就克扣的饭食全数让给孩子,而自己每日则吃一点点,所以才会消瘦得如此之快,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睛……
那他呢?逸远在这么辛苦的时候,他干了些什么?不闻不问不说,还硬是将这个重活压在了逸远身上,他究竟算什么!?
想到这里,凌凤再也无法忍耐,不顾咬出血的下唇,径直就冲了出去,他回宫便立刻重新拟了一道圣旨,停止了裴逸远的工作,还要将小凌先接出来。不论他是不是自己的孩子,若不接出来,逸远便无法好好休息,他必须先替逸远的身体着想。
可还有一件恼人的事,就是他无法放逸远出来,因为罪名上他仍然是那个“杀害皇子的宸妃”,要消去这个罪名将他接出冷宫依旧找不到理由,无奈之下,凌凤只能暂时搁置一边,既然出不去,那他进去总可以吧?于是乎,凌凤决定每日都以“哑巴太监”的身份前去看望。
当日午后收到了这圣旨的裴逸远有些感叹这速度之快,可他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那个哑巴太监可能是最近皇上面前的红人,所以帮了大忙。
随后就有人领走了那些柴薪,而迎接小皇子的轿子则说是傍晚前来,这么突如其来的分离却有些吓到了小凌,他紧紧抓住裴逸远的衣摆不肯松手,口中还直道“要和师父一起。”
眼看着时间的流逝,裴逸远抱着孩子轻哄:“小凌乖,你不是一直等着爹来接你吗?如今盼到了,应该高兴才是。”
“才不是!”小凌含着泪水,趴在裴逸远的肩头道,“小凌不要爹爹,小凌要师父,师父和小凌一起走啊!”
“小凌,不要任性,师父说过的,师父会一辈子在这里,你难道忘记了?”裴逸远摸摸他的小脑袋。
半年相处下来,两人相依为命产生的如同父子般的情感不是说谎,可是为了孩子的将来,裴逸远不觉得自己有这样自私的权利让他陪伴在自己这个废物身边。
但小凌依旧哭个不停,不愿意放手离开,直到接他的宫人来了,裴逸远虽然看不见却听得见那动静,脚步声何止数人。
其中一个太监跑来喊道:“恭迎皇子殿下上轿。”
之后,裴逸远就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们想将小凌从自己身上抱下来,可是小凌的手牢牢不放,弄得几个小宫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由几个太监连扛带拉好不容易才将孩子从裴逸远手里接了过去。
手中一下失去了孩子的体温和重量,裴逸远心中掠过一丝不舍,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找孩子的所在,可听见小凌竭力的哭声后,他停下了,思考了很多,衡量了很多,最终那双手还是缓缓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