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吧,告诉我你没事,啊?」他轻轻抚摸欧阳锐的侧脸,试图把上面的血迹擦掉,小孩儿爱干净,训练结束之后灰头土脸都会高叫脏死了脏死了第一个冲去洗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清爽俊朗的样子,脸上沾到血他会难受。
「小混蛋,我是你的组长,我命令你,好好的,醒过来,站起来。」韩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恳求的口气,「好不好?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也一定不会的,对吧?」
手指划过欧阳锐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他皮肤上划过,痒痒的,他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小孩儿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长又密?小孩儿闭着嘴唇的样子特别地乖?
是啊,欧阳锐就像是个发光体,平时见到的他不是这样的,活泼,爱闹,除了工作的时候一刻都安静不下来,被他那么黑亮的眼睛瞪着,哪还有心思去研究他的睫毛,光是应付他的斗嘴就已经费尽心思了,哪还会去注意他闭起嘴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韩恺忽然感到很茫然,他自以为对欧阳锐的感情很纯粹,就是喜欢和欣赏,欧阳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那种人,和局里那些文质彬彬的高职技术警官不同,和他手下的都是实战一步一步上来精挑细选的组员也不一样,他优秀到可以高高在上,却从来没有一丝优越感,反而很享受和大家打闹在一起,记得刚入组的时候自己曾经有意刁难过他几次,他不但任务完成得漂亮,而且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点愤怒或者不甘的情绪,眯起眼睛,笑得弯弯的,仿佛自己对他的强硬态度也让他甘之如饴。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说喜欢我呢?」他喃喃自语,「我们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不必面对内心深处这种惶恐的感觉,我以为可以把它藏的很好,事实上我也做到了,理智甚至让我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兄弟,不是爱人。
是欣赏器重?是惺惺相惜?
我为什么就不敢面对真正的理由呢?
为什么只有等你这样躺在我面前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会从躲藏的地方喷涌而出呢?
在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面临这样的场面。我以为一切就这样了,你是兄弟,是手足,我们终将擦肩而过,结婚,生子,这样过一生,藏在心底的感情永远不会发芽,甚至我自己都不会察觉。
选择,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如果在你和我之间选择生死,我会毫不犹豫地给你机会,如果是在我和嘉仪之间选择,我同样会把机会留给她……但是……在你和嘉仪之间呢?
「小混蛋,你逞什么英雄啊……」
把嘴巴贴近欧阳锐的耳朵,韩恺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忽然觉得我不配做一个员警,因为我竟然在想……你……如果……不那么做的话……」
如果受伤躺在这里的是嘉仪,自己也会难过,也会愤怒,但不会是这样,这种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欲坠,一切都灰暗了的感觉,这种最重要的东西即将毁灭的绝望,沉甸甸地压住他的呼吸,让他窒息。
韩恺愿意付出一切来挽回,只要……
「如果……」他闭了闭眼,低声地说,「如果你好好地醒过来,跟从前一样能跑能跳,我就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是你希望的那种……好吗?」
他握起欧阳锐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着,试探地,动作极其轻柔地吻了一下小孩儿的手背。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情况就是这样了。」石磊笔直地站在韩恺办公桌前,面前是全组连夜赶出来的报告,韩恺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阅。
他今天离开医院的时候欧阳锐还没有苏醒,尽管心里放不下,他还是回到警局,全体组员都在,连受轻伤的也没有缺席,石磊作为行动代理指挥,早早写好了总结,眼睛都熬得红了。
「从整体来看,这是一次成功的行动,缉毒组完成了他们的抓捕计划,除了有几个疑犯被当场击毙和炸死之外,没有一人漏网,毒品也当场缴获。」韩恺的手放在厚厚一叠报告上,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艰难,没有办法,他不能让他的部下再背负更多的心理压力,这是他自己应该承受的。
「你们做的很好,不要太担心欧阳……」他的喉头几近痉挛,要费很大力气才说得出话来,「那是个意外。别有太多负担,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像平时一样。」
石磊望着他,想说什么,又忍住,敬了个礼出去了。
韩恺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重新翻开行动报告,还没翻到两页,电话响了起来,是方嘉仪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疲倦:「韩恺……」
「是我。」
「我知道这样的话不该我说,伹我还是想对你道歉,对不起。」方嘉仪一向冷静的声调有些细微的颤抖,「欧阳警官的事……我很遗憾。」
「嘉仪,我现在只想知道一点,行动从头到尾,我们的通讯到底有没有被干扰,或者监听?」
方嘉仪沉默了几秒钟:「你在指责我?」
「没有,但我相信欧阳。」
「哪怕是没有证据的所谓直觉?」
「是的。」韩恺平静地说。
方嘉仪苦笑了一下:「韩恺,你真不像是你了,我知道,欧阳警官是你最优秀的部下,而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这点我不会否认,是我欠他的。」
不,不是你,欠他的人,是我……
而且是连补偿机会都不知道有没有的欠债……
「但是对于这次行动计划,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如果需要我检讨的话,那就是我有些急进,没有在绝对掌控场面的情况下收网,这也是受当时的紧迫条件制约的,你也是组长,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方嘉仪稍微提高了声调,「换句话说,假如欧阳警官没有推开我,今天躺在医院里的人是我,我也绝不后悔。」
这世界上有如果吗……我只知道,现在躺在医院里的是欧阳,不是你。
韩恺被自己内心深处翻上来的黑暗想法给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嘉仪,你们的结案报告请给我送一份,我对欧阳提出的通讯问题要做进一步的核实。」
方嘉仪也恢复了冷静:「应该的,我会尽快。对了,你什么时候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欧阳好吗?」
「再说吧。」韩恺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把电话挂掉。他实在不能想像,自己要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欧阳锐,又如果自己和方嘉仪一起出现的话,会不会更加刺激到小孩儿。
魏鹏宇没有敲门就直接冲了进来:「组长,医院来电话,欧阳醒了!」
韩恺精神一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们留守,我去医院!」
「那个……组长!」童晓恬远远地喊,「已经通知欧阳的家人了,说今天能到,你不等他们一起去吗?」
韩恺早已经跑远了。
隔着玻璃窗看里面,欧阳锐平躺在床上,垂着睫毛,脸色很平静,有些迷惑地微微皱起眉头,很配合地看着护士在测量他的各项生命体微,嘴角还是和平时一样翘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露出阳光一般灿烂的笑。
韩恺站在外面,始终没有勇气跨进病房。刚才医生的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击打着他的心:「腰椎运动神经元损伤已经确定了,感觉神经没有明显损害,现在病人双下肢运动障碍,就是俗话说的瘫痪,痊愈是根本不可能的,万分之一的康复率,也许将来他还可以用自己的腿走路,不过……」
「医生,有没有比较好的办法?」韩恺出奇地冷静,没有大喊大叫,虽然他的心里已经憋得恨不能开枪把那个安炸弹的罪犯打成马蜂窝,但理智在最后一丝底线上控制了他,让他还能平静地站在这里,跟医生正常地谈话。
「目前的医学水平,没有什么更好的治疗方法,加强营养,定期复健,也就是这样,希望可以出现奇迹吧。」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无能为力地看着欧阳锐?
「医生,他还年轻……」韩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拒绝着这个结果。
「疾病是不会因为年纪而有所差别的。现在我们和病人一样,都必须首先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再去战胜它。」医生拍拍他的肩膀,「现在的他需要家人的关心,还有,最好请心理小组干预一下,我见过很多病人不能接受自己的病情,情绪很波动,暴怒吵闹,甚至……出现抑郁,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忽然就瘫痪在床上不能动,而且他还这么年轻……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心,他根本坚持不下来复健的过程,我希望你们作为病人的亲友,能给予他最大程度的支持。」
我会的,我会以全部身心去爱他,支持他,帮助他,但是……他会接受吗?
韩恺站在门口的时间实在太长,护士小姐进来出去都看了他好几次,终于,欧阳锐察觉到了,侧过脸,对着门的方向沙哑地问:「谁在那?魏魏?石头?晓恬?」
「我。」听到小孩儿嘴里吐出的竟然是别人的名字,韩恺有些不悦,走进了病房。
「头儿啊……」欧阳锐露出一丝微笑,「你不会是来骂我的吧,趁大家都不在?」
「我为什么要骂你?」韩恺走近床边,心疼地看着他苍白的脸,「疼吗?」
「骂我给特动组丢脸了呗,就一个炸弹也没搞定,还连累了缉毒组,对了,方组长没事吧?」
韩恺沉默地看着他,小孩儿还不知道自己的腿已经不能动了吧,所以还是这副没心没肝的笑脸,他一定以为就和平时受点小伤一样,这次顶多是严重一点,冲自己撒撒娇,休养个几天就能爬起来活蹦乱跳……
他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还能这么笑吗?自己又能为那时的他做些什么呢?
「耶?头儿,不会吧,干嘛这么严肃,难道我还犯什么错了?」欧阳锐费力地仰起头看着他,「那也得等我出了院才写检讨啊,你说多少字?」
「欧阳……」韩恺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勉强自己笑了笑,「你好好养伤,没事的,一切都有我。」
我会慢慢地告诉你,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最艰难的时候我们一起度过,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吧?既然我一时糊涂,在正确的时间竟然说了错误的话,那么,就用未来的一生补偿你,这样,可以吗?
欧阳锐睁大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许久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头儿你怎么了?我不就是后半生要坐在轮椅上过了吗,你干嘛一副我快翘了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我盖棺论定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什么!?」韩恺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欧阳锐刚才说的是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腰椎骨折,导致下肢瘫痪啊。」欧阳锐无所谓地说着,就好像在说别人的病情,「我是病人有知情权,一早上医生给我检查的时候,我就问过了,我没有当员警之前,也想过当医生,在医学院旁听过几堂课,这些医学名词对我来说不用解释。」
「不是,欧阳,你听我说……」韩恺第一次感到狼狈,他低下头,不敢正视欧阳锐的眼睛。
「神经元细胞目前医学还无法修复,如果愈后良好的话,有万分之一的复健可能,但最多也只是拄着拐杖走上几步,再也不能从事剧烈运动,啊,就是说连跑步都不可以了。」欧阳锐神态自若地说着,被单下握住的拳头越来越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丝毫没感到疼痛,相反的,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几分,「看,头儿,我很认真地听了医生的介绍,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了。」
韩恺在床边坐了下来,低沉地说:「关于昨天的行动,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头儿,你用人也太狠了吧,我才醒过来,你就逼着我交行动报告啊?」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那是什么?」欧阳锐咧咧嘴,「不管是什么,等我恢复两天好不好?现在麻醉的效果刚过去,影响我思考。」
韩恺看着他略微干裂的嘴唇,从旁边的柜子上拿过水杯,小心地用棉签蘸了蘸,想要涂上去暂且让他好过一点,却被欧阳锐一偏头躲开:「护士说了,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喝水。」
「你别喝进去就好,润润嘴唇吧。」韩恺温和地劝说。
欧阳锐却不领情,抿嘴一笑:「不说话就行了,头儿你回去忙吧,跟大家说我没事。」说着,把头侧向一边,闭上了眼睛,这么明显的拒绝让韩恺准备好的一切说辞都无济于事,只有伸手过去轻轻为他拉好被角,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病房。
直到确信他离开,欧阳锐才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蓝天,白云,远处传来清脆的鸟儿的鸣叫,和任何一个早晨看见的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他呢?他和昨天这个时候的自己呢!?
整个下半身都毫无反应,木头一样地连接在身上,即使脑子用力得像要爆炸,却连一个脚趾头都无法移动……欧阳锐黑眸里一片茫然与绝望,他松开一直紧握的双拳,掌心细细的血流已经蜿蜒流到手腕处。仿佛着了魔一般,他死死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管,手指压了上去,感觉到指尖下勃勃的动脉跳动……
「小锐!?」一个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欧阳锐急忙把手缩回被子里,扭头一看,惊讶地叫:「二哥!?」
第六章
韩恺回到警局的时候,方嘉仪已经把那边的结案报告传了一部分过来,他和组员研究了整整一天。也不得不承认,除了欧阳锐那次直觉的不妥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炸弹的鉴证结果出来了吗?」他揉着眉心问。
「鉴证处正在还原现场,我已经派人在那边守着了,一有结果就立刻传回来。」魏鹏宇回答,「组长你是怀疑……」
「嗯,看是不是有另外的势力插入,或者是巧合碰上的恐怖活动。」韩恺把卷宗合上,「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家休息吧,我去医院看看欧阳,有什么事就通知我。」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还是童晓恬忍不住说了出来:「组长,医院的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啊。」韩恺心不在焉地说,「我是去陪护,怕他晚上不方便。」
大家脸上的神色更加古怪了,但是被石磊一个眼色给制止住,然后四散离开,还听到有人在小声嘀咕:「组长转性了?他对谁也没这么好过。」「闭嘴!」
韩恺当然是不在乎组员的议论纷纷的,拿了车钥匙和笔记本就匆匆走向停车场,心里只想着早一点赶到医院好多陪欧阳锐一会。
出示了特别证件之后,他进了病区,欧阳锐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他在门口停下,振作了一下精神,甚至还用手揉了揉脸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忧虑,恢复到平时的状态,才伸手推开了门:「欧阳?」
房间里的两个人一起转头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是欧阳锐没错,那个坐在床边,看起来和他很像只是斯文清秀了几分的男人是……
「小锐,这位是?」斯文男子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问。
欧阳锐脸上神色不定,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露出了一个微笑:「啊,哈哈,这是我的上司,特别行动组的组长,韩恺韩总督察,组长,这是我二哥。」
「你好,我叫欧阳聪。」斯文男子手忙脚乱放下苹果和刀,向韩恺伸出手来,韩恺被欧阳锐客套的语气弄得有些愣住了,机械地和欧阳聪寒暄了一句『幸会』,探究的眼神盯着小孩儿,关心地问:「吃饭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吃了吃了,头儿,你干嘛把我当成三岁小孩。」欧阳锐愉快地笑着说,「护士刚给我拿了药来,晚上吃了药再睡就没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