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哭,因为桑原在那儿,他扰乱了我的心绪。我看到他的眼里竟然也充满了泪水,这时候的他好像不再让我感到害怕了,他真的曾经那样伤害过我吗?我匆匆走了出来。我感到很内疚,当别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我却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出门的时候桑原叫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出的院,身体怎么样,功课还能不能跟得上,没有半点儿不寻常。而我却没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想和他呆在一起,不想回家。他很平常地说了声再见,就和其他球队的同学一起走了。我好像是灵魂出窍一样,很想就这么跟着他走,无论走到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想逃开这个冰冷的世界;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开始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本来那在我的记忆里是非常恐怖的,但是现在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我觉得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足了。我往家里走着,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可是桑原的眼泪总是在我脑子里不断出现,遗有,他的手,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吻。
我一定是疯了。
我去看了郑立明,他比平常更加沉默,几乎根本就没和我说话。我很想自己能安慰他一下,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也只是静静地陪着他,陪着他沉默。
回家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是。他似乎再也不关心我了,再也不看我的成绩单,不问我学校里的事,甚至连期末的家长会也没去参加。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寒假里,我几乎每天都和郑立明一起复习功课。他经常住在我家,他的那个家永远都是乱糟糟的,没有一天不吵吵闹闹,他不愿意回家,我不止一次听见他说要离开那个家,永远离开。
春节到了,郑立明虽然不情愿,也还是得跟家里人一起过年。我对他说父亲会回来过春节,那只是为了让他不用替我操心。事实上,父亲不会回来,我相信他是有意不在节前赶回来,他不想看见我,不想和我...起面对面地发呆。老实说,我也不想,看不见他也许更好。
大年三十,我一个人在家,谢绝了二子好意的邀请。独自喝啤酒、看电视,听着隔壁人家叮叮当当的砧板响。内心里有一种无人打扰的安宁感觉,那几乎算是幸福。
只是--真寂寞。
屋里的空气好像是凝固的,我的心也是凝固的。
"一个人过年?"
桑原什么时候来的?我没销门吗?
"我也是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想想你说不定也是一个人在家,就过来看看。"他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你爸不回来过节?"
我应该告诉他,父亲只是出去一会儿,马上会回来。可是我竟然什么也没说。
桑原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胶袋放在桌上:"别发呆呀,拿几个盘子来。"
我起身走到厨房去拿盘子,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看了一眼大门。门锁了,还上了双保险。
"喂,怎么了?找不着吗?"桑原在屋里叫。
我拿了盘子回到屋里,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好像早就料到会这样,一点也不惊奇,一点儿也不惶恐,好像我真的已经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们喝酒,吃他带来的"脯五房"的腌肉和朝鲜泡菜,看电视里的春节晚会,为赵丽蓉的小品哈哈大笑。
晚会结束以后,我们关灯上了床。
一切都顺其自然,没有勉强。虽然还是很不舒服,但是比起孤独和冰冷,那根本就可以不放在心上。至少是被一个拥抱啊!
开学以后,我回球队参加训练了。
中学生运动会足球比赛我们学校拿了高中组的冠军,我搞不清楚自己踢得究竟怎么样,事实上我通常都会在不到半场的时候被桑原换下来,他很紧张,怕我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每场比赛以后都有一群小女孩找我签名,校报上也说我有望成为中国的马尔蒂尼。当然球队里的伙伴是不太高兴的,就算是那个球技、意识绝好的世界最佳左后卫,在当选"足球先生"的时候还被人说是因为相貌讨人喜欢,何况是我。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名不符实,桑原从来也没有对我的球技给过很认真的评价,他只是在照顾我而已。我想当初他拉我入足球队的时候就没安好心,可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他似乎从不掩饰自己的偏爱,也不在乎别的队员会因为他的偏爱而把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我来说,球队越来越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了,本来我渴望的是寻找友情,现在却越来越孤独。
我的成绩渐渐有了起色,不再在班上垫底。这都是郑立明的功劳。
我时常和桑原幽会。有时候我怀疑郑立明根本什么都知道,我无法想象自己能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他,他看我的眼神经常会带着一种责难的意味。我想他早晚有一天会跟我摊牌,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我。我已经没有力量解脱自己了,我知道自己在往脖子上套绞索,也知道应该怎么做,可是我从来没能控制住自己,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被桑原吸引。我发誓我真的想要离开他,但是每当桑原召唤的时候,我还是会跟他去,每次都会想,下一次一定分手,下一次......
决赛的时候我受了点儿伤,并没什么大碍,只是得在家休息几天。还是郑立明每天把笔记、考卷带来给我。
"桑老师没来看你?"郑立明问得非常突然,我吓了一跳。
他的眼神告诉我,他不能再忍受了。
"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糊涂,自己会明白的,我不想由我来说这事。"
我没说话。
"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什么?"
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不敢看他。
"爱他吗?"
我一愣,爱?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爱他吗?"郑立明没打算放过我。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喜欢过桑原,我怎么可能爱他?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爱应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为什么跟他鬼混?"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想有答案。
"他强迫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我并不想维护桑原,我只是真的不认为桑原强迫了我。因为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早就已经不再是桑原一个人的错。比起桑原,我更该恨的是自己。
"跟他上床,就为了性?"郑立明说得相当露骨,相当刻薄。
也许是吧。我并不喜欢跟桑原做爱,特别是不喜欢他的粗暴,但是我渴望被人爱抚,渴望品尝那种被人拥有、被人保护的感觉。如果那人不是桑原,我想恐怕也没什么分别。
郑立明不会懂的,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他心目中的好男孩是绝不会干这种事的。
"懦弱!"
是的,我是懦弱,我连自己都管不住。
"你真的打算当那种人了?"
我摇了摇头。对这件事我还没有过很明确的想法,我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没有打算过要当什么样的人。我好像只是呆在那儿,等待所有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郑立明好像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我摇头。可是我才十七岁,不,是十六岁半,我怎么知道将来不会遇见我喜欢的女孩子呢?将来会有好多女孩子出现的,肯定会有的。不知为什么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悦冰,自从艾兰死后,她变得很忧郁,连笑起来也那么不开心。
"将来......我想会的。"我自己都觉得说得那么没信心,见鬼!
"将来?"郑立明冷笑,"没有什么事是不对将来产生影响的。到时候,你会为今天的轻率付出代价,这种经历只会成为障碍。"
"也许我活不到那一天呢!"我觉得自己算得上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有资格说这种话。如果不是进了一次医院,我想那种无以名状的恐惧是不会消失的,在那以后我才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多不过是一死吧。
不知是不是这话引起了共鸣,郑立明忽然变得很沮丧:"也许你对。"他点起了一支烟,我一直觉得他抽烟的时候像个学者,而我当然是学者身边的小学生了。
"你爸知道了怎么办?"
我轻轻一笑:"他会杀了我。"我根本不在乎,好像根本就希望这样。
郑立明叹了口气:"你没救了。"
我没想过有谁会来救我,谁也救不了我。
"我来救你。我会救你的,你等着瞧。"
郑立明说的那么自信,那么肯定,很多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当时他那付神情。
我不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不在乎他要做什么,如果他能把我从桑原身边拉开,随便他做什么都好。我知道自己懦弱,需要拯救。我真的不在乎谁会知道我的事,如果有一天事情曝光,受到万人唾骂,那也是我活该。郑立明说得对,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不付代价的。在死亡边缘走过一次,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真正可怕的是活着。人的生命也许是世上最脆弱不过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一旦失去,生命中所有其他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所以,什么也不必在意。
会考很快就来了。
郑立明实践着他的诺言,几乎是跟我寸步不离,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和桑原约会,当然我还是偶尔会"走私"一下。只要父亲不在家,郑立明就住在我那儿。他象个严厉的家庭教师,督促我温习功课,找参考书让我看,出题目给我测验,他自己反而因此荒疏了不少。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只好加倍用功。会考的时候,我的成绩突破了历史最高水准,居然排在全班第九,史无前例。数学老师开玩笑说,我住了一趟医院,不是去开刀,而是去开窍。让我极为不安的是,每次都考第一的郑立明这次只得了第四,这个都是因为我。
"别逗了,你以为自己是谁?影响我?你也配!"
郑立明这么说当然是想安慰我,不过我的内疚并没有减少,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想方设法躲开他的视线,之和桑原一晌贪欢,他一直都在帮我、救我,我却在利用他的信任。我不知道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回报。
"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差点跳起来:"说吧,万死不辞。"
郑立明郑重地盯着我:"帮我看着你自己,别再跟桑原搅到一起。"
我噎住了,好半天没反应。我是不是从来都没能瞒过他?我知道自己撒谎的本事不济,看来他只是不想揭穿我而已,在他眼里我一定相当可笑。
郑立明见我不作声,极度失望:"比死还难吗?"未染qq小坛神秘棋搬
我只好说实话:"你不知道,死太容易了。"
"是吗?"他看着我,"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解脱。"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种感觉。
他点了支烟。从认识他我就知道他会抽烟,可是他却专横地不准我抽,只要发现我书包里有烟他就没收,他管我比老师严厉多了。
直到今天我都在后悔,为什么我要对他说那样的话?我把死亡描述得太轻松了。如果我知道当时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定会说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不会觉得遗憾吗?"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这找还没有想到过。
"你还不知道跟女人睡觉是什么滋味呢。"郑立明今天疯了?
我面红耳赤了半天,才反问:"难道你知道?"
"我知道。"
真吓我一大跳。
郑立明没有半点寻开心的意思:"我十四岁那年就被一个女人缠上了。"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艾兰了。
"其实我和你--样,是欲望的奴隶。我看着你,也是看着自己。"他抽了口烟,"人性是丑恶的,非常丑恶。"
郑立明很消极,这我清楚,他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为之奋斗的东西,说过生命根本没有意义。我从来都是他的听众,我没有反驳过他,他一向都是对的。
"这是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而我们都太早熟了,这不好。我们还没弄清是非曲直的时候,就先成了欲望的俘虏,人人们自己还找不到自己呢,一边用些过时的东西来喂我们,一边干些乌七八糟的肮脏勾当,我们呢?要么放纵自己,跟这个大时代同流合污,要么清醒过来,那就会很痛苦,因为你根本无能为力。看看周围,看看那些红了眼的人们。这世界上还有什么?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在钱面前,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又在他眼里看见了愤怒。还有深重的痛苦。
"我真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可是一旦清醒了,就很难再睡过去,那样的生活,终此一生都会很痛苦。"
他象个哲学家,不,他简直就是个哲学家。我正是因此而崇拜他,虽然他的话我有--大半都听不懂。然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沮丧。
"我会摆脱那个女人的,彻底摆脱。永远摆脱。"他在桌上捻灭了烟头。"毕业以后我跟你不会再见面了。"
他怎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付懦弱无能的样子,也不想再看到自己这付死气沉沉的样子。我们一直都在互相扯后腿,这对你没好处。"
郑立明从来没有这么冷酷,我有点儿不认识他了。仅仅半年以前,他还说我是天下最好的男孩子,所以他才跟我做朋友。我知道自己一直让他失望,我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让别人失望。可是他突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一刀两断,我受不了。
"我不会求你跟我做朋友的,可是......你要我怎么样,我会尽力的,真的。我发誓,不再跟桑原来往了,我发誓。"我还是在求他。我只有他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这份友情,它是我唯一的温暖。和他相比,桑原根本没有份量。
郑立明看着我,目光不再冷漠:但也并不柔和:"我会记得你发过誓。"
我是发了誓,当时我绝对是真诚的,但后来发生的事让我对所谓的海誓山盟彻底失去了信心。我想大约所有人发誓时都很真诚,只是后来背弃诺言的时候,他们会很容易地找到理由,或者根本就不记得那回事了。
"唱个歌给我听吧。"郑立明头一次想听我唱歌。
"好,想听什么?"
"《花祭》,齐秦的《花祭》。"
那应该算是一首老歌了,不知道为什么郑立明一直都喜欢齐秦的歌。
那是个阴天,云彩很厚。昨天夜里的雨没有下透,空气潮湿而且沉重。
走进教室,我发现每个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心里陡地一阵发冷,首先想到的是我和桑原的事曝光了。但是大家的目光里并没有蔑视的意味,倒有几分同情和担忧,似乎都有话要说,却又难以启齿。
"出什么事儿了?"我问同桌。
他看看我,又看看别人,咽了下口水:"郑立明......他自杀了。"
事到如今,时过境遥,我已经不能再准确地回忆起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了,也不知道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在我的记忆里,那几天几乎不存在。只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就是我没有流泪。
最后一次去学校,老师把准考证发给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念考试注意事项。班主任特地走到我跟前,问我:"你不要紧吧?"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大概有点儿象个垂死的病人。
"校长有事要找你,去吧。"
我去了校长室。
和所有的电视电影里一样,我们的校长有一头花白的头发,有一付慈祥的笑容。
"找你来,想了解--件事,你别紧张。"
我看上去很紧张?也许是吧。虽然校长看上去平易近人,但他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儿"。而且,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因为在校外打架差点儿受处分。这一次,我想一定是因为郑立明的事,校长为这事找过几个同学谈话,本来我以为会最先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