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小子,就是这样没志气……罢了罢了,你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再逼你,你就照著自己的方式过活下去吧。”
若是往日,义父这样说,他也许心中会高兴。不过此刻,他却冷,从心里冷起来。
你……要放弃我了吗?要抛弃我了吗?
袁非仰起的眸子里涌起哀戚。
义父给他的,是个背影。
……已经够了……
“孩儿告退了。”袁非闭紧眼睛逼走那股酸意。
是的,他不能哭。他不是孩子,他不能哭。
眼见义子落魄离去的身形,袁爷眉心微皱,唇角抿紧,脸上端的是万分无奈。
面上一寒,只觉一股酒气浇醒了袁非,抹去脸上酒渍,斜眼看去,只见连城手上把玩一个空酒杯,倚在花栏上向他看来。
此时见他,哪有如先那般兄弟亲切,有的只是自己也不说出的害怕和怨愤。
“作甚用这副眼神看我?我又不是你的仇人。”
袁非别过头去,只想绕开这人。
一只手搁在了他的肩膀处,连城妙目转动,贴上袁非的耳朵,“现在事已至此,不若……跟了我吧。”
“无耻!”
“无耻?”连城掩口而笑,眼中却不改其轻挑,“反正已经闹到这地步,你我还有脸皮麽?”
袁非眼前一黑,差点就要被气的一口血喷出来,只觉自己怎麽从未认识过此人,用力打掉他的手,怒冲冲的走过去。
“喂,你会求我的。”
袁非回头怒瞪,“这辈子都不……”
“少爷少爷!”春草气喘吁吁的冲过来,边跑边叫,“不得了了,教主突然病重……要见您呐!”
12.
教主……去了……
一切算作尘埃落定了吧。
教主去时拽紧了连城的袖子,面上带了满满的满足,含笑而去。
顺著教主的眼神,不难想象,他是看到了教主夫人而笑吧。如此,真的能和她团聚去了。
灵堂里,赵姨娘哭的连连厥过去,每次醒来就大叫,“若不是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教主他怎麽会去呢?都是被你们气的!”
由此,更是拦著连城不让他进灵堂。
连城脸色一沈,“姨娘,我是我爹的亲儿,你凭什麽不让我进去。”
“凭什麽?!”赵姨娘尖声骂道:“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教主生前被你气出病来,你还想打扰他的阴灵吗?”
连城冷笑一声,尖酸驳道:“你以为大声就占理了麽?你是个什麽东西自己心里清楚,现在,给我滚一边儿去!”
赵姨娘哭声一噎,随後跑到教主灵前放声大哭起来,“教主啊──您看看您的儿子,您尸骨未寒,他、他就急著欺负咱们孤儿寡母啦!”
连城被哭的一阵心烦,眼角余光随意扫过那些堂主香主,只见那些人全都低下了头,不吭一声。
……还算识相。
又一度哭厥的赵姨娘被连城叫人扶了下去,“这样哭哭啼啼也伤身,将她扶到後堂给大夫看看。”
袁非被袁爷下了禁令,只能呆在院落中,默默的抱著双臂,倚在廊柱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双鱼捧著他的午餐,站在他身後,眼看主子寂寥的神色,却找不出什麽话来分他的心。
“双鱼──”
“是,少爷有何吩咐?”
“你说──”袁非微微垂头,整张脸埋在了阴影里,“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
双鱼不知该如何答复,只知道少爷现在不快乐,极不快乐。
“唉──我是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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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教主七出之日,袁非见不到义父,也见不到其他人,落得一个清净,所以收拾好了包袱,在婢女双鱼的欲言又止下将两张纸塞进她手中。
“一张是你的卖身契,还有一张是一百两的银票。我走後,你便和阿格出庄吧,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双鱼咬著下唇,接过卖身契和银票,有些哽咽的开口询问,“若是主子安顿下来,我和阿格是否能一起过去?”
袁非洒脱的看看天空,一笑,“等我安顿下来再说吧。”
“如此,多谢主子成全。”双鱼双膝下跪,郑重磕头道别。
“主子,双鱼最後说一句──别给他人绊住脚,不值!”
袁非点头,算是收下她的劝告。
再看一次这一片屋宇院落──这里,他度过了无忧的少年,这里曾是他的家,可终究,这里不是他的根!
“你要走了吗?”
走进空无一人的後院,一盏灯笼摆在了石椅上,照亮了一方小天地,此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连城却坐在石椅之上,面前摆著一些酒菜,静静的笑对他。
那一刻,似乎回到了那段最无忧无恼的少年时,没有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没有你争我夺的野心,只有一起哭一起笑的单纯……
“你要走了?”连城看到他背後的包袱,没有出声挽留,只是将面前的两个酒杯都斟满酒,“既然要走,也陪我喝完最後一杯,就当为你践行吧。”
也有些自暴自弃了吧,只想到要快一点离开离开离开!莽撞的举起面前的酒杯,一口灌入,随後重重的放下,横袖抹了抹下巴。
“我走了。”
连城的表情有些奇怪,也让袁非心惊肉跳。
他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後门,小心翼翼的跨出门。
没有,什麽都没有。
当双脚都踏出门後,面对幽深的树林,心中突然开阔了,惦著脚尖,脚不不著地的跑起来。
是的,是的,我该是属於这片天地的!自由的味道,又闻到了!
那一刻,什麽心思都放下了,只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身後的牢笼,一定要越跑越远,远远的离开!
只是心在飞,身体却渐渐的不对劲起来。
呼呼……
倒下的时候,那仿佛幽灵一般的红衣再次出现在眼中。
柔弱的让人不能忍受,被打横抱了起来,不去看那张脸,只是牢牢盯著他衣服上的刺绣,“那盏灯有问题。”
“十日散。”
十日……散,袁非露出一个不像笑的笑来,对自己的自作孽叹息。
“你要我干什麽?”
“你应该知道,不是吗?”
真是……不要脸!
知道,他早该知道!从那晚他就知道了连城在干什麽。可是……
“我不要!”不要像个女人臣服在男人的胯下!不要留在这里受人指指点点!不要被困在一个地方孤独的呆著!他不要!!
连城的呼吸停了一下,随後低低的笑声在他耳边散开。
“现在,恐怕已经由不得你选择了……袁非,你是个笨蛋。”
带著他熟悉的味道的手帕蒙住了他的口鼻,袁非的手脚颤抖了几下,眼中含著惊愕狂怒,直直的死盯住连城,直到意识完全消失……
“所以我说你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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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的第一刻,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入目所见熟悉的种种,茫然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长的可怕的噩梦。
到底梦的内容是……什麽……
眼睛慢慢的睁大,他焦急的按住自己的脉搏,又试著运气,随後满脸通红又绝望的坐到床上。
嘎吱──
一身玄色正装的连城站在门後,高高的俯视坐在床上的他,薄唇轻掀。
“袁公子醒来的正是时候,此刻便随本作去看一场好戏吧。”
身畔年轻力壮的男侍受令,架住袁非双臂,将他拖走。
袁非脚步踉跄的跟著,呆呆的盯住连城的後脑勺。
他的脑中一遍又一遍的回放刚才的画面,脑际有道声音在大声嘶叫:我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
他被拖进了一栋幽深的房子,这是庄里的刑堂,袁非作为雨花堂主,曾进出过几回。
平日空荡荡的刑房此时多了很多人气,中间的牢房里,他的义父赫然沈静的盘膝端坐,旁边的牢房中赵姨娘趴在栏杆上,泪水糊了满面,此时估计是累了,一直小声的抽泣。
连壁已经被绑在刑架上,身上颇多鞭痕,血迹多的触目惊心,昏昏然的全靠双手上嵌入墙内由一根铁链链住的镣铐支撑全身的重量。
刑堂的堂主见到连城,恭敬的退下,两边立刻搬来一张舒适的大椅。
“为……为什麽……教主去世,刚过头七,你为什麽将他们囚起来!”
袁非原本想吼得更硬气一些,只是喉头干巴巴的,声音不知为何嘶哑的难听,微弱的好像病人的呻吟。
听到袁非的声音,袁爷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後又归於平静。
连城仿佛没听见袁非的责问,右手支颌,挥了挥手。
刑堂的人立刻搬来一盆盐水,噗的一声泼了连壁满身,盐水遇到伤口甚是疼痛,立刻就将连壁给痛醒了过来。
连壁的眼神起初很迷茫,随後,他看到了袁非,立刻激动的全身颤抖了起来,嘴巴中发出嘶嘶的叫声。
“赵姨娘──”
得到了权利的连城此刻不再掩饰他对这个女人的厌恶,黑色的瞳孔里仿佛藏了毒针,刺得赵姨娘一阵一阵颤抖。
“我不得不说,你实在很有野心,偏偏长了一颗比猪还笨的脑袋!”
听闻此言的赵姨娘全身抖个不停,却是除了哭声外什麽声音都泄不出。
“胆敢勾结外人谋我连家的财产──你们三个的罪就算凌迟处死也不能赎。”
袁非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的看著他的义父,却见老人坐在原地动也不动,而赵姨娘的哭声渐大。
“连城……教主,求你放过我儿,他什麽也不知道!是我贪我笨,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和壁儿无关!看在他是你亲弟弟的份上,放过他吧!”
赵姨娘连连磕头,此时的卑微如何能让人想起她不久以前的端庄优雅。
怎麽可能……对教主这麽忠心耿耿的义父怎麽可能背叛教主……
袁非的身体狠狠的摇晃了两下,若不是身边有人撑住,此刻便要倒在地上了吧。
连城呵呵笑了两声,“也罢,你都说到这种程度,我怎麽还能对我的弟弟下毒手……来人,斟酒!”
早已准备好的毒酒很快端上,赵姨娘迟疑的看看摆在面前的毒酒,又回头看向儿子,终於抖著手捧起酒杯,屏住呼吸一口喝干。
过没多久,赵姨娘捧住肚子声嘶力竭的哀嚎起来,不断的在地上打滚,七窍徐徐冒出一些血珠子。
赵姨娘瞪著眼珠盯住座上愉快的弯起嘴角的连城,连城看到此人的惨状更是呵呵低笑起来。
“趁著药性发作还有一会儿,我便履行诺言吧。”
连城打了一个响指,立刻一个文士装束的中年人出现在身後。
“将他阉割了,丢入明春楼。”
赵姨娘听到此处更是尖锐的惨叫起来。
明春楼是这里最为人诟语的小倌楼,一旦入了此楼,不到死是出不来的。
那大夫掏出一柄小而锋利的刀子,手捧一碗烈酒靠近了连壁。
“不……!!”
袁非和连壁同时大叫起来,滚烫的泪珠争先恐後的滚出眼眶。
不该这麽残忍冷酷……是谁?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何披了他所熟悉的人的外皮,却做著这样的事情?!
刑不过半,连壁便昏厥了过去,赵姨娘眼睁睁的看著儿子的性器被人割除,双目欲裂,在悔恨和痛苦挣扎中慢慢的四肢抽搐,七孔流血而亡。
袁非完全没了气力,惊恐的看著连城将冰冷的视线挪向了他的义父。
还未等他开口,袁非便脱口而出,“所有条件我都答应,我求你放了我义父!我求你!我义父会走的远远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如果还不放心,你可以废了他的功夫,我求你!”
“非儿!”一直默不出声的袁爷大喝一声,豁然站立起来,“给为父站起来,男儿即使死也该顶天立地!”
“义父……”袁非睁著通红的双眼,慢慢的低下头,声音更为哽咽,“我做不到,我不能让你死。”
他又让义父失望了吧……可是没办法,他是懦夫也好是窝囊废也罢,反正他不可能看著他视为父亲的男人死在自己的眼前。
“这真是一个让人心动的提议呢。”连城很兴奋,他没想到这麽容易就达成了他的期望。
黑色的眸子转向牢房中那个不露声色顶天立地的男子,即使他老了,他成了阶下囚,那一身的威严还是让他无法安心。
不,绝对不能留下他的命!那麽该用什麽方法逼迫这个倔强而顽固的笨蛋心甘情愿的履行他的请求呢?
“袁爷,您还有什麽话要说吗?”
早已将後果看清的袁爷冷哼一声,“何必这样惺惺作态,你要杀便杀,老夫绝无二话!”
眼看那个傻孩子竟然轻易妥协,袁爷心中说不出的著急。
是,他是很忠心,可教主已去,他不得不为自己和袁非打算啊。
从看到连城的第一眼开始,袁爷就知道自己会有今天这个下场。他想到当初,想到那个扑倒在他马前向他求救的孩子,只能概叹这一切都是命啊。
如果没有袁非,他可以从容的引颈自戮,以偿自己的罪孽,向教主忏悔。
他真的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被护院踢打扭送回妓院的肮脏下贱的孩子会是教主失踪的儿子,更没料到这个孩子还会回到明月教中。这是他的罪,他的孽,一步错,步步错,他的儿子成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不仅身败名裂,而且也没有逃出连城的掌心……
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没曾想,反而为此毁了他!
被押送到牢房後,想了许多的袁爷只能相信这是命,然後静静的等待他的报应。
慈祥的眼神落到他的义子身上。“非儿,你能叫我声爹麽?”
袁非抬起头,闭了闭眼,忍住鼻子的酸涩,沈重而清晰的唤了一声,“爹。”
袁爷满足了,真的心满意足了,看向连城的眼神清明锐利,“我一人之错,无需他人承担。”
袁非心下一跳,突然挣扎了起来,“爹──!!”
感觉到不对劲的连城指挥先前的文士靠近去检查囚犯。
“死了。”
自断经脉而死。这个男人叫人敬佩,即使死了,也是站著死的。
面对袁非的哭叫,连城皱起了眉头。
13.
一旁会看眼色的小人冒出头来,嘻嘻笑道:“此人铮铮铁骨,传闻但凡世上的神兵利器都是由人骨炼成,我教中不乏能工巧匠,不如……”
连城垂下眼睛,随後轻轻嗯了一声。
“连城!连城!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原谅你──”
“打断他的手脚,给我锁起来。”太吵了。
坐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位,俯视芸芸众生,再也不会有人和他争抢,也无人再能欺辱他,可是坐上那张宝座的一瞬间,连城的眉心却起了点皱褶──因为一股不知名的冷风,拂过了他的身子。
高高的位子旁,再也没有人能并肩……曾经的追求已经实现,心情竟然很是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