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出书版）by orange

第一章
沈曦昀生平第一次看见猴子，是在他五岁那年。
他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晚夏的午后，仆人们都回屋休息去了，阳光很刺眼，院里的知了不断声嘶力竭的叫着，吵得他睡不着觉。更何况，那熟悉的单调蝉声中，隐隐约约的似乎掺进了些其它的陌生声响，显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假如他不是那么无聊，而窗外明媚阳光照射下的花园又不是显得那么吸引人的话，他大概就不会费力的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麻烦累赘的外衣出去了。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摸索着，终于在后院假山下，发现了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短短的金色绒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像金子一样牢牢的捉住了他的目光。

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陌生的宝贝更能吸引五岁男孩的注意力了。但他那时还小，对没见过的东西总有些警惕。虽然它看上去是那么无害而诱人。

沈曦昀用脚踢了踢它，蜷成一团的身体展开了，他看见了圆滚滚亮晶晶的眼睛，大大的耳朵......小小的细细的尾巴卷上身子，保护似的将自己紧紧些裹住，瞠大的眼中，满是惶恐的神色。

「哎呀!」不适时的大嗓门突然响起来，管家蔡叔不知何时出现在小院里，这不是小猴子吗？」
「小......猴子？」这对沈曦昀来说是个新鲜的名词。他一面询问似的看向蔡叔，一面用余光瞥着墙角处的大扫把，盘算着怎样可以把这可爱的小东西逮回家。

「噢，对了，少爷还没见过哩，难怪不知道。」蔡叔拍了下脑门，恍然大悟道，「俺家是蜀山那边儿的，这玩意儿多得是!满山跑!」
「嗯......」说着他不由摸了摸下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苛刻地扫着蜷成一团的小东西，看得小猴子心里直发毛。
「不过这种毛色倒是真少见，长大了这身皮毛大概能卖个千儿八百的......」
「吱吱!」
「我不要!」小猴抗议的同时，沈曦昀也开了口，「它是我的!我不把它卖给任何人!」
当然更不能让任何人剥它的皮!
「啊？这样啊......老爷怕是不同意呢。这玩意儿野得很，养不活的。」
「我不管我不管!」沈曦昀少爷脾气一发，胡搅蛮缠的吼了起来，「我非养它不可!」
「好好好，小祖宗，你等着，俺给你多叫几个人一块来抓它~」蔡叔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了口气。不然一会儿小主子真发起火来，能吵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这两个人当我是透明的啊？竟然当着我的面商议着捉我的办法!小猴头上冒出一大滴冷汗，真以为我听不懂人话啊？
它才不会傻到待在这里任这两个傻瓜算计呢!
它拔腿想跑，但才站起来腿上就是一阵剧痛，它倒在上地上滚了两圈，痛得哀哀的叫出声：「吱--」
「啊!」坏了!小猴子要跑!
意识到这一点的沈曦昀「噌」的一步跨了过去，想要一脚踩到小猴的尾巴上。
「吱吱吱--」这下一来，本就着急的小东西更吓得慌了，几乎是连滚带爬难看的在泥土地上挣扎起来，金色光亮的毛也沾上了尘土，显得可怜兮兮。

「嗯？」沈曦昀大概也觉察出它的异常，不由蹲下身以便能看得更加仔细。
「太好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出句让小动物吐血的话，「这下蔡叔不在也不用担心你逃了~」
这个小孩......明明看上去挺可爱的，为什么说出的话却这么......没人性!
小猴不甘心的又试着想爬起来，结果更沉重的跌在地上，摔得它头晕眼花。虽然它不甘心被一个小孩嘲笑，也实在不想被做成猴皮大衣，但摔断的右腿却令它力不从心，除了丢脸的扑腾几下，再也没办法移动半步。

它委屈害怕得想哭。
可是接下来，一双柔软细嫩的小手捧起了它，它被男孩抱在了怀里。
「别怕啊，我不会伤害你的。」
终于摸到了!好软~
沈曦昀以一只手指爱不释手的轻轻摩娑着小猴子柔软的绒毛，细声安慰着手心里瑟瑟发抖的宝贝，「一会儿等我爹睡午觉醒了我让他帮你把腿治好。我爹可厉害了!什么病都会治！」

虽然刚刚还毫不在意的谈论着皮毛的小孩，此刻说出这句话来实在没什么可信度，虽然那个蔡叔可能过一会儿就会带十几个仆人来把它关在笼子里卖钱，但如此温暖的怀抱却让小动物逃走的决心开始动摇，软软的细嫩的手掌，比它睡过的任何一根树枝都更舒服百倍。小猴子已经很没大脑的忘记了刚刚的威胁，贪图安逸的赖在沈曦昀怀里，不想动弹一步了。

更何况，如果再挣扎的话，一不小心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到时候别说腿了，恐怕连脖子也得摔断。
这说来说去都要怪柿子!要不是它推它，它也不会从那么高的树杈上掉下来!
它转过头，趁沈曦昀不在意的空档冲树枝上蹲坐着的另一只金毛小猴狠狠地做了个鬼脸，看到对方气得涨红的脸蛋，它满意的笑瞇了眼。然后基于种种原因考虑，它安心的说服自己，留了下来，留在了沈曦昀的手心。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中已过了二十年--
「桃桃？桃桃!」头上已添几缕白发的蔡叔举着根香蕉进了屋门。
「桃桃？香蕉哟~」
里里外外翻了一遍，连床下也没放过，待到看见窗户门孤零零的已经被扯断的细链子，管家终于青筋暴露的大吼出声--
「啊--又让它逃了!」
刑家是城里的大户，全国多过一半的米粮供应都是由他家经营，因而即使在京城这个处处皇亲国戚、富商阔贾的地方，仍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之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刑家最大的问题就是那个貌美如花，却天生体弱多病的夫人。但也正因如此，才使沈曦昀认识了刑家的大少爷刑慕羽。

本来以沈曦昀的性子，是绝看不上刑慕羽这种纨袴子弟的。特别是他大方过度、一掷千金的习惯--看着白花花的银像垃圾一样被刑慕羽随手扔出去，沈曦昀常常会心痛到双眼发黑的程度。可是刑夫人向来身体不好，沈家又经营着城里最大的药铺，沈老爷的医术也远近闻名，只是近些年毕竟年纪大了，不适跑远路，这才将每月去刑府探查的工作交给了儿子。

尽管两人的初识并不愉快，但久而久之，避免不了的接触还是让沈曦昀对刑慕羽渐渐的瞭解，知道了其实刑慕羽本不像他原先想的那么纨袴败家，刑家能有现在的门面，多半也都是他的功劳。就凭这一点，沈曦昀也就冰释了前嫌，刑慕羽出手阔绰的性格，也被他勉强归为了「性情豪爽」，更何况，沈曦昀自己，也因此而得过益--

就像现在，在大冬天，坐在暖房里喝着热腾腾的进贡的好茶，实在可以说是人生一大乐趣，沈曦昀觉得很幸福。
「我母亲......嗯，她怎么样？」刑慕羽呷了口茶水，面带忧虑的开口问道。
「很好啊。」
「可是，她最近咳嗽得又厉害了。」
「噢，那是因为冬天天气比较干燥，所以才会引发肺疾。不碍事的。」
「嗯，那就好~」刑慕羽放下心来，但随即又瞇起眼，「嗯？曦昀，你又把猴子带出来啦？」他指着沈曦昀肩上露出的一小段金色的尾巴问道。

「嗯，是它自己咬断了链子非要跟来的。」男人将背后的小猴子抓过来，用手里的茶杯喂着它喝水，「我想它是渴了。」
「切~」用他们家杯子喂猴子喝水，这猴子倒挺尊贵!沈曦昀分明是已经喝饱了又不想让这么好的茶水浪费。刑慕羽黑了脸，用一只手指随意拨了拨小猴来回晃动的尾巴，「你这猴子好像根本没长大嘛，十年前就这样了，现在还是这么小~」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唔--唔--」猴子因为被杯子堵着口，只能发出呼噜呼噜的哼声，但是尾巴一甩，卷了回来，不让他碰。
「呵呵，桃桃生气了呢，它听得懂你说话~」沈曦昀宠溺的轻轻搔着小猴子的耳朵，那条小尾巴卷上他的手腕，依赖的摩娑着。
「哼......」只是一只猴子而已，还拽个屁!那圆滚滚的金色小东西可爱得让刑慕羽忍不住逗弄的欲望，伸手去拉它的腿，想把它拉过来。

「吱--」我才不要!桃桃死死的抓着沈曦昀的袖子，恼怒地发出嘶嘶的叫声。
「嘿，看它这么喜欢你，多半是母的吧？哈哈哈~」刑慕羽大感有趣的渐渐用力，偏要将这小猴子欺负到底不可。
「吱吱!」死慕羽!小猴用力踢蹬着后腿，可是怎么甩也甩不开，快被拉开了，它挣扎着抱住沈曦昀的手指，乞求的望向那双漂亮的凤眼。

「行了，慕羽。它是公的。别闹了。」
「哼~」扫兴。算了，不跟一只猴子一般见识，刑慕羽不甘的放了手，但下一刻看到那小东西溜到沈曦昀的身后，有恃无恐的冲他做着鬼脸，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又涌了上来。

太可气了!他这次要不给它点颜色看看，以后怎么做人!
躲在他身后就以为我治不了你了吗？
不动声色的捉住了桃桃太过得意不小心露在外面的尾巴，刑慕羽将它一把提了起来。
「哈哈哈，这回看你往哪躲!」
「吱吱吱!」桃桃声嘶力竭的扭动着，但尾巴被人提着，它头朝下吊在空小，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而这坏人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让它怒火沸腾。

「是公的吗？我才不信~」刑慕羽童心大发，恶作剧的去扳小猴子的后腿，想将重要的地方暴露出来看个清楚。
「吱!」不!不要!它不要在沈曦昀的面前被这样对待!简直丢脸死了!
「吱吱--」
「不乐意吗？害羞了吧，哈哈哈~」慕羽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猴猴感到嘲笑的意味，更加的愤怒。
曦昀!
它求救的看向主人，两只前爪拼命的扑腾着。但令它失望的是，沈曦昀竟也坐在一边，含笑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丝毫没有要阻止的意味。

不!桃桃彻底寒了心，但仍不死心的挣扎着，它朝着伸向自己的白皙手指上，狠狠的咬了一口。
「啊!它咬我!」
听到含痛的叫声，猴猴被伤害的自尊多少得到些补偿。但它并没有得意多久，下一秒，它立刻被毫不留情的甩到了软垫上，摔得四仰八叉，突然空出来的小屁屁，让两个人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哈，真是公的啊~」刑慕羽火上浇油的吹了声口哨，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垫子上的小东西。看来，这小家伙很喜欢沈曦昀呢~这下可没脸了吧~

果然--
「吱吱吱吱吱!」桃桃愤然的跳上主人的肩膀，以和刑慕羽一样的高度冲着他龇牙咧嘴的叫着，可却只是让他笑得更欢。刑慕羽把这叫声译为人生气时的咒骂~

「行了，桃桃，行了~」沈曦昀忍着笑伸手去拂肩上小猴子的毛，可是第一次，猴猴没有乖乖的任他抚弄，它偏过头躲开了平日最爱的漂亮手指，由沈曦昀的肩上跳下来，三下两下蹦到窗边，远远的坐着。

男人的手，就这么尴尬的停在了半空，刑慕羽已经笑得气都快没了。
「哈......啊，它这回真生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桃桃，过来~」
「......」没反应。
「乖，过来。」男人又叫了一遍，但小猴子似乎是铁了心，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过来，该走了。一会儿我给你买香蕉~」看来这次玩笑开得太过火，真的伤了小东西的自尊心~沈曦昀无奈的叹了口气，以香蕉作为补偿的诱饵，引猴猴过来。

哼，他以为它总是这么容易打发的吗!
桃桃靠在冰凉的窗子上，卷起了尾巴，好像这样就能躲避他的目光，将自己藏起来。
讨厌!
明明看着它被刑慕羽欺负还袖手旁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它的脸丢大了，可是他还笑!他以为它没看见他强忍的笑容吗！？
讨厌!
捉弄它就这么有意思？！他到底把它当成什么啊......
讨厌他!再也不理他了!
「桃桃？你再不过来我可要走了~」
想用这个威胁它，它才不上当!走就走好了!反正它也不希罕!
「我要是走了的话，你可就一个人待在这里，任慕羽摆布了喔。」
那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了微微的抖了一下，沈曦昀无声的笑着，看了看好友。
「呃，曦昀，你真走啦？好吧，不送~」刑慕羽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好笑的看着那双大耳朵直愣愣的竖起来，之后失望无力的耷拉了下来。

「等等!」
刑慕羽突然加上的一句，让猴猴失落的心里，又升起小小的火花。
回来!曦昀......回来!
我才不要和刑慕羽待在一起!
只要你再说一句「过来」，我马上就过去，再不闹脾气了。
曦昀，回来!
别不要我......
快说啊，你随便说什么我都会跟你走的!
可是刑慕羽接下来的话却让猴猴气到吐血--
「这猴子怎么办？什么，随我？那好，我把它卖给毛皮商啦!」
「吱吱吱--」不!桃桃这下再也顾不得脸面，立刻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拼命的就往门外挤。
可是直到它下了地，才发现沈曦昀根本就没有走，而是悠闲的斜倚在门框边等着它上钩。
又被摆了一道的可怜小动物剎时红了眼眶，手足无措的站在地板上不知如何是好。
它想不理他，继续躲开，可又怕沈曦昀真的会弃它而去。
「来~」男人心软，屈尊降贵的蹲下身来，伸出手掌。
这已经很给它面子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此刻的举动已经相当于道歉的意味，桃桃知道，心高气傲的沈曦昀，还不曾在认识的人面前向它低头。

所以它很快跑了过去，却没有跳上他的手掌，而是从裤角沿着裤腿一路爬到他胸口，钻进了他的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呵呵~看来它还在怄气呢~」刑慕羽忍不住笑出声，然后满怀疑惑的看着沈曦昀轻轻的拍着胸口，安抚着受了委屈的宝贝，「嗳嗳嗳，我说曦昀，你也不能老跟这猴子待在一块啊。」眼睛里看不到姑娘，就只知道照顾他这个宝贝猴子，对只猴子这么温柔，管屁用!

「什么？」
「我是说，你也岁数不小了，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吧，猴子又不能当媳妇儿娶，你老是带个猴子在身上，人家姑娘喜欢你也不敢往你身边凑~」

这是真的，不提才气，就这一张俊美的脸蛋，就不知迷倒了多少家的闺女，打从沈曦昀及冠时起，沈家的门坎就快被说媒的踏平了。要不是有这猴子碍事，沈曦昀现在只怕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哪落得到如今，二十五了仍是光棍一条，不过他倒也落得清闲自在

可是，刑慕羽话才一出口，就看到沈曦昀胸口处的衣襟，忽的动了一下，他不用瞧也猜得出，小东西一定毛都竖起来了。
「呃......」他忽然有一种非常荒诞的感觉，「这猴子......不会真的喜欢你吧？」
「当然了!我养了它二十年了!」沈曦昀很理所当然的道，不喜欢他难道还喜欢别人？
「不是!我是指--嗯......算了算了，算我发神经!」怎么措也措不出合适的词形容的刑慕羽，在狠抓了几下头发之后，终于无奈的放弃了，「那你现在就要走了？」

「嗯。伯母有事的话赶快找人通知我。」
「知道了。嗯......别忘了给桃桃买香蕉啊，你答应过的。」如果这回忘了的话，猴子非闹个惊天动地不可。
「嗯。告辞。」
夜晚的刑府，每次事情的开端，似乎部是由蔡叔的怒吼开始的--
「沈桃桃，你给我下来!这床也是你该上去的么!」蔡叔一手拿着修好的小链子，指着窗口挂着的漂亮笼子，「你给我回笼了里去!」
「......」我不!曦昀答应过我的，今天让我和他睡在一起!猴子很拽的别过头，看也不看管家一眼，堂而皇之的往被子里钻。
蔡叔的脸阴沉了下来。太不象话了!这猴子被少爷惯得越来越嚣张了!
「出来!」他一把揪住猴猴的尾巴将它往外拖，「你把床都弄湿了!」
那是因为它刚刚洗过澡的缘故。
「吱吱--」
「抗议也没用!」蔡叔熟练的躲过小猴的利齿和爪子，不由分说的将它提了起来。
「吱!」
「蔡叔，是我允许桃桃今晚睡在床上的。」沈曦昀在关键时刻进了屋，用一条大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