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忍不住奔到她的跟前,一把搂住她的脖子:“母亲。”
母亲微笑着,将他抱起。
啊,想不到自己这样轻。原来我还不过是一个三岁的小孩童!无花这才发觉,自己陡然之间变成了幼儿。难道,这是过去?
“渺因,吃饭了——”母亲高声朝着林子东边呼喊。
“来了。”随着朗朗的答应声,林间走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男子,那面目和自己一般无二。是的,那是父亲,渺因。
“好喽,眷花,你母亲又做好吃的喽!”
无花被哈着腋窝儿,忽然觉得一阵难忍的笑意,立刻咯咯咯咯地笑了。
突然,一阵黄风袭到,林间站着两个道人,分明是师父渺言和那渺果,他们手握拂尘,径直朝母亲打来。
“玄花,快逃!”渺因叫道。
母亲并没有逃,而是转身将年幼的无花护在胸口,让那两柄拂尘生生地打在她的背上。
“啊。”急促的一声惨叫,母亲口中的鲜血滴在无花的额头上。
无花的眼睛润湿了。
“师兄,请你们放过我们夫妻两。”父亲闪身护住了母亲,作揖求道。
“哼!渺因,你是不是被妖精蒙混了神智,居然敌我不分,还跟妖精生下了孽种!”渺果喝道。
渺言师父也说道:“渺因,师尊让我带你们回去。”
“不,不要!我只想跟玄花和孩子在一起!”
“哼,执迷不悟!看打!”渺果又挥动了拂尘。
“师兄,不要见怪!”父亲与母亲一颔首,一左一右,双掌齐推,只听呼啦啦一阵巨响,狂风四起,风沙席卷着草叶将渺言师父和渺果围在中心,急速地旋转着,生生地盘旋直上天空,也不知道要将他们甩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玄花,看来我们又得迁移了。真难为了你!”父亲抚摸着母亲的鬓发,喃喃细语道。
母亲笑了,那么灿烂:“相公说哪里的话!是我拖累了你才对。其实,只要跟你在一起,不论是天涯海角,我都愿意随你去。”
父亲也笑了,甚至连眼睛里都是甜甜的笑意。
那就是爱吗?两情相悦,生死相随的爱意。无花不禁痴住了。
忽然,清风徐来,山水微微撼动了一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都变得紧张起来。
“徒儿,跟为师回去。”空响在周围回荡。
父亲仰天尊声说道:“师尊,恕弟子不能从命。”
“唉……”长长的叹息,仿佛渗透到周围的每一个角落里,最后,竟似乎连人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这种无奈的叹息。
只见唰的一剑飞来,剑风环绕,便将母亲和无花卷了起来。
“师尊,不要!”父亲跪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剑,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上,“师尊要夺我妻儿性命,那弟子也只好追随他们去了。”
“唉,冤孽。”叹息声在山谷此伏彼起,可是,凌厉的剑风依然不停。
父亲继续求道:“弟子愿意追随师尊回去,只求师父放了弟子的妻儿!师尊——您发发慈悲吧!”
“相公,你不要求他。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生而同寝,死而同穴,来生即使同为蝼蚁,也要时时相伴。”母亲泣声说道。
无花也想张嘴请求,可是却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师……祖……放……”
剑风渐渐缓和下来,无花只觉眼前一花,竟然已经身在天罡师祖的怀中。只听他朗声说道:“想不到这孩子竟然是寂寞转世,真是造化弄人。也罢,我饶你们一家三口,但是,渺因和这孩子都要跟我回去,蛇女则要去昆仑禁地潜修。”
“谢谢师尊,谢谢师尊!”渺因拜谢道。
母亲一把推开父亲,想过来抢无花:“还我的孩子!你都是骗我的,说什么永不分离,不过是枕边风言而已。”
天罡师祖长袖一挥,一面菱花宝镜射出,竟然一晃就将母亲摄入,嗖的一下,直向西北方飞行而去。
父亲抬头,两眼含泪,却没有言语。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不要——无花心中愤懑,想说话,却发出了一声哭喊:“哇啊——”
他眼一眨,身周的景色却又变换了。
白云蔼蔼,香烟袅袅,清冷的宫殿,空旷的楼台,清风吹舞着经幡随意地摇摆着,仿佛千年不变的旋律。这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无花伸手,只抓到一片凋落的白色鳞片。等他再细看时,那鳞片却融化了,手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丝沁骨的冰冷。
第廿五回 洗梦
真无聊,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呆着?无花四处走动,忽然发现宫殿中心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壶,壶顶用道法的锡纸封存,十分严密。无花好奇心生,想看看锡纸上到底是什么符咒,不禁伸手摸了一把,突然,一丝丝红色的气息从壶顶透了出来,淡淡地,散了开去。隐约间,殿顶传来妖魅般的笑声,很低,很轻,却丝丝入耳。
无花赶紧放开那大壶,转头却便看见桌边放着一本厚厚的《收妖录》,他打开来,只见头一页写着:“九尾红狐,天寿五千岁,布瘟疫,杀路人,灭祭祀,收于炼妖壶二度空间。探花金鱼,天寿四千九百岁,夺龙宫,兴贼浪,绝丝路,收于炼妖壶南华空间。无明灯心,天寿五千一百岁,烧紫竹林,溶崆峒山,收于炼妖壶冰清空间……”正觉得有趣,忽然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寂寞,怎么又偷懒?还不快打扫大殿!等会儿天罡真人来了,你还没有打扫完,我就罚你面壁三年!”
无花转头,只见师父渺言站在那儿,一身古朴的道装,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自在。他伸手掐指算算,叫道:“哎呀,马上就要到了。我奈何散人一直崇拜的前辈高人就要来了!”他嚷嚷着,奔到殿外去,使劲朝天外天上张望。
无花见他着急,忽然觉得好笑,噗哧一声,笑出来了。
“你还笑!”忽然师父打了他一下脑袋,骂道,“就知道偷懒。快打扫啦!”
无花虽然知道这是过去之境,但是毕竟是一直敬重着的师父,所以便点头应诺,慌忙去找扫把清扫。师父见他勤快起来,便急匆匆跑出殿去。
可是,扫把到底搁在哪儿了?
“哎呦!”无花脑袋上又挨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扫把啪的一下倒在自己身后,难不成是师父拿这扫把打自己来着?
嘿嘿嘿嘿……奇异鬼魅的笑声一丝丝地传到无花的耳朵里,让人感觉不寒而栗。是什么妖精吗?无花警觉起来。突然,他感觉房梁上有一双巨大的阴森恐怖的眼睛盯着自己,似乎想活生生将自己吞下去一般。
那是谁?这么熟悉的感觉。似乎以前每一个清晨的时候都可以感觉到这样炽热贪婪的目光。啊!是他!那个可恶的红袖!无花皱眉,他喊道:“红袖,你给我出来!把元灵珠给我!”
忽然之间,那种被盯视的感觉消失了。
逃了吗?无花心道。他飞身跳上房梁,除了经久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果然是逃了。无花懒懒地拾起扫把,开始清扫风儿吹来的花叶。隐隐的,似乎天上响起了悠扬宏大的音乐,十分热闹的感觉。无花放下扫把,跑出殿去看,只见日月群星都在自己的脚下,天上是一泓清蓝清蓝的水,水里边有一条白色的巨龙在蜿蜒游戏。
忽然,那水里边掉下来无数的白色鳞片,纷纷扬扬的,洒落到地面上。无花伸出手,一片,两片,三片,手心盛着许多白鳞,慢慢地开始融化,于是,彻骨的冰冷,一直袭到自己的心尖。无花微微笑着,真的就跟雪花一个模样啊。这是那巨龙的鳞片吗?还是他的泪水?
无花仰头,只见那巨龙也在看他,那眼神那么柔和,仿佛彼此早就熟悉:啊,那是辰哥哥,那是辰哥哥的前世啊!原来我们就是这样相遇的。无花的鼻头一酸,一滴眼泪掉了出来,这泪水往上飞去,直直地滴落在水里,迅速化作一颗明珠。
巨龙绕着明珠旋转玩耍着,忽然,一张嘴,将珠子吞到了肚子里。轰隆一声巨响,晴天霹雳,上天的水变成了赤红色,巨龙摇晃着身体,向水面剧烈地冲撞着。无花只觉得整个天空都在颤动。哄——哄——哄……这声音随着巨龙的撞击越来越响,而巨龙望向无花的眼神也越来越热切。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无花的眼泪一点一滴地流淌出来,化作无数的白昙花,在半空中悠扬回转。哥哥,我终于明白你的心了。原来你和我一样,希望我们能够手握着手,心连着心,永远在一起——
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是……想着李辰垂死前含笑说的话,无花缓缓闭上了眼睛……
春风吹杨柳,百花始盛开。
试问东家郎,采桑归来未?
奇怪,怎么会有歌声?这曲子有些熟悉,仿佛自己襁褓时听到的调子。无花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白发的花衣女子,坐在一面菱花镜子前面,一边梳着长发,一边低低地吟唱着:
春风吹浮萍,白鹅惹绿水。
试问东家郎,结网归来未?
春风吹桃李,蜂蝶在云堆。
试问东家郎,拾柴归来未?
这声音娇嫩清脆,伊侬软语,可是,听到耳中,却让人觉得辛酸惆怅,似乎有满腹愁绪,无法倾诉。无花向前迈了一步。
女子回头。
母亲!虽然头发都已斑白,可是,面容依旧当年。母亲,这一定就是自己朝思暮想被囚禁在离合化镜里的母亲!
母亲睁大了眼睛,忽然笑了,却又不好意思,连忙拿袖子遮住自己的脸,转头偷偷去看菱花镜子:“相公,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终究要来的。”
无花愕然。忽然,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长相身量与父亲当年一般无二,所以母亲自然会把自己误认为父亲的。他张了张嘴,想告诉母亲,自己乃是无花,她的儿子。可是,话没有出口,他却听到了母亲的哭声,那低低的啜泣声,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相公,你别看我。我……我都……老丑了……”
无花心里难受,双眼含泪,一头扑到母亲的膝上,低声说道:“母亲,我是无花,是您的儿子!”
母亲放下了袖子,仔细端详着无花的脸:“你……你不是渺因?”母亲睁大了眼睛,忽然又摇了摇头,“我只有一个儿子,叫眷花。如果他真的还活着,也许正应该是你这么大。”
“母亲,我就是您的儿子。是父亲……父亲让我来救您的!”无花摇着母亲的手。
“那你为什么叫无花?我的儿子叫眷花,渺因说他一辈子都眷顾着我,一辈子都不离开我。所以……可是他却……”母亲冷冷地推开了无花,决然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
“母亲——”无花跪着抓住她的手,“我就是眷花!还记得小时候我最喜欢吃您做的银鱼豆腐、松香菱角,我最喜欢在您的右边衣角涂上墨汁,担心您走了,我总还可以凭着墨汁找到您……”
母亲低下头:“眷花……眷花……唉。你还是叫无花的好。渺因的心里早就没有我了。”
“不……父亲他一直牵挂着您。他临死的时候还告诉我,让我来救您!”
“什么?”母亲的眼泪涌了出来,“他死了?!”她垂下眼帘,抚摸着无花的脸,忽然笑了,“原来是他死了,怪不得没有来。呵呵,怪不得没有来……”她忽然一下子软坐在地面上,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母亲……母亲——”无花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心里异常难受。
“唉……”母亲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就像梦一样。”她搂住无花的身子,用唇轻轻地吻过他的额头,幽幽地吟唱着:
春风吹户牖,窗花新如醉。
试问东家郎,买酒归来未?
……
“孩子,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梦里有时醒,醒时如梦里。花开终究是要谢的。”母亲吻过无花的额头,缓缓地站起身来,她轻轻地转身,忽然如一道青烟般向天空升腾。
无花凝视着她,只觉得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母亲的长发又恢复了黑色,父亲的影子幽幽地浮现在她的身边,两人携着手,朝着无极的天空上升……
为什么会这样?母亲在最后一刻的感悟难道竟令她和父亲一起超脱了吗?梦里有时醒,醒时如梦里——
无花只是念了这一句,忽然眼睛一睁,竟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寂静清白的山谷里,面前是一面没有影子的菱花镜子,虚无得让人可怕。
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刚才的都是梦吗?我还得回去,我还不知道还魂咒在哪里呢!无花一阵焦急,他伸手,想再度踏入镜子里的世界,只听哗啦一声响,镜子碎了,遍地的碎片。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呵呵,呵呵……”轻盈的笑声又在身边响起,“无花,难道你还不满足吗?难道你还要入梦?”
无花四处张望,却看不见西王母的影子:“我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怎么了?还有,还魂咒到底在哪里?”
“玄花蛇女已经解脱了。她与渺因一起转入轮回,来生如何?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西王母的声音那么虚幻缥缈,仿佛冥冥的意旨。
“可是……”
“没有可是,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来生虽同为蝼蚁,亦长厢厮守。呵呵,呵呵,梦还会继续。”
“那……那还魂咒呢?”
“你刚才念颂的不是吗?不然你的魂魄如何从离合化镜里出来。”西王母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周围一片寂静。
梦里有时醒,醒时如梦里——
原来,这就是还魂咒。那现在还缺一样东西:元灵珠。无花的眼前闪过那个巧言欢笑的红袖的俏脸。到底应该到哪里去找他呢?
无花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然后,他伸出了左手。凝神间,他看到以前一直没有能够看到的一根红线,那缠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千里因缘一线牵。无花不禁觉得好笑,那红袖也许永远也想不到,当初的一个玩弄自己的小把戏居然会成为寻找他的唯一线索。不过,也多亏了天蛇王的力量,要是在往常,自己是怎么也看不清这条咒术系上的红线的。
无花循着红线,腾云,起雾。
黄山,云海的波涛起伏不定,这边还在山腰,那边却已经升到了山顶。翠绿的林子,隐隐有清泉的涌动声。无花在一个巨大的山洞前落了下来。柔和的日光透过林子的间隙照射过来,将这个山洞的洞口掩映得虚虚实实,一般人要是不留意,还很难发现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无花闪身冲了进去。一阵浓郁的香气袭来,这香气似乎是以玫瑰为主,辅以熏衣草、迷迭香、龙舌兰而成,香气馥郁,让人隐隐有困倦之意。
难道是迷香?无花一甩头,闭住了呼吸。
只见身周都是紫色的藤萝,细碎的叶子间隙里长着微微发光的黄色花朵。忽然,这些藤萝像是活了一般,伸出枝蔓,来缠无花的身体。无花扫了一眼,竟发现藤萝丛中隐约有动物的骸骨:想不到红袖还养着这害人的植物!他一挥袖子,呼呼的野火扑上了洞壁,那些藤萝似乎最为怕火,纷纷走避,可是,怎么躲也无法连根拔起,不多时,一条条都烧得焦黑熏臭,慢慢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