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根据需要的车队数量,算明白要找鸿停楼紧急调运的丝品数额,回府就补上信中的数字把信寄给了莫年。这封信走的是官府的急报,到淮南道也就小十天的功夫,最快来回只要半个月。薛好这半个月间,每天只与安阳公主和于千商议大事,改改补补,十分耗神,回府拉着贺恕倒头就睡,倒顾不上找贺恕。贺恕暗喜薛好安分了几日,薛好只装作不知道,先放他自己乐。等得了莫年的回信说,一月之后就能在河东道、河南道西和山南道北等离帝都很近的地方筹集足够的绸缎,薛好立刻如实回复了安阳公主,晚间回来时贺恕正在房中悠哉游哉地擦拭自己的剑。贺恕见他进来,先停下自己的事,侍奉更衣盥漱晚膳沐浴,最后照顾他在榻上躺下。贺恕本以为他会像前几天早早就睡了,正想退出去继续薛好却轻轻牵住他的衣摆。
“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夜你都在外间睡,陪着我真的那么痛苦?”薛好一双清凉亮的眼,看得贺恕十分心虚,不敢把衣摆抽出来,只道:“……怕扰了小公子安寝。”
薛好拍拍榻边,道:“你上来。这几夜你不在我又梦见娘和祖父,整晚整晚地睡不安稳,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在。”
贺恕立刻就愧疚起来,道:“我去更衣。”
薛好满意地松手放开衣摆,让他去屏风外更衣。青松寿石白鹤的丝绢屏风上,月色朦朦胧胧地勾出贺恕的身形。薛好眼冒绿光差点口水淌了一枕头。他怎么会睡不着呢,白天那么累闭上眼就见周公,哪里知道身边的事。只是他实在太了解贺恕,他若不耍点手段,贺恕怎么会主动留下来。
贺恕更衣完,披着外衫进来,薛好让出里面的半边榻,贺恕迟疑一下,把外衫叠在脚踏上,小心移进去,轻轻揭开被子缩进去。
薛好立刻就手脚并用地缠上去,贺恕抵着墙,退无可退。薛好舒舒服服地找准位置窝着,一只手伸进他的中衣里面戳戳点点一面道:“多久没一起睡过了?你得连本带利地还我……等等,我可亏惨了,已经过去的几晚怎么样都补不回来。你还躲,躲什么躲!躺好!”
还在不死心地微微躲闪的贺恕被他一指头点在肋下,立刻不动了。贺恕在江湖上,武艺也是排得上号的,薛好虽不是三脚猫却赶不上贺恕那一层的人,然而薛好要贺恕安静,却只是指尖点过肋下的功夫。要不怎么是软肋呢。
安阳公主查验所有的绸缎确认无误之后,将京中事留给皇帝自己掌握,她和穆王总督粮草往呼罗珊。薛好仍然需要得到特许才能在山头送他们一程,这次帝京城郊远不是上次送行时的寒肃之景,春风正好春林葱茂的日子,本该游人如织,却因为要送行提前清场,便宜了于千和薛好、贺恕三人占尽满山毓秀。
送走了穆王和公主,于千自然是像望妻石一样木在山上,薛好开玩笑地嘲笑他几次,向贺恕笑道:“于大才子,玉树临风的人物,说不定公主回来的时候已经形销骨立面黄肌瘦。”贺恕还来不及说话,于千愣愣地道:“不是玉树,是玉摇。”待反应过来自己叫了安阳公主的闺名,不由大惭。薛好闷笑一回,不敢太过分,也不做声了,和贺恕一起把于千拖到在上次坐过的大树下休息。
薛好和贺恕准备了一些点心,不能算正餐,不过应郊游的景。薛好塞给于千一个点心,让贺恕喂他几块酥点,他再看着贺恕也稍稍吃两块,转头见于千还傻愣愣地坐着,手心里搁着他刚才塞的点心,恍然未觉。薛好便依偎到贺恕肩头,悄声与他道:“这人怕是傻了。我倒是很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哎,你这什么表情,怀疑啊?我说真的,你要是离开我,我会这样一直傻下去傻到你回……”
贺恕忙取一个小天酥堵他的嘴,薛好暧昧不明地一笑,掰着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咬掉,舔舔咬咬一番,最后用尖尖的虎牙在他的手指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牙印才放开。贺恕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把声音降到最低:“于大人还在。”
薛好满不在乎地伸手在于千眼前晃晃,于千一点反应也没有。薛好对贺恕笑道:“唔,人还在,魂没啦。”停停又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师兄不在,就可以了。也好,那我们早些回去,府里就我们两个,要做什么不能?”薛好边说,还边挠挠贺恕的手腕。
贺恕被他拿住话柄,把手藏在袖中,转移话题道:“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把京里的粮行清理干净?”
薛好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顺着他的意思,道:“当然要到有人把军粮偷龙转凤之后,证据确凿,才好动手。哼,谋逆叛国,罪诛九族。即使大赦,也要夷三族。当日我家的苦,他们自然该十倍偿还。只可惜却不是我亲自做到的。”
贺恕劝道:“想来小公子能拿回祖产,还能扩大薛家家族,薛家主不会再有未了的心愿。”
薛好一努嘴,道:“你又拐着弯地推我。你不说我尚且猜得出来,何况居然还说出口了。放心,薛家纵然主支死得差不多,剩个痴情的二叔叔和不爱女色的我,旁支哪里少了。我早早就托二叔叔给看几个旁支的小孩,到时候你还怕我后继无人?还怕我薛家家声不振?趁早死了拿这个压我的心,换个借口来试试。”
贺恕的打算落空,低头借续茶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思被看穿的尴尬。薛好得意洋洋地咬一口点心抿一口水,眯着眼笑。论心机,贺恕像三岁孩童一样不会遮掩又死板地恪守主仆之道对他没有任何防范;论脸皮,贺恕薄得像纸一样一碰就透,他是比厚如城墙更胜一筹的无皮无脸。贺恕哪里是他的对手。
第八节·安排
运粮的大军出发不久,薛好安排自己的车马行的车队也装着绸缎启程西去。薛好送走车队,目光又集中在京城的几家粮行里,他们今年收的官粮,很少。少就对了,薛好刷一下打开折扇,眯着眼在一家酒楼上看鼎泰丰的家主的大轿大摇大摆地经过。
就让你再高兴两天,迟早,要垮台。薛好感觉有人掰开他的手,拿走扇子,放进一块丝绢手巾,扭头道:“不用担心,我没事。”
贺恕拉着他的手,道:“你把扇骨捏碎了。”说着把他拉到食案边上,让店家再拿一壶烈酒来。
薛好擦擦手上被坚硬的木刺划出来的血,擦到一半被贺恕接手。贺恕擦去血迹,用丝绢沾店家送来的酒一点一点地清理伤口,酒沾到伤口疼得薛好龇牙咧嘴。贺恕尽量放轻动作,还是时不时让薛好倒抽凉气地喊“疼”。清洗完,贺恕又掏出药粉倒上,再用干净的丝帕包裹上。
薛好摸摸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笑道:“这样我可就动不了。那只好劳大叔给我喂饭穿衣了,哈哈……”
贺恕挟一箸青菜填到他嘴里,薛好刚咽下,正要继续说话,又是一口粟米饭,接着是一勺羹……总之这个下午,薛好一句话也没能再说出来。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呵呵的。贺恕这几年虽然跟前跟后一步也不曾离开,可是自从他表明了心迹之后,除非为了堵他的嘴,否择贺恕再没有给他喂过食物,也不曾再为他更衣沐浴,最多只是给他穿穿外衣系系腰封。有个机会享受几年前的幸福生活,受点伤很值得。
薛好耐着性子等,手上的伤结了痂,痂又落了,疤痕的颜色慢慢地变深,春去夏来,薛好始终很有耐心,一点也不急,成日里照管照管生意,把调戏贺恕的尺度再放大一些。等贺恕对他这些越来越过分的小动作已经熟视无睹的时候,皇帝终于发难,几家粮行一夕之间,全部被封。
这些粮行的家主被官兵压走时,薛好正在他常去的酒楼上凭窗而坐,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的人,笑得很轻松。薛家的事终于快完了。剩下的时间,他可以全部花在贺恕身上。
没过多久,太子被软禁的消息也传了出来,薛好可以不信流言,却不能不信于千。于千这段时间统计几家粮行抄没入国库的家产,还有补充往关内道的粮草数量,核实这次被太子贪墨的军粮数额,忙得昏天黑地,难得来一次,带来的是薛好最想听到的消息。只要太子倒台没有阻碍,就算皇室不履行承诺,他也能凭自己的力量重新恢复家业。
“等拿回薛家的产业,我们就去鸿停楼把二叔接过来。当然前提是他愿意前来。”薛好这天送走了于千,放下心想以后的事。他和贺恕面对面坐着说,掰着指头数以后的打算。
“虽然粮行要开,但是车马行也不能放下。”薛好蜷起第二根手指,道:“还好有于师兄在,不然粮行和车马行一起做,不被朝廷重点关注才怪。我不做亏心事不怕他来,但是并不想有人在背后盯着。”
贺恕不懂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只默默地听。
“我想,把车马行挂在你名下。”薛好突然道:“不是为了避朝廷的忌讳,只是不希望你心存疑虑。”
贺恕道:“我……并无疑虑,公子不必如此。”
“撒谎。”薛好毫不客气戳穿他:“早说过在我跟前少掩饰,我还不知道你?其实你的疑虑很有道理,你既无美色有不会逢迎,恐我一日变心,你就是想抽身也难。我现在就把后路亲手送给你。你要不要应我这一次,试试看我什么时候会变心?”
贺恕看他一眼,又垂下眼去,回道:“公子何苦再试我。”
薛好白他一眼:“谁试探你?就你这三寸深的清水,一眼就望见底了,我有什么好试探的。行了,刚才说的两件事并成一件。我一旦重开薛家的丰顺粮行,立刻将车马行转赠与你。你不会经营也无妨,我帮你管,你只要知道车马行是你的就行。这是第二桩。”
反正贺恕早年允诺他绝不离开,后来又签了一纸“卖身契”,车马行挂在他名下还是由薛好掌管,根本不重要,贺恕也就不说什么,听薛好继续往下说。
“第三件是几个旁支的小孩。我要的都是寡母甚至是无父无母的小孩,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不敢乱教,武艺上的事,就交给你了。而我,会亲自传授经营之道。儒学有于师兄在,不怕找不到人。”薛好想到于千、安阳公主一家,笑容里带上几分期待,“依我看,他将来造化可不小,就是从弘文馆偷几个老夫子来,恐怕也不在话下。”
“公子,这话不能在外面说。”贺恕条件反射地运功查探四周有无人潜伏,又道:“公子把所有都压在穆王府,我还以为是于大人的缘故。公子……要是猜错了?”
“怎么会错?”薛好得意地笑,双手手肘支在书案上,左手出二右手竖一,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懂这位的心思,可能也只有我了。且不说他的儿子里面并没有合适的人,就算平王殿下勉强能算合适的继位人选,但是,相信我,太子殿下一定会把平王殿下继承大统的资格给整没了。盯着伪汉余孽所开的粮行的人可不只我们。我敢说太子殿下早就知道平王和伪汉余孽有来往。”
薛好排除了平王继位的可能性,晃晃三根手指,笑道:“而这位大人本身的想法与别人可大不一样,他做事,定要做得出乎所有人意料才高兴。所以他挑选的继位人选,一定不是大家猜测的几位殿下。皇家后裔虽多,却只有才能品性足以继承大统同时又能让天下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才是这位大人看中的人选。”
薛好和皇帝的心思,贺恕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他只要知道薛好看人心思一看一准从不曾失手就足够了。薛好瞅着他接受了自己的说法,便点点下巴收回手,道:“如何?习武的事要不要答应下来?先说好,不准像教我习武一样地教法,我会吃醋。”
贺恕忍不住回道:“除了公子,也不会有别人要我是手把手地教,还故意装学不会。”
“嘻嘻。习武的事果真瞒不住你,都看出来了啊。”薛好习武的时候总是故意装做不对动作好骗贺恕一遍又一遍地亲手给他纠正过来,此刻被贺恕说穿了,却毫无愧色继续道:“你是木头嘛,我不主动点,哪里有甜头可吃?行了这件事也定了。其实还有第四五六件,不过跟前面的比起来都是小事,就暂且放下。我说了这些,有些饿了,我们去找点吃的,晚上继续说。”
晚上还能继续说什么。贺恕专心致志地逃避薛好的侵扰还来不及,哪里能分心听他说事,薛好暗道可不是他不跟贺恕商量,而是贺恕根本就不听。等他睡着的时候差不多是整个人压在贺恕身上,贺恕一有动静,他就会立刻醒来。而贺恕在他睡着后,却睁开眼望着半空,了无睡意。
薛好接下来还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要他允诺尝试着去喜欢他。贺恕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想与他谈,故而逃避,打的拖一天算一天的主意,可是总有一天,要解决这个问题。薛好虽然一直说能看清他,未必真的就做到了。他若真的不肯,薛好绝对留不住他在榻上。从头到尾,贺恕抗拒的根本就不是薛好。
京中自太子失势后,换了义王呼风唤雨一阵,强夺了不少富豪的产业。薛好的车马行若不是因为帮征西军运送粮食有皇帝照看着,可能也会被他夺去。皇帝本来对这种别人唱黑脸给他挣产业的事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义王闹得太不像话,弹劾他的奏折摆满了皇帝的书案,比以前弹劾老六行事放荡的折子还多,皇帝这才出来把义王收拾一顿,至于已经被义王侵占的产业,皇帝一个子儿也没吐出来,全部上缴国库。至于那些失了家产的富豪,皇帝意思意思,给了些蝇头小爵位安抚住了。
当皇帝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薛好对皇帝这招空手套白狼实在羡慕非常,只是他没有那个地位。贺恕听他这样叨念几次,忽然就明白薛好上次说只有他懂皇帝是怎么回事。外人只知道义王不好,大头却都让皇帝占去了。不是薛好这样的人,如何看得出来。
薛好趁着皇帝收拾礼王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又把自己的车马行的生意扩大了些。上缴国库的产业被皇帝做成了皇商经营,大部分皇商运输货品的首选都是薛好的车马行。这年年底次年年初,安阳公主从呼罗珊陆陆续续传来消息说,薛好运过去的绸缎已经就地售罄,马车换上了粮草也已经运抵呼罗珊,绸缎换的马匹已经由她雇的马夫开始往关内赶。末了小字附一句说薛好可以挑六匹高头马自留,其他的好马都归朝廷。这些好马身上,都已经被做了记号。
薛好拿着这份消息,向于千和贺恕道:“和皇帝一个样的,不愧天家女,连吃带拿。师兄啊,你就这么跳进皇家,小心被他们祖孙俩扒皮拆骨。”
于千一笑:“没关系,我心甘情愿。再说有穆王殿下照拂,能怎么样?”
薛好嗤笑着挂在贺恕肩上,道:“穆王殿下自己都快被拆吃干净了,还能照拂你?自求多福吧。不过我看他们在对待自己人的时候,和对外人完全两码事。”
于千想起安阳公主对家人的好,似乎真是这样,一时间笑得灿烂如花。
薛好不耐烦地抓着他晃两晃让他收回神思,道:“行了你笑够了没有?有正事跟你说,估计春天一过,薛家祖产就该到手了。烦你给我算计算计,让朝廷还实用的东西。别整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给我。我大概花个一年半载把京里的事安顿下来,就要带贺恕回一趟鸿停楼。到时候京里的事可能要烦你照顾。这个到时候再详细说罢。”
“你要回家?真好。”于千也想起了少年时代在鸿停楼的经历,道:“我也想回去探望师傅。可惜……”于千向皇帝上书求假省亲,无奈正遇上这两年西征大事,皇帝一直没准。待到能准假时,又不知道是哪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