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或者不在,又有什么差别呢?只是晚上受欺凌,或者不受欺凌的区别而已。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吗?我这一走,这一年怕是不会回来了,到时候想说也没机会呢。”韩少卿微微一笑,想缓和气氛,绒月却还是表情木然。
房间里更显寂寥,韩少卿觉得尴尬,不自在的咳了一声。
“等这一回,皇上讨伐归来……”绒月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等回来以后,就建后宫,纳几位女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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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韩少卿万般讶异,低头望着绒月表情冷淡的脸,“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绒月是说,等皇上远征归来,就建宫纳妃吧,”绒月一边说,一边披衣起床,“总是守着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男人,时间长了,定会给人笑话。”
“你在说什么?”韩少卿一把拉住他,绒月转过头去,眼神冷漠。
那冷漠的眼神,仿佛完全是另一个人,韩少卿呆呆看着,不觉恍惚。
见韩少卿发愣,绒月也是毫无感觉,挣开他的手,起身下床。
“皇上英明神武,绒月却万事笨拙,又无法生儿育女,为江山社稷着想,为了延续韩朝血脉,流芳百世,皇上……还是听了绒月的话好……”
“你说什么胡话?!”韩少卿勃然大怒,挥手出去。
绒月以为要挨打,连忙闭起眼,温暖的手却只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韩少卿柔声道,“即使不要血脉,被人指点也没关系,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因为喜欢……所以……要将我身边的人,全都赶走么……”心里突然一阵酸涩,绒月嘴唇颤抖,低低说道。
韩少卿冷冷看他一眼:“你都知道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实在不乖,太过调皮,有了挂念的人在,总也不得安生。花无幽和沈素原本就想离宫隐居,花无幽的毒又已经清的差不多,我让他们离开,岂不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对……皆大欢喜!!!”绒月突然发疯的似的叫起来,“皆大欢喜!!你喜欢的事!你要做的事,你想做的事都是皆大欢喜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问过我想做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与其这样霸道,你不如杀了我,灌了水银,做成不会说话的娃娃,整日陪伴你,还少些烦恼!!”
“你是怎么了?”韩少卿不悦皱眉,“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疯?是我今天对你太宽容?”
“对!!我是疯了!你是太宽容!!你杀我!你杀了我好了!这样再不会有人来夺我!我也再不会和人淘气!!多好,多好啊!!!”
“绒月!!”韩少卿有点生气了,站起来去拉他的手,绒月却一把甩开,向后退去。
“你走开……你走开……我不要看到你……”绒月尖声喊叫,泪流满面。
外面已有人听到动静,纷纷聚集过来,只见门突然被大力撞开,绒月只披了一件单衣,跌跌撞撞的冲出来。
“绒月!!绒月!!”韩少卿追出来,却看见一道身影跃上墙头。
“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去建后宫啊!去纳妾啊!!她们都会很听话,都会很乖,不会像我一样惹你生气,你去啊!!”绒月站在墙头,愤怒又哀怨的声音,回荡在沉沉的夜空里。
“绒月……”韩少卿站在墙下,仰头望着,“绒月,你先下来好么?有什么话,慢慢的说。”
“不!我不下来!”绒月用力摇头,不住向后退去。
墙头积雪刚融,脚下滑腻,慌乱中他一脚踩空,仰面滑到。
只听一声惊叫,瘦弱的身影,从墙上重重的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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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下去的时候,头磕到了石头,虽不是致命,绒月却一直都没醒来。
韩少卿召来御医看诊,百般商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配了些外伤的药,扎了针灸,让他好好休息。
韩少卿彻夜不眠,连上朝都没有心思,每日只陪在绒月身边,等著他醒来。
天气渐暖,躺在床上的身体开始发红,生疮,韩少卿不让别人伺候,每日都亲自用热水给绒月擦身,让他即使什麽都不知道的时候,也是舒服的。
屋外春色渐褪,红红绿绿的夏花慢慢盛放,韩少卿知道绒月喜欢花草,挑了最漂亮的摘下来,放在绒月床头,让他嗅著清新的香气。
“若是你醒来,我再不会逼你做什麽事了,你想做什麽便去做,想见什麽人便去见,即使讨厌我了,想出宫去,我也不会拦你。”他轻声叹息,手指抚过绒月苍白的脸颊。
许久未进食,绒月的身体更加消瘦,裹在被子里,就像一只小动物。
只是想让他过的开心,只是怕他会从自己身边逃开,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呢?
韩少卿後悔不已,後悔却不能挽回任何事。
过不多久,偏殿里传来元清姬疯病发作,投湖自尽的消息,隔了这麽久,都快忘记她,听到这样的消息,韩少卿几乎全无感觉。
他的恨已发泄的够多,那时给元清姬下药,逼疯了她,扔进偏殿之後,都几乎忘记了她。
他的心,现在只在绒月的身上。
“派人去找太後的尸首,将她好好葬了,按皇室的规矩来办就好。”他这样吩咐了,略微心安。
人既已死,还是宽容一点的好。
“这样做,你是不是会气消一点?”他转过头去,微笑望著床塌上的人,那人只紧紧闭著眼,什麽都不知道。
“不会,你不会的,”他又摇头,“我知道,这麽做,也是虚伪,你是不会原谅我的。”
但是他没有办法,家族的仇不能不报,恶人不能不除,即使被讨厌,被憎恨,心意也不能改变。
看著床头的花有枯萎的样子,韩少卿站起身,想去换一些新鲜的。
还没有走出房间,就突然听见背後有轻微的动静。
“绒月?!!”他立刻冲回去,跪在床边,轻轻摇晃他,“绒月,绒月,你听得见我说话麽?”
绒月平躺著,睫毛微微颤动,纤细的手指放在被子外,不住的抽动。
“绒月!!”韩少卿提高了声音,抚摩著他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绒月的眼睛居然真的慢慢张开,渗水的黑瞳一片雾气,茫然望著韩少卿。
“绒月!绒月!”韩少卿又惊又喜,捧著绒月的脸,几乎高兴的要哭出来。
“公……公子……”绒月呆呆望著他,口齿不清的发出声音。
“是我!是我!你能认出我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韩少卿扑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公子……”绒月茫然重复,好似听不见韩少卿的话。
“绒月?你怎麽了?”心头飘过一丝乌云,韩少卿弯下腰,紧紧的盯著他,“你怎麽了?我就在这里,你能认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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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绒月直直望着他,却又好像透过他,在看更遥远的东西。
细嫩的手笨拙的伸出去,抚摩着韩少卿的脸,渐渐的,绒月居然微微笑起来。
“公子……公子…………”他喃喃重复着相同的词,笑的那么漂亮。
“绒月……你到底怎么了…………”韩少卿却越发惊恐,使劲摇着绒月的肩膀,“快来人!!快来人啊──!!!”
御医纷纷赶来,为绒月诊脉,直忙到夜深,也只换来叹息和摇头。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像个傻子?”韩少卿冲上去,抓着他们,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
他只想让绒月好起来,不要这么的可怕!!
“小公子怕是撞到后脑,伤到了什么地方……所以……”御医愁眉紧锁,欲言又止。
“所以什么?所以什么?!”
“所以,他就像是日子退了回去,外貌虽未改变,内里却是三岁孩童的样子,当然……任何事情,也都是不记得了…………”
韩少卿目瞪口呆,一时木然,恍惚中他看见绒月下了床,正跌跌撞撞向他走来。
“公子……公子……”他一脸惊慌,喃喃叫着,扑进韩少卿的怀里,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
韩少卿心如刀割,紧紧把他抱进怀里。
他的绒月,把一切都忘记了,惟独还记得他。
“乖了,我们回屋去歇息。”他轻声哄骗,把人驱散,抱着绒月回屋去。
如孩童一般惶恐不安,那一夜,绒月一直钻在韩少卿的怀里,一刻也不肯离开。
可是无论和他说什么,却都是无济于事。
他只会呼唤着公子,公子,然后痴痴傻傻的笑。
这样的情形过了数日,也毫无转机,御医想办法配了最好的药,每次绒月却都因为苦涩而哭着不肯吃,即使吃了,也全都吐掉。
而韩少卿也知道,即使真的吃了下去,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好转,所以,便舍不得再逼着他。
无奈之下,他用尽办法,找来了四处云游的花千鹤,为绒月诊脉。
“劝你不必再心存幻想,他的病,并无药可医。”花千鹤似早有预料,稍稍诊脉,便微微皱眉,无奈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韩少卿焦躁万分,急的快要发疯。
“绒月的身体并没有生病,自然无药可医,他所伤的,是这里,”花千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所得的,是心病。”
“心病?”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的事,我从允叔那里,也略有耳闻,自从你登基之后,与绒月早已隔阂深深,他并不懂得你的心,你也不懂得他的,他伤心欲绝,却又舍不得离开你,于是只能忘记那些不快乐的事,而只记着对他来说,开心的,快乐的,由此再无忧虑。”
“可是……”韩少卿烦躁摇头,抓着自己的头发。
“即使你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心病无药可医,或许哪天,他会突然恢复神志,又变成原来健康的孩子。”花千鹤微笑安慰,眉间却隐含忧郁。
“我知道,我会等着那一天。”韩少卿微微点头,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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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样的事终究没有发生,用了最好的药,日日细心照看,绒月却还是毫无起色。
韩少卿仿佛是养了一只小动物,乖顺可爱,却永远稚若憨儿。
绒月还记得一些过去的喜好,依然喜欢玩耍,喜欢在花园里玩,蹲在花丛前痴痴的看著,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
韩少卿没有事情的时候,便也和他一起呆在花园里,看著他独自玩耍,嘴里哼著不知什麽名字的小曲。
他再不会离开了,也不会生气,不会闹别扭,而只记得那些最快乐的事情。
“公子……公子……”耳边传来细细的声音,韩少卿回过神来,只见绒月捧了鲜豔的花束,高兴的奔跑过来。
“公子……公子……”他撒娇似的,直往韩少卿的怀里钻,举起手里的花。
“很香。”韩少卿赞许点头,抚摸绒月的头发。
“香……”绒月能听明白这是夸奖,甜甜的笑起来。
“和你一样的香。”韩少卿微微叹息,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绒月挣扎起来,立刻跳开,噘起嘴来,脸色微红。
韩少卿不觉微笑起来,心里却又是一阵酸涩。
绒月是什麽都明白的,可是,又什麽都不明白……
过不多久有武官前来,商讨征战之事。
“皇上,讨伐蛮族,是不是要另换日子?”时常看韩少卿魂不守舍,与绒月难舍难分的样子,武官担心问道。
这样的问题,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到,韩少卿思索一下,还是摇头。
“不,不用换,朕虽舍不得离开,塞外的百姓,却更加重要,讨伐之事,不能拖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挽回先王的名誉,家族的荣耀,他要做一个好皇帝,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改变。
尽管心里万般不舍,还是不能犹豫。
“公子……公子……”绒月似乎能感觉韩少卿要离去,呜咽著跑上来,紧紧抱著他。
“乖,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韩少卿也是满心不忍,不住亲吻绒月的头发。
绒月小声哭泣,依依不舍。
隔月,韩帝率十万大军攻入塞外,势如破竹,蛮族几无对抗之力,短短数月即溃不成军。
春去秋来,宫内频传捷报,举国上下,皆赞叹韩帝之英明神武。
绒月不懂这些,每日只独自呆在宫里,象是明白韩少卿有事不在他身边,也不胡闹,每日偷偷跑到正殿,卧在龙椅上,喃喃自语。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一定要抱著韩少卿的衣衫,嗅著那熟悉的味道,方能入睡。
韩世允常来探望,和他说些韩少卿领兵打仗的事,给他念韩少卿写来的信,绒月虽不明白他在说什麽,却听的入迷,面露憨笑,韩世允每每离去的时候,绒月都抱著他的腿,嘤嘤哭泣,怎麽也不肯让他走。
“少卿过不多久就会回来,你不必这样著急。”韩世允微笑安慰,每一回总要这样重复好几次,绒月才好像明白了,乖乖放开他,不再吵闹。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蛮族之战,胜负已成定局,只等韩帝归来,便可举国欢庆,却想不到韩少卿率军回京途中,又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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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是很寻常的事,或许是征战疲累,又或许水土不服,回京途中,韩少卿不慎染了风寒。
同行武官纷纷劝他停下休养,他却是全不听从,只想快些见了绒月,陪伴与他身侧,硬是赶路,令身体越发疲惫,风寒久久不愈,最後竟是连站立行走都不能。
随行之人自作主张,在中途停下,入了小城里,让韩少卿好好休息一阵。
进城之时全不知情,等安顿了下来,韩少卿才发现,这竟是当年自己所住的那地方。
许久不见,小城已大不一样,却依稀还能辨出当初的模样,躺在轿里,隔著帘子望向外面,还能认出,当年那些店铺都是什麽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