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零点五十五————田唐

桌上的一摞文件‘哗’的散落了一地。

杨方宁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去见大哥的。大哥坐在皮质的办公椅上，脸色很不好看。杨方宁笑呵呵的打趣说，大哥老了，飞了十二个小时就累成这个样子……

杨方远却只是笑，“方宁，李医生说，你把我的复查报告领走了。”

大哥的目光还像他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安定，他点了点头。

“我和李医生是多少年的同窗和朋友，我也是学医的，你知道。”

他又点点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清楚。你不用担心我，照顾好爸爸和杨寒。”

“大哥……”杨方宁忽然说不出话来，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他只能忍着，忍着，好像要流眼泪了，好像就要忍不住了，好像……

“我会认真接受治疗，大哥也不想死，爸还没有寿终，杨寒还小，你还没有成家……”杨方远不顾弟弟眼角的泪花，自顾自的说个不停，他说，公司现在人心不稳，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宁远就完了。他说，当年他给公司定名宁远，就是知道有这么一天，要把公司交给方宁，他的弟弟。他说，这个病，尽早做手术，加上抗癌治疗，还是有希望的。他说，“方宁啊，你有空在那儿难受，还不如快去给我娶个弟妹回来，得了这种病啊，要是有个喜事冲冲，心情一好，搞不好就全没事啦！”

说完这话，杨方远哈哈大笑。

杨方宁却是百感交集。

他想起来那个总是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的干净男生。他总是不主动举手发言，总是要等到大家叫到他的名字，才腼腆的说上一两句。父亲手底下的学生很多，他最不起眼，却也是最显眼的一个。有的时候，学生们跟父亲一起回家吃饭，母亲做上一桌好菜。他注意到那个腼腆的男孩总是安静的挟离他最近的那道菜，他注意到那个男孩总是坐在离窗口最近的位置，烟味浓重的时候很小心的咳嗽，他注意到那个男孩总是摆弄他家客厅里母亲最爱的白色玫瑰……

于是，他学会热情的张罗调换菜肴的位置，他借口母亲不喜欢吸烟，收起了家里所有的烟灰缸和打火机……

于是，有一天楚阳对他说，方宁，我要向他求爱，你能不能帮我买一束花……

那是玫瑰花没有盛行的年代，他跑遍了大街小巷，就是找不到白色的玫瑰，只好回来问母亲。母亲看着满头大汗的儿子，问他，为什么你偏要买白色的玫瑰？

他说，“反正是要送给他，不如给他他最爱的。”

母亲心痛的看着他，“你爸爸办公室后面的院子里有个暖室，去剪七朵，去剪七朵。”

杨方宁想到这里，轻轻的笑了。母亲是个多么细心的人，在八年之前，他们还都不懂得花语的涵义……母亲却一定是懂得的。

只是，现在那个他或许是爱着的男孩已经远渡重洋，和同样爱着他的男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这个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个世界太大。

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见到那个陆之凌了。

走到办公室门口，杨方宁看到李部长插着双手，靠在墙边等他。

“什么事？”杨方宁问她。

“没事不能找你吃饭？”

杨方宁苦笑，“好啊，我请客。”

7.新手机

陆之凌把客户的要求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转达给了土包子老师田元，反复强调这是自选项目，他可以选择不同意，又反反复复的强调，如果同意，对方会出高薪。田元考虑了大概十分钟，问了一句，“高薪有多高？”

“田元儿啊，咱不能太贪财……”陆之凌把仙人球陆招财换到张大娘新捡回来的陶瓷花盆里，然后擦了擦手，“你看这家教给你按一个小时七十五块钱算，如果是辅导自习，你可以看自己的书嘛，一小时给个二十五块，也就差不多。”

田元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张成‘0’型。

陆之凌心想，难道这小子知道他的收费情况，嫌少了，“啊，当然，你要是干的好，我还会给你单发奖金……”

“陆经理，这也太多了吧！”

啊？还有嫌给的多的？陆之凌笑了笑，“唉，田元儿啊，你教得好，人家自然就给的多，继续努力啊～”然后，他恰到好处的拿出了那部手机，“咱们中心给你配一部手机，卡也给你办好了，里面还充了一百块钱，号码在这儿写着，等到月底，象征性的扣你三百块钱就算了。”

他净赚了五十。

田元还是第一次用手机这种高科技的通讯工具，兴高采烈的打电话给家里报了喜，然后赶紧查了查话费……用手机打电话果然还是太贵了。

下午两点，田元准时到达阳光小区，却发现杨寒不在家。他的老乡保安队长李大哥告诉他说，杨寒一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他只好耐心的等着，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三点半的时候，杨寒背着空空的双肩背包回到家，一下电梯，就看见土包子老师坐在楼梯口，认真的翻着一本书，他实在是认真啊，都没注意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

“看什么小说呐？借我看看。”

杨寒说着把那本书拿过来，才发现，那是一本四级单词。杨寒嫌恶的把书塞回田元手里，然后拿出钥匙开门。房间乱作一团，杨寒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这么多天，二叔都没有叫人来整理过……

“今天讲生物。”

这话说完，田元明显的感觉到杨寒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老师，你看这屋里乱七八糟，环境这么差，我怎么听课啊？”

“整齐了你就会听课？”

杨寒被土包子反顶了回来，不耐烦的说，“你快打扫打扫，整齐了我就听！”

田元听他这么说，只好去拿来扫帚，开始扫地，“那我一边打扫，一边讲课吧！”

……

不知道是觉得好玩还是心中有愧，这天的课，杨寒只让田元讲了四遍。到了下午五点半，杨寒一边重复着田元讲过的细胞器的功能，一边翻出外卖的菜单，掏出手机，打电话要了四个菜。平时他就要两个菜，今天不是多了个人么……

哎？他怎么会想让土包子留在家里吃饭……真奇怪，真奇怪。

“晚饭时间，休息了啊！”杨寒从冰箱里翻出两听啤酒，“来，请你一个，辛苦啦！”

田元接过啤酒，看了看，然后把啤酒放在桌上。

“你不渴啊？”杨寒心想，自己听他讲了这么半天，都渴的厉害……不过，好像这么一个多星期来，田元没在他家喝过一口水。

“我自己带着呢。”田元从包里掏出一个旧矿泉水瓶，打开喝了一大口。

餐馆很快把菜送来了，杨寒拿来两付碗筷，“土老师，吃饭吧，还让我伺候你啊！”

田元一看，杨寒把自己的碗筷都准备好了，心里忽然觉得暖暖的，“哎，不用，我自己带着呢。”

“你怎么什么都带啊？”

田元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边翻包里的烧饼，一边说，“我从你这儿回学校路上就吃了，到学校就直接去自习。”

“哟，真热爱学习。”

田元也没说什么，一边吃芝麻烧饼，一边喝凉白开。杨寒看着他，觉得好笑，放着一桌子好菜不吃，就爱吃个烧饼……这人真是享不得福。六点半，杨寒酒足饭饱的时候，田元早就吃掉烧饼，开始背单词了。

“土老师。”杨寒叫他，“我想问个问题，你这么努力学习，图个啥啊？”

听到杨寒学他的乡下口音，田元一时没反应过来，答了句，“咋上学还能要图啥涅？”

然后，他听到了杨寒同学的爆笑，脸上红了好半天。

杨寒笑够了，又从冰箱拿了一听可乐，“老师，把盘子洗了吧！”

“行。”

田元答应着，刚要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杨寒就大喊了一声，“哎，剩的不扔了你往冰箱放什么？”

土包子老师愣了，看了看那些几乎没怎么吃过的菜，心想这孩子是不是脑子坏了，“这都好着了，明天接着吃啊！”

“这家一天到晚就我一个活人，你给谁留着吃啊？”

“放着吧，明天热热。”

杨寒懒得管他，坐到沙发玩游戏。田元一边洗碗，一边琢磨待会儿讲点什么……今天比平时晚开始了一个小时，他总要把那一个小时补上，然后再自习……“你爸你妈几点回家啊？”

杨寒手上一抖，这关又没过去，他把psp往旁边一扔，“我爸不回家，我没妈！”

这孩子脑子是坏着呢，这是田元当时的想法。

8.作证

那天田元是十点半从杨寒家离开的，他要乘的138路环城公交最晚的一趟车是十一点。到了高教南街他下车的时候，是十点四十五，云翔大厦B座二楼就只有206那间的灯还亮着，宿舍楼十一点就要关了，他急着回去，就没有再多看一眼。

不过就算他多看十眼，也不可能看到此时此刻陆之凌经理正抱着他家乌龟陆来发，看着漫天的星星……一直坐到凌晨一点钟，才去睡了。

田元同学则是在宿舍点着昏黄的应急灯，直到一点钟，才上床睡觉。

嗯，田元同学和陆之凌经理，都习惯在一点钟睡觉……

但那并不代表，他们会在同一个时间起床。

早上七点半，陆之凌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就迅速接起电话，“你好，学霸家教。”

“陆经理，有个事儿，你能来我们学校一趟吗？”

陆之凌稍微镇静了一下，“怎么啦？”

“学院领导知道我用了手机，要取消我的贫困生资格，你，你能不能给我证明一下……”

学校领导的脑子都是豆腐渣工程。

陆之凌答应着挂掉电话，迅速的洗了脸，换上衣服，然后忽然想到……田元是科技大的。

高教南街西侧的科技大。

张大娘早就来干活儿了，拿着扫帚站在206门口看着他，“陆子，你要去呐？”

陆之凌看了她一眼，“您老替我去？”

“哎，我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人家能信？”

张大娘正笑着的功夫，陆之凌忽然轻轻的把她拥住，头压低靠在她肩膀上，“娘……”

大娘温柔的拍着他的背，“娃啊，没事儿，早去早回，娘给你炖猪蹄子吃。”

“红烧的，挑筋多点的炖。”

“馋嘴！”

陆之凌七年没有来过科技大的校园了，竟然一点变化都没有，新校长真是无能……他给田元打了电话，田元说去校门口接他，他说不用……这个校园的每一处，他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田元看到他在办公楼前面小路的拐角处出现，使劲的招手，生怕他看不到。

陆之凌就笑，这孩子真是傻实在。

生科院负责贫困生评定的刘主任是个估计不到五十岁的老女人，留着短卷发，穿着完全不合搭配原则的衣服，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桌旁边，上上下下的把陆之凌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你是干什么的？”

“对面云翔大厦学霸家教的经理。”

老女人半睁着眼睛，晃了晃头，“哦……”

“田元同学是我们中心的优秀辅导教师，这部手机是我给他配的。”

陆之凌心想，这下该没什么问题了吧，没想到老女人却笑了笑，“我们学院有我们学院的规矩，学生使用手机，就不能参与贫困生评定，除非你把手机收回去。对了，他每个月的收入如果超过五百，照样没有贫困生资格。”

田元心想着，反正手机他也没什么用，干脆就收回去算了。陆之凌却是哈哈大笑，简直像是听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大婶，这部手机才值一百五十块钱。您老身上皮尔卡丹的女装衬衫和阿迪达斯限量版女装长裤，以及您脚上那双ECCO休闲鞋……每样的零头都够买上几部了吧？”

田元听了心想，这部手机不是二百块钱吗？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主任的脸已经绿了。他悄悄的拽了拽陆经理的袖子，但是对方完全不理他。

“田元儿在我那儿干了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工资还没领上呢……不过这个月，连工资带奖金，我起码要给他发个三四千。我们公司有我们公司的规矩。”

三四千……妈呀，比贫困生奖学金还多。

主任黑着脸，瞪着陆之凌，狠狠的说，“你们这什么素质啊？什么道德啊？田元，你的贫困生资格从今往后免谈！什么贫困生，我看就是小流氓！”

“大婶，话不能乱说，我可以告你诽谤的～”

说完，陆之凌拉着田元就走了。

田元心想，这下把刘主任彻底得罪了，不过算了……大不了以后多带几份家教，好好把钱赚上就行了……但是，陆之凌却根本没打算出办公楼，而是又上了一层，到了八楼，敲了敲803房间的门。

“请进！”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陆之凌刚把门推开，里面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竟然惊讶的站起来两步走到门口，“之凌！？”

“我在一楼看到师兄大名，一时还没敢确认，现在知道果然是苏师兄高升啦！”

“唉，七年没见，你成熟了不少。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在哪里高就？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这位是谁？喝茶还是咖啡？”

“……苏师兄，你连串问问题的毛病还是没改。”

田元愣愣的站在那里，眼前应该旧友相逢的感人场面，但是他脑子里却是一团糊涂……八楼是学校领导的楼层啊，陆之凌怎么会认识学校的高级领导？

这怎么回事？

“苏师兄，我有个事，想让你帮忙。”

9.苏师兄

陆之凌口中的这位苏师兄，是科技大的学工部部长。见到苏部长出面，刘主任点头哈腰的全都‘没关系’了，非但解决了田元的贫困生资格问题，还表扬这个孩子学习勤奋，吃苦耐劳，努力工作减轻家里负担，简直就是学生中的楷模啊……

一下从小流氓变成了楷模，田元还真有些不适应。

但相较之下，还是陆经理和苏部长的关系更加诡异。苏部长亲自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然后拍了拍陆之凌的肩膀，“这么多年，你也不联系我们师兄弟几个，太没良心了！”

陆之凌眼圈一红，“师父跟师娘好不好？”

“师娘前年发心脏病去了……师父身体也不好，师娘走了以后，就一直住院。”

陆之凌心里又是一紧。

“抽空去看看他，师父多疼你……还有楚阳。对了啊，楚阳上个月莫名奇妙的回国了……”

“师兄，我赶时间，先走一步，改天再聊！”

苏师兄站在校门口，看着自己当年腼腆的小师弟熟练的越过高教南街中间的护栏，慢慢的走远……七年的时间，并不短暂，也不算长久，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