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叹道:“死我当然不怕,我怕的是那坛千辛万苦才弄到的陈年竹叶青,很快便要落入别人之口了!早知如此,昨日一到手就该把它喝光的……”
铁手笑道:“看来你就算是死了,也还是个酒鬼!”
追命不服气地斜睨他:“人之将死,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未偿的心愿、遗憾的事情?二师兄,我看你面上四平八稳,心中指不定如何的牵肠挂肚呢!”又扭头去瞧戚少商,“戚兄,你说我说得对是不对?”
戚少商伸手抹去嘴角血迹,淡淡道:“你说错了。”
追命瞪大了眼。
戚少商道:“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们都不会死!”
这下连铁手都用惊诧的目光望向他。
戚少商抬起手,指间拈着个乌黑的药丸:“虽然只有一颗,溶在水里应该够我们三人用。”
追命惊道:“幽冥断魂散的解药?你是哪儿弄到的?”
戚少商踉跄行到桌边,倒了碗水,将解药丢了进去。解药入水即化,整碗水却成了幽幽碧色。他注视着碗中荡漾的水波,缓缓道:“顾惜朝。”
追命道:“顾惜朝?他既与十九合谋下了毒,又为何要给你解药?莫非……他是你安排的双面卧底?”
铁手摇头道:“不可能!顾惜朝此人,我也有所了解,他城府颇深,为人心狠手辣,杀伐决断视人命如草芥。他既已决定为十……赵琮效力,依他狂热权势的心性,决不甘心就此罢手,平白丧失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戚少商将碗中碧水注入两个杯中,递给他们:“铁手说的对,连我也不相信顾惜朝有意帮我们。但是,这解药确确实实是他给的,就在方才说话间从指间偷偷递过来,恐怕连赵琮都还蒙在鼓里。”
追命一口饮干杯中药水,脸揪得像个包子:“又苦又涩又麻,什么味道这是……对了,戚兄,我看你与顾惜朝交情非浅,就不能试着说服他弃暗投明么?赵琮费尽心机夺取‘江山社稷图’,应该不是用来挂在灵堂祭奠他老爹那么简单吧?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个大阴谋……”
铁手仰头倒下药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江山社稷图’,只怕又要激起一场不下于‘逆水寒’的滔天大浪……我们要尽快将此事报知先生,看看他老人家有何高见。”
戚少商凝神一听,道:“诸葛先生与无情公子回来了!”
通往京城的驿道上,一骑卷尘而来,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似欲踏碎天际如血残阳。
而马上之人,犹在挥鞭驱策,恨不得快些、再快些!
林间晚照将他俊秀而坚毅的脸染上一抹淡薄的紫红,连腰间无鞘的利剑,也镀上了层瑰丽的光彩。
他不仅剑很快,马也很快。
因为他是冷血。
四大名捕的冷血。
按理说,他不应该比其他三人晚到京城。可是,他却比预期时间晚了五天。
冷血认为,五天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能做许多事情,因此他颇有些自责。
那天他跳崖之时若能更小心一些,这五天里的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了……
冷血沾到水的那一瞬间,心中一沉。
他估错了入水点。
其实也只偏了几尺,可是,世间事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他入水之处,潜伏着一块尖锐突兀的暗礁。
自百仞高崖落下,即使是落入水中,巨大的冲击力也不可小觑,更何况身下是块锋利的礁石。眼见便要摔个粉身碎骨,葬身于浪涛之中。
但是冷血毕竟是冷血。
他在入水的刹那间,利用水流的冲力,将身体做了最大程度的折转,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
身体撞上暗礁的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
危急之时,冷血反手一掌拍在礁石上,借力跃起,顺势飞向陡峭的江岸。
一掌之力将尽,离江岸尚有数尺距离。
他伸手奋力一刁,终于够到块突出岸边的岩石,摇晃着吊在上面。
腹中刺痛无比,大约是断裂的肋骨禁不住太剧烈的震动,刺进内脏里去了。
冷血吐出了几口血,忍着剧痛艰难地爬上岸,昏了过去。
半个多时辰后,一个红衣人从崖边峭岩上腾挪翻跃而下,沿着江岸行来,停在了他身旁。
红衣人踌躇了片刻,终于俯身去探他的脉象,一双飞扬的剑眉缓缓凝起。
冷血从昏迷中醒来,只觉胸口憋闷、四肢钝痛,浑身紧箍得透不过气。他不由挪动着想坐起身来。
“别动!”一个声音轻喝道。
冷血朦胧望去,窗边的火炉上正煨着个药罐,炉边一个红衣人掀开盖子,抓了把奇形怪状的树皮草根扔了进去。
他定睛一看,道:“是你……”
红衣人头也不回,边扇*,边道:“你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臂骨,最麻烦的是内脏被断骨戳破,出血不止。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敢乱动一下,我便再将你丢回江里去喂鱼!”
冷血瞧着自己身上包扎得结结实实的绷带,冷声道:“秦苦寒!你既然想杀我,又为何要救我?你究竟有何企图?”
秦苦寒转身踱到床边,居高临下望着他:“我既可以杀你,自然也可以救你。我救了你,或许是因为我今天心情好,亦或许是我觉得留着你还有用。况且,你我之间,还有一场未完的决战,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轻易地死掉?”
冷血道:“就算你救了我,我还是要将你缉捕归案,送上受刑台。”
秦苦寒傲然一笑:“那也要你够本事才行,捆得像个花卷的家伙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冷血,我只给你五天,五天之后,我便会对你下杀手。我劝你还是趁这五天时间专心养伤,免得见不到第六天早上的太阳!”
冷血淡然道:“五天,对于我来说足够了。”
秦苦寒面上忽地浮起怒容,怫然转身,只是盯着炉火。
冷血闭了眼,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秦苦寒的怪药起了疗效,还是冷血的生命力异于常人,伤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不到五日,他便可下床走动了。
冷血慢慢走到屋外,放眼望去,一片烟草迷蒙的郊野,不远处星点农舍、几缕炊烟,一派安宁祥和的田园风光。
他见脚边碧草如丝、野花点缀,不由放柔了神色,去欣赏那烟花三月的江南春色。
“你的伤,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快。”
冷血闻声仰头,秦苦寒翘着腿,倚在棵椿树枝桠之间,繁密绿叶衬着那如血红衣愈发醒目了。
冷血道:“我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你要动手,如今正是时候。”
秦苦寒一跃而下:“我说过五天,就是五天,你急什么?”
冷血低敛了眉目,心中暗自焦急:已经四日了,戚少商他们应该早已起程返回开封,自己也不能在耽搁下去,要尽早脱身才好……
秦苦寒冷冷道:“怎么,与我相处就让你如此难受么?”
冷血一怔,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了,这是你的萧,还给你。”
他从怀中抽出一柄翡翠洞箫,递了过去。
“还给我?”
“对。”
秦苦寒伸手接过,一声冷笑:“你既不屑一顾,自管扔掉好了,还我做甚!”一甩手竟远远抛了出去。
洞箫在半空中划出圆润的弧度,落进荒草丛中,青绿浑然一色,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冷血瞧他拂袖而去的身影,不觉出神了。
秦苦寒夜半醒来,正是冷月如银、清辉满窗。
窗外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梭梭的微弱响动,似风吹草动。
他侧耳听去,唇角竟流露出一丝奇异的笑意,转身闭上眼:“这只死老鼠……”
眼看开封府城门近在眼前了,冷血伸手入怀,指间温润的触感令他不禁忆起那日的箬竹坡一战。
那一战,他并没有输。
却也没有赢。
应该说,他与秦苦寒,谁都没有尽全力。
冷血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赶回诸葛神侯府。其他事情,目前没有分心去思虑的必要。他的意志与精神一向坚如磐石,这一次,也不例外。
酉时,华灯初上。
诸葛神侯府。
戚少商、铁手、追命与无情正围桌用晚膳,一道灰影掠进内堂。
灰影甫站定,众人一脸惊喜,纷纷叫道:“冷血!”
冷血环视这些知心交命的兄弟朋友,淡淡一笑。
冷血很少笑。
但他每一次笑,笑意荡漾在稍嫌冷峭的脸上,恰似春风吹融了寒冰,煞是好看。
冷血道:“先生不在么?”
无情一转椅轮,行到他面前:“世叔与我刚回到神侯府不久,又被宣到宫中参加皇上为离王举行的夜宴了。”
“离王?”
“离王赵琮,就是十九。”追命将前因后果向他一一说明,最后叹道:“真不知这个十九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原还担心,他为报仇雪恨会行刺皇上,没想到竟成了叔慈侄孝一家亲了!难道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冷血沉思片刻,道:“我觉得没这么简单,这其中一定有阴谋。”
戚少商道:“我们的看法与你不谋而合,赵琮做事,决不会无的放失,他如今要权有权,要势有势,利用手上的‘江山社稷图’与顾惜朝的惊才谋略,定是要做一番大事,或许怀有逐鹿中原、问鼎九重之心也不一定!”
众人凛然道:“篡位!”
无情折扇一合,道:“贸然行谋逆之事,胜算并不大……赵琮颇有心计,顾惜朝更是聪明绝顶,行事断然不会如此卤莽。”
“无情分析得在理。”
众人闻声向门口望去,无不肃然起身,拱手恭敬道:“先生。”
诸葛先生微笑着进来:“大家都到齐了。”
冷血愧然道:“先生……”
诸葛先生抬手示意:“什么都别说了,回来了就好。”
追命忙不迭问:“先生,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皇宫夜宴散了?”
诸葛先生道:“夜宴觥筹交错、歌舞婆娑,皇上有意欢饮达旦,看来不到寅时是不会散宴的。只是发生了一件耐人寻味之事,我便假借不胜酒力,向皇上辞行了。”
戚少商拧眉道:“耐人寻味之事?”
诸葛先生道:“辽国派来面圣的使臣到了。”
铁手道:“辽国与我大宋边疆之争未休,派使臣来做什么?”
诸葛先生道:“你们应该知道,就在两年前,辽属国女真完颜阿骨打叛辽,数败辽师,称皇帝,国号金。金国日益强大,严重威胁到辽国大业,辽主天祚帝耶律延禧欲与我大宋联手灭金,故派使臣前来结盟。此事本并不奇,奇的是,不久之后,金国使臣也到了。”
众人惊道:“金国使臣也来了?”
“不错。金主完颜旻谴使,约共攻辽。皇上欲夺回被辽占去的燕云六州,金使便言,若于宋夹攻得之,则宋有之;若金自取者,不在分割之议。”
“那皇上是答应盟辽攻金,还是联金灭辽?”
“朝
臣议论纷纷,分为三派。一派主盟辽攻金,一派主联金灭辽,还有一派,以朝散郎宋昭为首,极言辽不可攻、金不可盟,乞诛王黼、童贯等一干佞臣,却被太宰王黼
一顿弹劾,贬到海洲去了。众理不一,皇上也无所适从,只得先将两使臣打发回使馆。这时,离王赵琮却在皇上耳边出了一计,皇上遂面有喜色。”
铁手道:“离王赵琮?他出了什么计?”
诸葛先生捋须道:“驱虎吞狼!他建议皇上分别约见两国使臣,曲意从之。然后背金盟辽、背辽联金,暗地里各派使臣前往辽金议谈,乘机挑起辽金大战,消磨他们的主力精兵。让他们鹬蚌相争,而我大宋则坐收渔人之利,于他们兵疲将乏、国力空虚之际兴兵北上,一举攻下辽金两国!”
戚少商一愣,道:“好一招借刀杀人!而且还是一石二鸟,我总觉得这手段似曾相识……倒像是顾惜朝惯用的手法!”
诸葛先生颔首道:“少商的猜测很有道理。离王虽聪慧过人,却始终是一派儒生心性,善用人治世,而不善兵法征战;顾惜朝的《七略》我也曾听你谈过,的确是良帅大将之才。这条胆识果决之计,很有可能是出自顾惜朝之手。”
戚少商道:“看来赵琮与顾惜朝或许并非怀有谋逆之心……”听他语气,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诸
葛先生微微一笑,道:“也不尽然,你听我把话说完。离王此计一出,深得圣心,就在皇上思谋出使辽金两国的人选时,离王自请使辽。皇上本不欲从之,离王却再
三坚请,皇上无奈之下,只得应允。另谴武义大夫马政浮海使金。为保机密,这条驱虎吞狼之计,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重臣知晓,我也在这数人之中。可我却觉得有
必要将此事告诉你们,因为,一来,你们五个皆是我信得过之人;二来,我隐约觉得此事不简单,绝不能轻视。我有任务交于你们去做。”
众人拱手道:“请先生下令。”
诸葛先生正色道:“铁手、冷血,我命你二人暗地监视离王赵琮,一路随行至辽国,一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随时向我汇报。戚少商、追命,我命你二人暗地保护武义大夫马政浮海出使金国,金人奸诈无信,不比辽人豪横爽直,你们一定要处处小心行事。无情随我留在京城,以防万一。”
“是!”
戚少商犹豫了一下,道:“先生,我……”
诸葛先生摆手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赵琮此去,定有顾惜朝随行,你与他之间缘孽纠结,事不关己反而好,关己则乱,我是怕你不能平心静气地处事,才让你走金国一线。”
戚少商默然无语。
他微抬眼,望向窗外。
正是夜色深沉之时,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间或一二声夜行之鸟的惊啼,只闻翅膀扑棱之声,却不见踪影。
戚少商忽然觉着,心中有股说不出幽思念想,也被这展翅的夜鸟,一并带向远方了.
26 日薄黄沙镇
四月丁丑。
宜祭祀、出行、冠带。忌安床、上梁。
已过子时,武义大夫马政浮海放下手中收拾停当的杂务,终于吁了口长气。今日,便是他作为出使金国的使臣,由京城汴梁出发之日。卯时,皇上密派的饯行官便会在开封府永泰门为他折柳奉醴。金国千里迢迢,短期内,故国只能回首月明中了。
离卯时还有二个多时辰,他觉得有些困顿,匆匆漱洗了一番,向牙床走去。
床前白色帷幔掀起的瞬间,马政浮海愣住了。
他的床上卧着一个人。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人躺在他床上,就如躺在自己床上一样悠然自若。
他双臂枕在脑后,卷曲的乌发散落在青衫上,冲着瞠目结舌的马政浮海挑眉一笑:“高床软枕蚕丝被,看来你这武义大夫当得相当惬意嘛!”
马政浮海大惊失色:“你……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官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