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天有些感动,抱了一下苏逸的腰,这是他们以前互相表示感谢的时候偶尔会用的亲密姿势,不过这是婚后他第一次这么做。
说起来挺可笑,以前做兄弟的时候百无禁忌,结了这个婚之后,反而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也许是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或者是第一次听见苏逸这么诚挚的告白,梓天这才恍然大悟,或许他曾经以为的失去了一个好友,现在又找回来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请很多客人,甚至连李玫也没有到场——不过梓天当然不会怪她,他虽然不爱苏逸,但是对她是有愧疚感的。易静莹倒是真挚极了,她握着他的手祝他幸福,梓天尽管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点头接受了。
然而梓云没有来。
谁知道为什么呢?婚礼上梓天站在苏逸的身边,心不在焉,环目四顾,却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他身上甚至还带着梓云那天紧紧拥抱的力道,但是放手之后,那人便再也没有出现。
苏逸是一个好男人,在他用另一种有别于兄弟的方式对待他的时候,可以温柔而又不失分寸。现在梓天明白那些飞蛾扑火一般往他飞去的花花草草们,是被他的哪一点吸引了。可是这个福分,现在把他这个新手上路的雌阳砸得头晕脑胀。
苏逸揉了揉他的头顶,笑了,“你去吧,我姑且在这里等你。”
梓天翻了一个白眼,“请苏大少爷‘姑且’在我的房间等候吧。”
他转身走出去,事实上眼眶有些发热。那按在后脑勺的亲昵力道,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给他。
他匆匆而行,却发觉自己去的方向,不知为何拐到了那个睡着美貌半神少年的花园里。
今天半神竟然没有在打盹,而是远远地,便朝着梓天挥着手笑了起来。
梓天也笑开来,朝他挥挥手,跑了过去。
半神坐在花丛里,认真地望着他,半晌,点头道,【你不快乐。】
梓天苦笑,“我有什么不快乐?如今嫁得如意郎君,大学不用考也有得上,只是母亲病情揪心。”他看着半神银色的瞳孔,那了悟苍茫的颜色是那么美轮美奂,“你能不能告诉我,妈妈还能过多久?”
半神点点头,【未来的家主,你母亲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但是,一年之内是没有问题的。】
梓天无来由地一阵烦心,“不要再叫我‘未来的家主’,那个位置我不打算和我哥抢。那天经地义是他的位置。”
半神睁着眼睛,瞬也不瞬望着他,【但是最后是你。】
梓天总觉得半神的话蕴含着莫名叫他心悸的预兆,他烦躁地道:“我宁可不要当!”
半神似乎没有觉察他的恶劣态度,反而点头道,【你们兄弟之间,确实还有半场未了的孽缘。】
梓天忽地心中一跳。
……孽缘?
……
……是啊……那是他的哥哥,可不是孽缘?可不正是孽缘?
记得两年前,他曾经以为他是那样一种人:出身良好,世家子弟,气质矜贵,当然举止优雅。温室里的花朵。上流社会的各项礼仪自然也是一丝不苟,足以成为教科书的模板。出门在外无数佣人随侍在侧,各有用途。每周末自然有不同的节目在等待着他,自然亦是和他同样阶层的贵族子弟在身边一同取乐。
但是这不长不短的两年之间,不知何时,梓云早已扭转了他的看法,连同情感的走向。
那种介于兄长般亲人的温柔和朋友般亲密的对待,赤诚的目光和真挚的感情。对于梓天这种有着接近于读心能力的异能者来说,只要他想,他可以比别人更能敏锐地察觉对方对他的感情是虚情假意还是热烈诚挚。
正因为梓云自小在这个人情味淡薄的家庭成长,所以似乎是抓紧了任何一个机会,毫无遗漏地将所有的善意倾注向自己。他的可贵不在于他那无懈可击的气质和教养,也不在于他在绛族上流社会内堪称佼佼者的社交能力,更不在于那一张张辉煌的成绩单表明他的各项能力无可挑剔,当然也不在于他精于享乐和豁达举止。
他的可贵就是他的任性。
堪称天之骄子,却并不倨傲,并不沾沾自喜。没有人比梓天更加明白,在这样一个家庭里,任何一个成员都不可能会发自内心地热爱生活。而梓云,则好比一个充满热力的太阳,炽烈而又光芒四射,他任性地将天然地对梓天产生的好感化为生活的重心,而理由只是因为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天真和恣肆,却是梓天不知不觉爱上他的唯一理由!
梓天掩着脸孔,慢慢蹲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那么鲜明地看清自己的感情归宿,可是何其悲哀,当他认清的时候,他更加比任何时候都要明白,没有比他更加没有资格追求这份心意的人了。
在那一瞬间,闪过他脑海的,是易静莹那双同样痴痴追随着梓云身影的明眸,里面闪动着的失落和哀愁;梓云有时候会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最终只是化作唇角的一缕微笑;而自己,懵懵懂懂的自己——
迷迷糊糊中,听得半神有些惊慌的口气,【小天,你不喜欢我那么叫你,我便叫你小天好不好?】
半神,可爱的半神,你是一个不识尘世感情的孩子,就好比纯真可爱的精灵一样。
梓天拼命揉着眼睛,微笑着,“好,你叫我小天。”
【小天,】半神小心翼翼蹲在他身边,【你想梓云了吗?他不在这里哦,他坐飞机去很远的地方了。】
梓天点点头,一刻不停地揉着酸涩的双眼。
不知何时,半神的声音也远去了。
梓天揉着眼睛,像是失控一般,倚靠在回廊上的柱子旁边,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泪腺可以脆弱到这个地步,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不已。
而那个人居然还是自己。
他紧紧咬住了下唇,不想吓坏可能经过这里的人们。但是实在是忍不住了,委屈,伤心,失落,懊恼。让他怎么能不哭呢?他虽然已经足够坚强,但是只有十七岁啊。
哭得就像是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觉,当他慢慢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坚实有力的臂弯,那双熟悉的桃花眼却收敛了风流蕴藉的光芒,只是静静望着他。
梓天不语,停顿了好久,才慢慢道:“你怎么过来的?”
他一开口,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声音沙哑的程度,就好像一夕之间已经年逾古稀。
苏逸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忽地拿起一方手帕,给他擦着脸。
梓天感觉着脸上略嫌粗鲁的力道,勉强开口道:“阿逸,我问你一个问题。”
苏逸放下手帕,淡淡道:“问。”
梓天低声道:“若是你送耳环给你的女伴……或是妹妹,或是——”
“不会送给妹妹的。”苏逸打断他,“绛族的男人,只会把耳环送给自己想要厮守一生的爱人。”
梓天愣了,呆呆望着苏逸,再也说不出话来。
24
梓天记得很清楚,他最后一次来看妈妈的时候,是刚好正满十八岁的一个冬天。
李玄梦得的是乳癌,最后两个乳房都已经做了手术割去了,丰满的胸脯化为如今的一片平坦,宽大的病号服下,突出的锁骨竟然是唯一有起伏的地方。
她很坚强,躺在病床上还笑着打趣:“小天,你看,现在我是一个没有胸部的女人——”
梓天没有哭,他知道,他一哭出来,母亲也就完了,“妈妈,”他说,“别担心,现在乳癌治愈率很高,你可以一直活到九十岁。”
李玄梦摇摇头,忽地望着窗外出神。
梓天握着她细瘦的手腕,心如刀割。他焦灼不安,眼皮酸涩,然而若不是他强自支撑下来,母亲又该倚靠谁去呢?
从一开始,不就是只有他们俩。
拿起毛巾给她擦了擦汗,梓天低声道,“是不是暖气开得太大了?”
李玄梦再度摇头,忽地问道,“小天,你说,妈妈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既不像是男子,更不像是女人,……”
梓天笑道,“李小姐,你还这么年轻,说什么傻话?”
他伸手梳理了一下她的鬓角和刘海,放轻声音,“你安心养病。术后治疗还有很多种,现在科技那么发达,还你一个曼妙年轻的身段易如反掌,你别忘了,你可是永远的‘舞会皇后’——”
李玄梦被他逗得失笑,猛地咳嗽起来,梓天忙倾身过去给她倒水,怎知一站起来便感到一阵晕眩,愣了好几秒,才过去给李玄梦拍抚背部,倒水喂她喝。
李玄梦喝了一口推开水杯,示意没事,却见梓天面色有些苍白,她呆住,正要说什么,忽地看见儿子一下子跑进了病房内自带的卫生间,紧接着压抑般的呕吐声响了起来。
没多大一会,冲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响起,之后是面带倦容的梓天慢慢走了出来。
李玄梦眼睛都不眨地望着他,带了些许探究思索的神色,终于还是讷讷问道,“小天,你是不是——”
梓天微笑点头,“一个多月了,之前没有确定,所以没有和您说。”
她狂喜道,“真的?我可以看见外孙了?”
梓天握住她的手,“妈妈,你要支持下去,为了你的外孙,我的第一个孩子,好不好?”
“当然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她那时这么说。
出得病房,梓天的脸立刻再度阴沉下来,直到看见倚在墙上等待着他的苏逸,才稍稍好转一些。
他走向苏逸,“医生怎么说?”
“……小天。”苏逸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拉着他,“我们回去再说。”
梓天的声音听起来静静的,“是不是到了末期了?他们都那么说。”
“没有那么糟糕。”苏逸握紧他的手,梓天的手冰凉冰凉,苏逸忙上旁边拿起捂在厚外套内的热饮,递给梓天,“握着,暖手。”
梓天接了过去,捂了一会,忽然道,“她能不能看见我的孩子?”
“应该说,我们的孩子。”苏逸微笑,“当然能。情况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梓天有些焦躁,皱着眉毛,“为什么他不来看她一眼?为什么——梓家的男人都是如此薄情?”
苏逸站住了,望着梓天的眼睛,黑白分明水晶一般透明的瞳孔,如今被暗沉沉的情绪渲染得暧昧不明。他暗自叹气,“小天,你是不是还在怪梓云?”
梓天不说话,沉默了数秒,才道,“我并没有怪他。他要一走了之也好,出国留学也罢,没有必要和我妈交代。只是,好歹以前也是‘李姨李姨’地叫过一场,这回她病了,他那个冷血爸爸交了新情人不说,他也在国外乐不思蜀,来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苏逸脸色也慢慢难看了起来,他冷笑,“是你想见他吧?”
梓天楞住了,他慢慢抬起头,“你说什么?”
苏逸按捺下翻涌的情绪,长长吐了一口气,烦躁地加快步子,“我们回去吧。”
梓天却站住了,他淡淡地道,“你不必怀疑什么,其实这个孩子,也可以当作没有你这个爹的,无所谓——”
苏逸回转身,看他倔强地站在走廊的尽头,漂亮苍白的脸孔似乎要湮没在雪白的背景中去,即使是在室内,外头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他身上那间薄薄的毛衣却完全不顶什么事,走廊的暖气开得并不大,足以使人瑟瑟发抖。
那平坦的肚子里,是他们的孩子,真正的爱情结晶。
他曾经殚精竭虑地用温柔闯入他在梓云那里受伤的心,如今却要在这个时候,为了一时意气,亲手毁掉这得来不易的一切么?
到底还是年轻,对于苏逸来说,要拉下脸来讨好别人并不容易,可是那个人是梓天,他孩子的母亲,他少年时最终的爱恋——为了他,他愿意一试。
苏逸踌躇了一下,快步走了回去,拿起大衣给他牢牢披上。
梓天顺从地任他动作,将手伸进袖子里。
两人举止亲昵,走廊里人来人往,莫不艳羡地注目。这里是绛族的医院,这对小夫妻早就吸引了众人的眼光。他们外型出色,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气质高贵,本就不类凡俗。
梓天看着专心给他系着扣子的苏逸,忽地开口道,“阿逸,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那是自然。”苏逸自信地笑了开来,“我可是苏逸,你小小一只猪仔,能逃得过我的魔爪?”
他眉梢眼角风流倜傥,二十岁的年纪,正是光彩夺目的时候。即使是在医院这种生死交汇的场所,也散发着鲜活炽热的魅力,来往女性频频在投注目礼。
梓天叹气,真心地道,“对,你苏大公子,攻无不胜战无不克,我自然不在话下。”
这个攻无不胜战无不克是以前三个人在一起,每当又有一个大美女被苏逸捕获的时候,梓天最喜欢用来打趣他的。而每当这个时候,梓云总喜欢伸手拍着他的后脑勺,低声训斥他要礼貌点。绛族的学校,前辈后辈区分比较森严。
他对他,好比兄长,细细回想之下却又好比一个略微年长的情人,宠溺,娇惯,亲密,只是,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亲兄弟。
梓天曾经觉得这是多么不幸,但是这一年之后,他愿意认为这是好事。血脉里的羁绊,刻入骨髓铭记心底,连血带肉无法分离。
多好。
忽地想到一件事,梓天有些黯然神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逸不再称呼梓云叫“阿云”,而是直呼其名。
但是其中的理由,他却再也没有资格过问了。
他如今的立场再也不允许他过问。
一年来,他慢慢喜欢上苏逸,用对待异性的那种情感,慢慢喜欢上他,终于两人有了孩子,梓天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管是对哥哥,还是对母亲,都有了交代。
而苏逸,喜欢上他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两人原本就是感情甚笃,如今只需要在感情性质上下文章而已。
一切都渐渐步入正轨,太好了。
以后,想必梓云也会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寻觅到让他神魂颠倒的情人,之后顺理成章步入礼堂,就像蒋凌曼说的,他现在在国外过得很好,那一张张异国的照片,梓云看起来神采飞扬,身边总是围绕着大批男男女女,其中还有那天给他们拍照的那个女孩。
他们几乎每一张照片都在一起,看起来感情稳定,实在是很好很好。
大约不用过多久,他就得尊称她一声大嫂,以后她会为他生下梓家下一任家主,此后家庭和乐,少年时期的错觉和暧昧恋情,就这么消失无踪也不错。
梓天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梓云能够得到幸福。
两人出了医院大厅,来到苏逸的黑色平治前,苏逸为他打开车门,摆足绅士排头,梓天也由得他。天寒地冻,他坐了进去,暖气熏得浑身舒服很多。
看他坐定,苏逸在另一边坐上驾驶座,正要发动车子,却听见车窗外传来碰碰的敲击声。
苏逸和梓天同时回头,却是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白气,俏丽可爱的面容十分熟悉,却是将近一年没有见面的易静莹。
她用带着鹿皮手套的手敲击着车窗,像是一路奔跑过来似的,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声说着什么。只是车子隔音效果很好,听不清她说话的内容。
苏逸按住梓天,“外面冷,你现在的身体不能受冻,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我出去和她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