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晟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应柏烽炀的说法,而是另起了话题,“……你有没有过这种感受?除了‘活下去’最重要,就只剩下那个人最重要……”他停了一下,看着没有接口意思的柏烽炀,“你比我lucky,因为你的‘那个人’,他不会离开你。但是我……只有先抓住了一样,才好去得到其他的东西吧?”
这段话说的极其隐晦,而且语意混乱……就连裴晟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一个想要明确表达的东西……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这种深刻到自己都害怕会失去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相遇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失控了的……不断地想靠近他,但是每次越靠近了就越因为舍不得离开而希望会有更多的靠近……
*
等到和柏烽炀的谈话结束后,已经是晚上六七点钟的光景了。
裴晟忙活了一天,还不忘记临走时死皮赖脸地从柏董手中硬抠出了一张粉红钞票来做打的费用。等到除了柏氏的大门,才记起自己的手机在昨天一并被留在了裴家……尽管知道这么想很没用,但是还是止不住地会想:他会不会因为……不管是什么原因,主动来联系自己一次。
想了想又觉得不安,同时还有点儿好笑。
明明之前的一个多月里,他一次都没找过自己……甚至把时间推前到半年为维度,他主动找自己的次数竟然不过一只手的手指数目。
但是,还是会希望……
柯尘住的地方是学校里的住宅区,因为刚刚建好的缘故,搬进去住的人还很少。远远地从小区外面走进去,连室内透窗而出的灯光都是稀稀落落的颇有点儿凄凉。
而九月份的夜晚,六点多钟的时候,已经过了黄昏。
裴晟下了出租车后,刚刚走近早晨出门的那栋单元楼,就看到靠着楼门口处站立着一个男人。他指间的火星若隐若现,而黄昏将逝的那层子灰暗勾画的他的身形,显得分外的单薄和挺拔。
——一下子就想起来,初夏那天的夜晚,带着微醺的酒意和席面的夜风,那个同样是在自己门口用同样姿势等自己回来的男人。
柯尘见他回来,用手指掐灭了手中的烟,随意地把手插入兜中,“回来的正好,一起走吧。”
他做事情一向干脆果断,上午被告知了请辞之事,下午就已经办好了所有的离职手续,连带着还一起归还了一个月前才刚拿到手中的房门钥匙。
当初住过来的时候,房间里早已布置好了基本的家具。而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只在这所学校做一个学期或一个学年,自己再行添置的东西也不多……倒是给现在的仓促搬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领先了半步走在前面,柯尘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疲惫,“出了一点儿小意外……”
他的声线依然平滑,丝毫没有因为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忿恨或者暴躁,三言两语之下,就把事情解释得概括而全面,丝毫没有因为这种突发事件而显得狼狈不堪。
“……下午去找了几家租房子的中介,但是对方都表示暂时没有房子可租——我想也许是跟我的名字有关?”前方是十字路口,人行道前红灯的禁行光芒红亮亮地耀着人的眼睛。柯尘从亚麻长罩衫里把手拿出来,随意地理了一下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附近的酒店宾馆也是……在旅游淡季一律‘客满’。所以,匆忙之下,先找了一处地方暂住,现在我们一起过去。”
裴晟看着他雅白色的薄轻衫被风吹起了又慢慢荡下去,那一飘一扬中,衣服被勾勒出来的弧线被衬托得尤为鲜明——即便在渐渐浓黑的夜色里,也优美得让人难耐。
——他现在,一无所有的只剩下他;而他却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失去着一些东西……
裴晟猛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柯尘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用力地把他的每一个指节都扣进自己的掌心中,“……你,……你刚刚是……专门在等我……?”
被风声吹得更加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有着不自觉的忐忑,和希翼求证到的的惊喜。
柯尘转过头来,回了身边的男人一个浅淡的微笑,“总不好把你一个人扔下。”
裴晟一把把柯尘搂入怀里,环住他腰身的手臂不住地收紧,像是要把人嵌进自己身体那样子的力度。
他咬了咬牙,一天下来积累而成的劳累终于在此时打破了镇静的防线。但是情绪激扬了半天后,却也只说出了一句话,“……不要不要我……”
柯尘没有回答,只是腾出来的左手轻轻地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顺拍了两下。
三四章:回忆
楼梯间里没有开灯,还未完全暗淡下来的天色从窗外投射过来的微光照在一阶一阶的台阶上,并不十分黑。
柯尘掏出钥匙去开最里面的一扇门,轻声向身后的男人解释着,“这里是我一个朋友家,我们先……嗯,暂住一下。”
裴晟跟着他身后走进了房间,却没有指出来他在撒谎的事实。
——不管是来的路上他所表现出来的熟门熟路,还是在光线很差的楼梯上领着自己前行;仅仅是他拿出钥匙的动作和开门时手指自然微翘起的熟练……都表明这里,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地方。
即便是他说的“朋友”,也必然是如同死党一样存在的朋友。而这种人,在柯尘的人生经历中,几乎没有。他总是,礼貌地淡漠地疏离地面对着每一个人。
客厅里的日光灯被打开了,柔和的白光充斥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整个房间看起来很是整洁明亮,想必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而它的布局虽然是黑色和白色为主,但是却在细节处——例如墙裙上的细致花纹——显出这间房子的主人是人,或者具有性化的特点。
柯尘的手指还停留在灯的按钮上,他极轻极淡地叹了一口气,环视了房间一圈后说,“先在这里住一晚上吧,我……母亲给我留的房子很久没有住人了,下午我已经叫了家政过去收拾,明天再搬过去。”
担心地向前走了一步,裴晟伸手去搂他的腰,“你看起来很累。”
“没什么,只是下午做的事情有点儿多了。”柯尘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手指习惯上地抚按住了眉心,“要去洗澡吗?浴室在卧室的隔间,衣服还没来得及拿出行李箱……”
迟疑了一下,裴晟俯低了身子,在他眉间印下了一个吻,然后向卧室走去。
*
入夜很深的时候,睡得很不安稳的裴晟一睁眼发现身边的人不在时,立刻清醒了过来。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裴晟拉拢了下被睡得半散的睡衣,松松地在腰间系了带后,就向卧室外走去。
找了一圈后,发现没有人在,甚至连洗手间里都没有人……正在皱眉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与书房相连的阳台上,有星星点点的细小火光。
裴晟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夜幕下男人的背影,瘦削的腰线、被风轻轻扬起的衣服后摆——他半倚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指中间夹着的烟支火星在随着他吞吐烟雾的动作,摇曳得明明闪闪。
走上前去,很自然地伸手搂住柯尘的肩膀,裴晟看了一眼他的侧面,“我很少见你抽烟……心里有事儿?不妨对我说说看,我们现在是恋人,对吧?”
柯尘笑了笑,口中哈出的烟气像是薄白色的雾,朦胧着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没有对他的话做出直接的回应“只是新换了环境睡不着罢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又在说谎了,裴晟想,但是却只是收紧了手臂,把他整个人都带进怀里,没有对他那句话提出什么质疑,而是选择了回答他的问题,“大概会跟着我表哥做一点儿事情吧,乖乖地被他压榨……”
他简单地说了一下所遭遇到的来自裴氏的封堵情况,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老头儿看起来这回真生气了,等他气消了我再带你回家……倒是你,”他的手又紧了紧,声音里也带上了沮丧之意,“这次拖累了你很多。”
“没什么,反正那份工作我倒是没想做太久。”柯尘掐灭了烟,伸手拍了拍男人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回屋里,陪我喝点儿酒,怎么样?”
红宝石一样的酒液被倒入两个高脚酒杯中,柯尘推了一杯给裴晟,自己抓起来另外一杯酒一饮而尽,眼睛有不带眨一下地又去倒第二杯。
“喂喂,”裴晟一把扣住了瓶底,“咱不带这么喝的啊……哪儿来的红酒?”
“从一家酒吧老板手里敲诈来的。”手中的酒瓶被人夺走,柯尘放下手中的杯子,转手就去拿原本推给裴晟那杯。
“95年的拉菲?”裴晟咂舌不已,“亲爱的……你是不是说漏嘴了什么?这种价钱的酒,如果不是这里原来就有的,难道还会是你特意带过来的?”
“哦,好吧。”柯尘放下手中的空杯子,“现在你必须重新选择自己要用哪个杯子了,因为两杯都被我喝过了……我说,能不能绕过这个话题?”
裴晟挑高了眉,再次在酒杯里注满了酒液,“承认这里是你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说,有什么话不能对我直接地、坦白地来讲吗?”
眯起来细细的眼尾,柯尘在心里对男人敏锐的直觉再度加高了一个档次的评价,“……我觉得,这个没必要对你说。”他端起杯子,在另一只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响声,“既然是来陪我喝酒,可不可以稍尽一下职责,专心一点儿?”
“Ok……”裴晟说,“我陪你不醉不休就是了。”
看着酒瓶里的酒转移到杯子里,再从杯子里转移到那人渐渐开始染上红晕的唇中……裴晟百分之二百地确信:柯尘今天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多靠近他一点儿就能感受到他在压抑着什么,在避免着什么……是这间房子的缘故?
不是没有兴起过调查他的身世背景的想法,但是被硬生生地压抑住了。裴晟觉得,有些事情,特别是有关这种生活经历的事情,最好的知道方式是等待着对方告诉自己。
他不想让柯尘有一种自己的领域被侵犯到的感觉——虽然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但是还是希望可以尽量减少这种感受。
桌面上的酒瓶数量在增加,空酒瓶的数量也在增加……裴晟颇有点儿目瞪口呆地看着各种酒品的出现,“这些……”
“大部分是客人送的……”柯尘正在开的是一瓶芝华士,手法的流畅和熟练上看不出丝毫的醉意,但是眼睛里还是有点儿迷离了。
“听着,宝贝儿。”裴晟按住了柯尘的手,“十几度那红酒喝着玩儿就算了,可咱不带这么混着喝的……你要是心里不舒坦,我陪你聊天陪你说话陪你做爱都可以……”
柯尘松开了手,用力地闭上了眼睛,“没什么,我没醉。”他靠着裴晟的肩膀慢慢地放松下了身体,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想醉都醉不了,一直都很清醒……”
修长的手指揪住了裴晟的衣领,柯尘用自己右手食指的指甲去碰触他的下巴,一下下的,像是羽毛一样的触感,“……你一直说‘爱我’,你爱我哪一点?……其实我这个人,很无趣的,根本不像夜色里你看到的那样。”
的确没醉,裴晟想,说话有条理着呢。
一边这么想,一边却又很认真地回答着他的问题,“爱你的话,爱的就是‘你’吧……从我见到你第一面,就觉得你是特殊的。”
柯尘低笑了一声,“你这种人是我最讨厌的人……沾上了就挣不开,但是……”他推了裴晟一下,但是力道轻到可以无视,“我现在这个年龄,外貌、身材、气质……都还能维持着年轻时最佳状态的尾巴尖……但是十年后呢?十五年后?十五年后,你才和现在的我一样……”
裴晟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染上酒意而更加明亮的眼睛说,“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呢?!”
挥了挥手,柯尘拂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时间。”
裴晟觉得满口满心的保证都被这句话堵在了喉间,一句像样的解释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时间的问题,终究还是需要时间来证明。
柯尘顺势把自己丢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中,右手掩住了大半张脸,发丝凌乱在手背上,“我年轻时,曾经有段时间很难摆脱自杀的念头……因为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在此之前,她需要我好好活着,所以我才努力活给她看;但是,她不再需要以后,就没有人需要了……我自己是不在乎的,但是总还会觉得生命之所以存在,是不应该像我这样子的……然后,我一直在寻找到底该是什么样子……裴晟,我其实是一个很没用的人,如果没有人需要的话,就会觉得没有生活的支撑……所以,才会去做调教师。因为宠物对调教师是全身心的托付的,他们需要我——我一直都是这么觉得的,而且觉得这种生活还不错。但是,后来突然发现,他们需要的其实是‘调教师’,不是‘我’,然后……”
裴晟用力拉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需要你,只是你。”
柯尘看着他,眼底的一丝丝笑意就慢慢地荡开了去,“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你会担心这个问题,”裴晟慢慢地说,“是不是因为已经想要接受我了?”
……这个人的直觉,简直敏锐得让人觉得可怕。
柯尘没有回答,而是另起了别的话题,“我母亲……姓章,T城的章家。”
他看着裴晟猛然一动的神色,笑了笑,“你也知道?章家,虽然比不上裴氏在A市的影响力,但是在T城好歹也算是小有名气……我母亲曾经是章家的姑娘,年轻时为了一个男人被她父亲赶出了家门;而那个男人发现所谓的‘赶出家门’是真的没了继承权,就……抛妻弃子地离开了。人啊……太好强总不是一件好事儿。就为了胸中的这一口气,她始终没再回过T城一步;甚至连我的姓,既没有跟她,也没有跟那个男人。‘柯’,是她母亲的姓。”
裴晟每一个字都听的很专注,他知道,这些话,很可能是柯尘唯一一次对他讲出口来……
“我想,”柯尘闭了闭眼睛,说出口来的话的语调却是一种刻意的轻松,“她应该是不太喜欢我的……她很严厉,不,是非常严厉。从小到大,我就是‘为了她活的’。你觉得,这种说法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