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正待答话,这时候钟鼓二楼,红墙绿瓦中传出木鱼钟磬声,一个眉清目秀的玄袍道童走了出来,对着紫、辟二人稽首道:“明月奉师尊之命,特来迎接两位施主,二位里边请!”
这唤作明月的道童乃是脱了凡胎的得道之人,紫、辟得他指引化作两道光穿墙入院。慕容东君早在西厢恭候,银冠银衫,丝履白袜,正坐在杌子上逗弄怀里的白魈。见他们来,长身而立互道寒暄,分宾主落座,命明月点盏歙县黄山毛峰茶,摆上果盘茶点。吃过两道茶,慕容忽道:“如今天下事,没有我不知晓的!”
紫桓君道:“白魈虽能讲人言,占卜乾坤,但天机不可泄露,本座劝你凡事预先回避!”
慕容道:“尊神怕是听了訾亘的传言,担心有那好事的得知了你的真身,去渤海郡盗墓不成?”
紫桓君接过来,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早脱胎换骨,要肉身来何干?东君既是无所不知,那你可又晓得本座这次来的缘故?”
慕容东君则道:“我已不问三界多时,但劝君一句‘几曾见帝王天子有真情,又怎能兜揽身外事’?星君是个明白人,做事一向进退适宜,东海的事还是莫要染指为上!”
紫桓君听了心里咯噔一声,慕容为今何必调唆他与玉帝的关系,他说的正是一点不差,自己身边早安插了世兄的耳目,只是他一向韬光养晦,甚至故作风流成性的纨绔子,怎的就不能换得一分半的信任?
原来,东海的事必是玉帝授意敖广有心为之,自己一旦插手,就会被治个抗旨不遵,足可要命的罪。
紫桓君面上一阵红白,把个茶盏打个粉碎,慕容长等短等不见他答话,只好叹道:“尊神心里一定想求个甚解,我猜许是你遇事过于冷静,貔貅当年遇劫正是六欲天奉了玉帝旨意追回天书、剿杀九黎,玉帝原想以貔貅掣肘,逼你交出三界星神和山川诸神的同领权,不料貔貅一死,你并未打杀多闻天王之流,至多就是借我那件事小作文章,掩人耳目。原先我想不通,现在明白了。玉帝要取你身上一处弱点,抓不住软肋,就驾驭不了你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忠心耿耿的肱骨大臣,也不是肝胆相照的兄友弟恭,他要的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狗罢了!”
紫桓君内心骤痛,他这才记起在昆仑上玉帝问的那句:
“朕是否错了?”
他当时也弄不清他这个“错”所指何事,现下看来却是一番别有深意的试探。
“无为而无不为,只要有心,便就够了!”
紫桓君苦笑,这回答真真是就此断了他二人的兄弟情分,休说那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弟与王;更别提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可堪他中天紫微大帝一心一意对玉帝马首是瞻,将心比心,最后竟换来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结果。
从东君处出来,一路上紫桓君郁郁寡欢,辟邪宽慰了他几句,待回到客栈推开小轩时,紫桓君便疲乏的指着远处一抹黛青色的山峦道:
“辟邪,你来看!那处便是大雍的龙脉,若是本座回天乏术,无力阻止这场浩劫,恐怕就要葬在那里!”
辟邪远远靠着梨木雕花几坐着,单手支颐,强抑泪水,但见他款剔银烛,轻捻玉管,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星君走过去看时,见他下笔不愠不急,用墨浓淡相宜,辟邪画的极为认真,教他视线不由的停留在他泪眼婆娑的脸上。
“你哭了?”紫桓君有些慌乱不知所措的为辟邪擦了擦泪水。
他摇摇手站起来,将墨迹吹干,二人并肩借着烛火看去,上画高山仰止、下有小桥流水,林中隐约透出个围篱小院来,正是副窄窄山腰路,娟娟屋角花。溪回蔽修竹,鸥暖戏春沙的好春景。溪边有两人,一人静坐垂钓,一人拄镐远眺。右面题字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三日后,紫桓君以护体真气护住大庸江山龙脉,用奇门遁甲、五鬼搬运大法、五雷大法等施法布阵,使得敖广在东海掀起滔天巨浪却三攻三败,不得破阵。这时,玉帝召宣六欲天一众帅十万天兵天将抵拿星君。紫桓君暗想:张百忍啊张百忍,本座怕你酿成大错,不惜损耗修为你收拾残局,怎么就成了叛贼了?又一转念:事情既然已到了这步田地,为护辟邪周全,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于是咬破食指,在黄纸上画了一道祝灵符,唤来三界星神和山川诸神十万骑铁甲连环兵将。这十万精锐,与六欲天乌合之众大不相同,马上步下,长拳短打无一不精,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一天就打到了山脚下的小关河,以小关河为界,两下里各自安营扎寨。
这时东南西北各路总兵来报,准备连夜起兵,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紫桓君道:“六欲天这次领兵大元帅姓甚名谁?”
“禀尊神,是多闻天王毗沙门!”
刚一说出,辟邪已面呈土色,毗沙门及五行诸将当年百般挫辱貔貅的情景令人心折,紫桓君不敢多想,气愤难捱,将令牌一举,亲自下令:
“三军众将士,杀退天兵,力保大雍。多闻天王及金、木、水、火、土五将一干人等阵前格杀勿论,不得有误!”
“得令!”
“慢着!还是本座亲自去取下这几个下流胚子的人头来,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几声炮响,两军人欢马乍,辟邪跟在头束紫金冠,身披紫战袍的星君后边,来到阵前,一字长蛇阵摆开,两万弓箭手压住阵脚,众将雁翅排开。
对面毗沙门一身戎装,手执宝幡,正等在阵前。
一见紫桓君身后的辟邪,旧病复发,不觉催马到阵前,冲辟邪调笑道:“小妖精,连日不见了,爷爷很是记挂你的滋味,你想不想我呀?”
身后金、木、水、火、土五将则立刻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起貔貅当年怎的与他们遭遇、怎的被众人轮番强奸、又怎的死于非命,说的在场的众人各个头皮发麻,腿脚发软。反倒是辟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踢马镫子上前抱拳道:
“这位将军想是认错人了,辟邪并不认得您,什么东海一隅,天书、地书的?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毗沙门闻听,把脸一沉:“小子,此言差矣!难道你就不想报仇?不想替阿雪出头?”
辟邪心知天王使的这是激将法,好在昨夜他与紫桓君交心谈了一晌,过去那些痛快的、不痛快的事情从今往后一笔勾销,唯有如此才能彻底走出旧梦。
辟邪冷笑道:“用不着我和你交战,待会自有人拿你!”说完,拨马回阵。
紧接着,从对面冲出一匹白龙驹,恰似阵旋风一样来到毗沙门的马前。天王一看,此人头戴束发紫金冠,散发披肩,身着麒麟铠,外罩紫战袍,面如美玉,剑眉星目。身边一件防身的兵器都没有,只拿着几道灵符。他看不出门道来,就觉得这人如同三国的吕布,列国的子都,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毗沙门瞧了半天,不认得,但心里已算盘着怎么活捉这娃娃,晚夕可作个好耍子。
“小孩儿,姓字名谁?”
“我乃中天紫微大帝,你家三清爷爷座下四御之首!你就是多闻天王?”
毗沙门一楞:这毛头小子竟是紫微帝!?不能吧?怎么长着个娃娃脸?难怪貔貅喜欢他,单凭这副相貌,也足够的啦!
二人互通完姓名,天王已经有点怯阵了,但临阵脱逃可是死罪,没办法只能使个阴招把宝幡一劈,挂动风声奔紫桓君的顶梁砍去,紫桓君看宝幡闪烁金光而来,不慌不忙,也不躲,等宝幡离脑门只有几寸远,招数已老不能再变了,这才用左臂一拂,一压宝幡,右手食指、中指夹住一道惩仇吊魂符奔天王的璇玑穴打来。这道灵符来的太快,毗沙门知道不好,想夺回宝幡,可幡还被星君以泰山压顶之力压着呢!刚一楞神,灵符出法,紫光大绽,不偏不倚正拍在这恶贼大穴上,多闻天王大叫一声,身子一僵,歪翻下马。
“辟邪,拿刀来!”
紫桓君一脚踩在毗沙门胸口,已断了他三条肋骨,辟邪用术法招出水刃扔给星君,星君接过来二话没说,手起刀落,一下削掉了天王小腹下那六寸长的孽根。天王疼的受不住,变了脸色却是动也难动,干脆骂起来:“你娘的,小白脸儿,要杀就给祖宗痛快点!”
紫桓君冷笑:“你想的倒美,想一刀毙命,哪有那么容易?本座要一刀一刀剐了你,挖你的心出来祭貔貅!”
“操你姥姥的,你……你这是公报私仇!你跟那小妖精是一道的,唉~来人啊,快来人救我——”
多闻天王吓得溺了一裤裆的黄溺,臭不可闻,敌军见主将被擒军心涣散,无心恋战,纷纷丢盔弃甲,逃命去了。只余五行、和西、南、北八名将军,五行意欲动手,见西、南、北三人按兵不动,不免疑忌连连,水将问:“元帅被困,三位将军为何无动于衷?”西、南、北三人齐道:“四方只受东君慕容虎符调遣,见虎符如同得军令,除此之外,恕难从命!”
水将旋叉手啐道:“呸!我看你们三个都是傻子,这节骨眼上再不动手,就得束手待擒!”
三人又道:“果真如此,也是我等技不如人!”
“好,慕容真是养了一帮废物点心!”
调不动四方,只好五行一起上阵,这回无需紫桓君亲自动手,营阵里有的是能人异士。见一人催马上前,鼓声阵阵,号角声声。辟邪定睛一看,却是五云三鬼排行老三的小鬼虚耗。
虚耗把一支银枪挂在得胜钩上,冲星君抱拳道:“虚耗奉冥君之命,特来助尊神一臂之力!”
“如此,有劳,请多加小心!”
“是!不劳嘱咐!”
虚耗拨马跳入圈内,金、木、水、火、土哗啦一下围将上来,若说是拼力气,比法术,虚耗恐怕不是这五人对手,然他心思机敏,善用机关打巧劲儿,但见虚耗使银枪左挑右刺虚晃一招,伸手便在镖囊里抽出五支金镖,回身甩手,五镖同时出去,两支奔颈嗓咽喉,两支奔前心,一支奔小腹。五支镖上都淬过毒,寒光一闪,镖就到了。金、木、火、土四人正策马追赶,躲闪不及,分别正中咽喉、前心,四人几乎同时落马,没挣扎几下被围上来的兵刃砍个稀烂,唯有水将一人反应敏捷,急忙将身子往后一到,躺在马背上,使了个金刚铁板桥的功夫,那镖嗖的一声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去,只蹭破了膀子,水将一看大势已去,也不顾毗沙门是生是死了,马头掉转,逃之夭夭。
“你,你给老子回来,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毗沙门彻底心死,当日被剐了三百多刀,只片到了小腿肚上,次日还活着,便又被剐了两百多刀,血流成河,辟邪在营帐中仍能听到他撕心裂肺般的喊叫声,实在坐不住了,冲进刑场当下拦住紫桓君,却发现星君两眼布满血丝,空洞无指的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在别处。
辟邪心中一痛,夺刀结果了浑身皆见了骨的天王性命,毗沙门断气前似乎嘴巴动了一动,辟邪一怔,他听的分明是“多谢”二字。
这一战天界大败,玉帝吃瘪,再不敢轻易动兵,敖广见状只好安分守己呆在东海,偶尔兴风作浪,却仅限于沿海一带。
尾声
蓬莱岛上的善庆君每月都会收到“阿雪”的来信,他望着那熟悉的字迹,病也渐渐好转。
“禄儿,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嘲凤一边研磨一边不确定的问道。
天禄则不答话,努力回忆着阿雪教他的点点滴滴,一笔一画写好信封,火漆封好,命人送往蓬莱,已经整整第一百封了。
三月春光明媚,善庆君把“阿雪”的信一封封拿出来读:
“善庆君,原本只觉苦夏,可离了蓬莱到了鉴江关才念起以往的日子。鉴江关三面环山,依山傍水,那条江叫上寨江,一年四季江水清澄,这个时节正是黄鱼上市的季节,你可知,虽是三月,垡头山上繁花似锦,山顶飞雪不绝,银装素裹与灼灼少华相映成趣,每到这时我便想你在身侧,友人便取笑我道‘你瞧垡头山上的花都比你经的起磨砺,漫天飞雪里,也少见残蕊’,我则笑说有君在侧,至少不会觉得冻馁。他们又怎会知晓阿雪其实是最怕雪的?”
“善庆君,鉴江关有诗道:‘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美酒消愁愁不见,醉卧花下枕安然。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不入浊世凡尘染,情愿枝头做花仙。春来三月香风送,便是花奴问君安。’说的便是这里最负盛名的桃花酒和桃花仙,桃花酒我倒是偶与友人小酌两杯,味美甘甜,却不可贪杯,否则酒浓不醒,须得睡上三日不可。桃花仙有个猎户说曾经见过,我们便问他桃花仙长的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呢?他便红了脸支支吾吾讲不出来。鉴江关的民风纯朴,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瞧瞧。”
“善庆君,我闲来无事新近拜了个老先生研习循经取穴法,如胃病,常循经远取足三里穴,胁痛则取太冲等穴。而引经报使药也内有乾坤,如治头痛,属太阳经的用羌活;属少阳经的用柴胡。我常想凡人虽不能长生不老,但有高人悬壶济世,单凭一双妙手可使人转危为安,却只收分内应得的报酬,这样的江湖郎中实在令人钦佩。”
“善庆君——”
善庆君笑了一笑,想到:阿雪,你真调皮,亏你还学了医术,昨晚来的时候竟受了伤,索性只是皮肉伤,中毒不深……
天禄则偎在嘲凤怀里淡淡道:“阿雪还没死,他们还有相见的希望!”
不周山上山花遍野,辟邪与紫桓君在花丛中携手而行,也正是数百年前,貔貅在这条路上送星君下山,那时的紫微大帝头一次面红耳热向袖子里摸出个退光拜匣,打开来变戏法似的竟拿出了七只西昆仑山上的宝葫芦。
紫桓君与辟邪并坐在一处,他摘下一朵山茶,喟然说道:
“花开花落又一春,辟邪,你在心中可曾怪我来迟了么?”
辟邪柔声说道:“都说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依我看这花与几百年前并没什么俩样,咱们二人也是如此,即便再过几百年,我也是照样等你的。”
紫桓君道:“你我一直都是聚少离多,但就在你我阴阳两隔、天各一方的时候,我也总觉得你就陪在我身边!”随即轻轻诵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辟邪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负手而立,莞尔一笑道:“不周山可不比你的北辰宫,深山老林的,你可想好了?”
紫桓君从未见他笑的这样开怀,只觉得辟邪笑颜如花,比曾经的他还要光彩夺目,不由得起身紧紧握牢他的双手,说道:“我曾说过这一次不会轻易放手,从今往后,咱们再不会分开,天涯相隔了!”
这正是: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