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空空荡荡的,我在打印机前面等着打印的文件,抬头看钟,已经十点多了,夜里来清扫的清洁工都应该来了。我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加上头晕,实在是熬不住了。最后一页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我一把抄起来,像沙漠里断了好几天水的人一把抄起在沙堆上发现的矿泉水瓶一般,用钉书机把手中的文案钉起来,一路小跑往卢卫国的办公室跑去。
卢卫国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我睡觉之前看到他离开公司了,就推门进去,正准备把手中的文案扔在桌上就走,却出乎意料地发现卢卫国站在办公桌边,那个天天来我们公司做清洁工作的农村女孩站他对面,正往后退,拖把和垃圾桶都丢在两边。她同时嘴里说着:“卢先生你别这样。”
我这么一推门进来,办公室里面三个人都愣住了。紧接着,那女孩赶紧从地上捡起拖把和垃圾桶,从我身边跑出门,眼里浸着泪花。
我心里一阵恶心和鄙夷,望着卢卫国那毫无表情的胖脸,把稿子扔到他桌上,说:“这是你要的盛世的稿子。”然后也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之后的几天,我尽量避免见到卢卫国,在公司碰到,他像没事人似的跟我笑,我稍点头,但决不主动打招呼。
周四上班,秦晴过来,说卢卫国让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走进卢卫国的办公室,卢胖子笑容可掬,两眼眯成一条缝,挥舞着胖手说:“来来来,小岳,坐,坐。”
我在他办公桌前坐定,他双手互插,平放在胸前,笑着说:“小岳啊,你在公司干的这两个月实习,表现非常好,小秦也经常向我反映,说你脑子灵,记忆好,写东西又快——所以我们才决定破格把你留下,让你在下学期开学以后,还可以继续在公司兼职——是一个星期两个下午,是吧?”
我迟疑地点点头,不知道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人才嘛,我们是最需要的,尤其像你这样年轻,又才华横溢的学生,将来毕业了,我第一个抢你!哈哈哈。”卢胖子脸上的肉随着他的笑声颤颤巍巍,“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如果你有时间,又愿意,我们完全可以在每一年——啊,每一年,不是只是今年——你的寒暑假期间,让你过来,实习锻炼,到时候你大四毕业实习也一样,过来,在公司干。怎么样?”
卢胖子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想着他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手段封住我的嘴,说:“有实习的机会我当然愿意了。”
“好!那我们就说定了……不过我查了一下,公司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实习的大学生在公司实习超过三个月以上的,我这边是好办,你要来,我倒贴自己的钱也要把你召进来,可是——”卢胖子的声音低了下来,凑近了说,好像这是世界级的秘密一样,“你也知道,黄老邪他们一伙儿跟咱们一直不对付,要是被他们抓住,愣扣上什么破坏公司惯例,招兵买马什么的帽子,咱们都难不是?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人才,咱们不能放,如果他们真要和咱们为难,咱们也不怕,不过策略上要稍稍有所变化——这样,你这个暑假实习是实习到这个礼拜五是吧?咱们先缓缓,你呢,专心上课,也别每礼拜都往这儿跑两趟了,又累又不捞好,学生么,学期开始了就以学为主,等到明年寒暑假,咱们再开始,你呢,回公司来,我呢,跟上面说的时候呢,也有个交待,咱们没有连续召实习的啊,三个月,小岳每次在公司的时间的确没有超过三个月么,哈哈哈哈。”
卢胖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脸色和祥,好像昨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听明白了卢胖子的意思,心里怀疑,可听他的口气,倒不像是在说假话,如果以后每个假期都有这样的实习机会的话,从工作经验和额外收入来说,都是很可观的。虽然这可能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有关,可毕竟对我来说,有利而无弊。
出了办公室,我跟秦晴说我开学以后就不来了,秦晴奇怪,问我为什么,我把卢卫国的话跟他重复了一遍。秦晴笑笑,说道:“听他说的天花乱坠,看样子他还真想招兵买马,和黄老邪他们大干一场呢。”
周五下了班,秦晴说要请我和溪海吃饭,算是个告别餐。溪海要跑到南三环找个朋友帮他改他的Personal Statement,没时间。于是秦晴和我就近去了公司旁边的一家馆子。
秦晴问我溪海的GRE考得怎么样,又问溪海上新东方上了多久,我笑问他是不是不想上班想出国了,他倒是挺认真地说:“说真的,工作这么几个月下来,就俩字儿——没劲,上面那些人勾心斗角,自己干得又累又没意思;想想还不如考考出去继续读书呢。”
“你没想继续在学校里读研?”
“嘿,别逗了,我们系保研的名额我都没要,系里比公司里还乱呢。不说这个了,我也就是一念头而已。我说,你以后怎么打算啊?你们家溪海要是明年出去了,你也跟着考出去?”
“不知道呢。说实话我自己对出国还没什么信心呢。”
“别价,你记性这么好,脑子比谁都好使,背背单词蒙也蒙过去了。”
我笑笑,转移话题问他他觉得卢卫国这个人怎么样,秦晴问我问这个干吗,我说:“他答应我说以后每年寒暑假都让我来实习,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空头支票。”
“说实话我挺纳闷儿的,他虽然对你的工作挺满意,就算是他想等你毕业以后把你挖过来,也不用许这么大一个诺言呀。他这人,你也瞅见了,那大胖肚子里面可不是空的,填满了无数的欲望。”
“无数的欲望?”
“权力欲、金钱欲、剥削欲,还有个最大的——性欲,跟他的体重一样瓷实。”
我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场景,听到秦晴最后一句话冒出来,忍不住笑了。
秦晴问我笑什么,我想想跟秦晴说出来应该也无妨,就把那天晚上我冒冒失失闯进卢卫国办公室的场景跟他描述了一番。
秦晴瞪大眼睛看着我,问:“然后他就给你许下让你以后寒暑假都来实习的诺言?”
“是啊,我想他给我这个好处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啊哟喂我的岳枫同学哎!”秦晴一巴掌拍在桌上,“卢卫国这孙子怎么这么不上路子呢?你还真就信了他的话?他这一手摆明了是既要封你的口,又要面子上给他自己过得去,更狠的是他把你一脚踹出去还让你没法跟人说去。”
我愣了,问他:“你说他纯粹是胡说的?”
“他这孙子干的缺德事儿我见多了——他这么跟你说,让你有个盼头,可一个学期下来,到时候招不招你的主动权完全都是在他的手里,那时候谁还管他半年以前谁谁谁干过什么缺德事儿,谁谁谁许下个什么诺言?这摆明了就是个空头支票,跟你说半年以后你可以签个字拿走,可到时候他一早就把支票给注销了。”
“到时候我来找他,他还真翻脸不认人了?”
“我靠,我说小岳同志,你还真——”秦晴望着我,好像望着出土文物一般,“我说你不会吧,你好歹在公司也呆了两个月啊,这点脸皮他要不敢撕破他还怎么当这文案指导,还怎么往上爬呀?”
听着秦晴的这番话,我想着卢卫国的胖脸,还有那天那个被他骚扰的清洁女工,更是一阵的恶心,同时又是一阵莫名的失落。
秦晴想了想,挥挥手,说:“不过没事儿,下礼拜我就去和他说去,你礼拜二和礼拜四下午照管来公司上班。”
“别了。”我想了想说,“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他……算了算了,要继续去公司上班,别说他了,我自己想着要天天面对他那张猪脸我都难过呢。算了吧。”
“算了?他干了缺德事儿还找你的碴儿,你还算了?这是哪门子事儿啊?”
“算了就算了吧,懒得跟这样的人争什么了。开学以后课还挺多的,空出两个下午来对我还好些呢。”
秦晴直望着我,刚才因为生气而僵硬的表情突然松弛下来,作无奈状地笑了笑:“你呀,你,怎么就是这么面呢。”
我也随之做同样无奈的笑状。秦晴的这一个“面”字完全是句玩笑话,但是在此时此刻灌进我的耳里,却让我觉得周身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
“什么面不面的,不值得为这么个卢胖子烦心而已呗。”我说。
秦晴继续说道:“算啦,以后你也不会上公司来了,咱们也不会天天见面了,有机会找你出来泡吧吧。”
我点点头:“这两个月亏你照顾,卢胖子也没怎么找我麻烦,谢谢了。”
“你瞅瞅,刚说你面,又开始客气了,”秦晴的单边酒窝又显现出来,“你这孩子啊,怎么说呢,最适合当朋友了,面是面了点儿,可心眼儿好,又聪明,对人对朋友都特真诚,这是没得说的。”
“听上去你是在夸我呢,可‘这是没的说的’,那后面是不是要开始大批判了呀?”
“咳,什么批判啊,今儿个以后咱们见面机会少了,咱做长辈的给你点儿教诲呀。怎么,还不乐意了?”
我冲他乐,说:“好吧,秦领导,我们谨听教诲。”
“从卢胖子这事儿就能看出来,你丫太心软了,特面的一大柿子,别人乱捏你你也不反抗,逆来顺受这可不成。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要也要把它要回来。你倒好,不给拉倒,不给就走人……咳,倒不是单你这样,咱们大部分普通人都这样,”秦晴想了想说,“不过不管怎么样,要是我,我可不会就这么受卢胖子的气,他这么个口蜜腹剑的纸老虎,跟他横他才会把你当回事儿。”
“可你不是我啊,你有那个心有那个气力去和他较劲,我没有啊,也不想有。”
“也是,人和人不一样么。我和你就特不一样——我性子直,看到自己想要的就会去争取,觉得自己现在做的没劲了立马走人,一般都不会被身边的人或者身边的环境左右;你这孩子就不一样了,这两个月下来我是看出来了,本来你的稿子写得好好的,旁人提几个意见你就左右摇摆不定了,做个最后决定也要思前想后大半天的。太容易被周围的人啊事啊控制了你……该出手时就出手,该争取就争取,别那么磨叽。”
“这就是我们俩不一样的地方呀,”听了秦晴的话,我由之而生一股想和他辩论一番的冲动,“你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你的身边总是有各式各样和你有关联的人,你做的所有决定都不只属于你自己,你的每个决定都和别人息息相关,如果你一根筋冲到底,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自己快活了,可你身边的人呢?你的快乐如果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呢?你当然可以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但是如果你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导致的后果是他人的失败,他人的悲伤呢?”
“谁说让你去伤害别人了?有那么狠么?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啊。”
我感觉自己在这一瞬特别想把秦晴驳倒,而且前所未有地想为自己辩解:“我们在一旁观看别人的事情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看的特别清楚明白,那是因为我们从来都不会真正把自己放到别人的位置上去想,去看待问题——一句‘上啊’,‘别犹豫啊’,‘对自己好点儿啊’,就好像什么问题就真的跟小说电影里面似的迎刃而解了。”
“嘿,你还来劲儿了啊,小台词儿还一句跟着一句的。”秦晴呵呵地乐着,笑望着我,说道,“我特明白你的意思,咱的生活是多面的,而我们看到的小说电影都是单面的——教堂里面婚礼正在进行,当,门被撞开,一傻逼冲进来,丽娜,别嫁给他,跟我走吧,让我给你幸福吧。得,新娘头一晕,就这么跟人跑了,观众感动得跟什么似的,浪漫啊,美好啊,幸福啊,咱生活要是这样多好啊——可让他们去试试当那被撂在一边儿的新郎?八十军棍乱棒打死也不愿意,要是真当上了,还不恨得牙根儿都崩掉了?那跑掉的一对儿本来他们看着特美特羡慕,要是角色一换,十之八九冲着他们的背影跳着脚大骂奸夫淫妇。”
我在一旁听着直乐,秦晴继续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人不是活在真空里面的,这我知道,可你也不完全是为他人而活着的。你面起来的时候人在旁边儿看起来特为你着急,大哥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套一句网上名人说话,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我知道,可有时候你不得不想。”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你这孩子心眼儿好,特为他人着想,所以咱才觉得这朋友没白交啊。”秦晴笑着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肩膀,跟着又加上一句,“不过,做你的男朋友可是要得扛得住,可苦了溪海他了。”
枫霁 下 第十七章
该来的就来,而且来的很快。暑期实习就这么结束。九月二日是新学期报到的日子,白天到学校去,报到,交学费,整理床铺。武粤亭从广东回来,带来一大堆荔枝,大家吃吃聊聊,一个下午就这么晃荡过去。晚上回到家没多久,电话铃响,是溪海,跟我说他们今天报到以后才知道毕业实习的安排可能有所改动,后天还要去学校开会,可能就住学校了。他又很严肃地让我早点儿抓紧时间看英语,我笑着说他越来越有宿舍楼长检查卫生时的严肃劲儿了,他也跟着笑,闲聊了一会儿,他让我大后天去学校,他把他用过的那些单词书都给我,然后就挂了电话。
电话铃随之又响,我拿起电话一声“喂”,那边一声“阿枫?”我咬了咬嘴唇,一听就听出来了,是霁子。
“是我,是霁子?”
“是啊,谢天谢地,你终于在家了,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Email里面不是跟你说了么,你总不在家。”
“前些日子我妈她们单位组织出去旅游,我也找了个暑期实习,又经常加班,所以可能错过了你的电话。”
“我明天晚上的飞机,大概八点多到。你——你和你朋友后天有空么?我请你们吃饭。”
“他——他后天有事儿,住学校。你的飞机航班号是多少?我去接你吧。”
“嗯……不用了,后天你有空的话我们约一个餐馆儿吃饭吧,上次在香港都没找到机会。”
“我来请你吧,劳苦大众现在勤工俭学,也有些钱了。”
话筒那边的霁子哈哈大笑起来,僵硬的对话稍稍得到放松,“好啊,那我到了就给你打电话了。”
挂上电话,我走进我的房间。夏日还剩最后一丝尾巴,扫过整栋楼,闷热笼罩着整个房间。我把窗户打开,夕阳已沉没在地平线之下,把和地平线接壤的天宇一隅映照的火红似烧,几道恰到好处的红霞随意地涂抹在那边天空之上。熟悉的夏日的京城的味道从那遥远的天边传送过来,透过窗口,直渗进我的房间里。我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那似有似无的夏日气息穿透我的心肺,扩散到我的整个身体里面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问道:“刚刚我在厨房做饭,听你接电话说什么接飞机,谁啊?”
“哦,是霁子,他暑假在香港做实习,明天回北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