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小乐

作者:小乐  录入:06-30

霁子的脸也转过来,冲着我,伸出手,让我的头枕着他的胳膊,还是在笑,看得出来他还想说什么,可又没继续说下去。
头枕着霁子的胳膊,前所未有的心安和平静笼罩全身,我转头继续盯着天花板,问:“那你在那课上一般都写些什么?”
“我?”
“是啊,你都写什么?”
“写理想写人生写爱情呗。”
“吹吧,你。”
“呵呵,你记不记得以前语文黄老太太成日价儿骂我词汇贫乏用句失当,骂得我对作文一点儿兴致也没有,得,时来运转,上学期那写作课的老师是黄老太太的绝对值,我不管写啥都给个A,眼皮儿都不带眨的。”
“那是你成天对人家施美男计换来的吧。”我笑着说。
“我说,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你丫也别总挤兑我,给点儿鼓励什么的好不好?”
虽然离开国内两年多,霁子标准的北京口音一点儿都没有变。躺在床上,枕着他的胳膊,和他贴着,从未有过的场景。
突然,霁子的胳膊抽了回来,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身体像抽风一样扭动着,嘴里叫唤起来。
我吓得连忙坐起来,摸着他的心口,问道:“怎么了?”
“不成了不成了,”霁子叫道,脸几乎扭曲变形了,“哎哟……怎么这么快……”
“怎么了……心脏疼?这么厉害?真的这么疼吗?”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霁子豁然间由喜悦变为痛苦的脸,语无伦次。
“啊……不成了……”霁子继续叫着。
“我……我带你赶紧去医院吧,怎么回事儿啊?是刚刚跑的时候跑出来的吗?”我的心在心房里也开始没命的乱跳,急忙跳下床,想扶霁子起来。
“阿枫!”霁子的手依然扶着心口,咬着牙说道,“我知道,医生以前跟我说过了,这是遗传的心脏病,要么不发作,一发作……就……就……哎哟……”
霁子的话没说完,又痛苦地叫唤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咬牙,脑子里空空如也,感觉眼泪一口气要冲上眼眶,急忙上前扶住霁子,问他:“那你有没有药啊?没有的话还是要赶紧去医院,晚了不好!你成么……不成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等等……我还有话……””霁子一只手抓住我,气喘吁吁地说,“去……你把我的长裤拿来。”
我没等他说完,一步蹿到旁边的沙发上把他的长裤给他递过去。霁子用手使劲挤了挤心口,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几张钞票,手颤颤巍巍地把钞票递到我的手上。
我愣住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霁子喘着气,说:“我……我……我不行了,这些钱……是我最后的党费……请……请你一定交给李队长啊!”
我立在霁子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霁子望着我,手还是捧着心口,但是却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没一会儿就笑得脸红脖子粗。房间里方才还生死攸关似的紧张一下子便被他的笑声所驱散。我还是咬着牙,盯着霁子那恶作剧成功之后得意自鸣的脸,虽然恨他这么逼真地在我面前吓唬我,但同时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快慰,仿佛在潜意识里,开这样玩笑的人正是我所期待中的霁子。
我把手中的那几张钞票往霁子脸上掷过去,霁子自顾大笑,根本不躲。那几张钞票在空中飞舞,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我咬牙叫着:“你这个小痞子,不教训教训你你真无法无天了!”说着,我的两只手伸出,一下子扑过去要掐霁子的脖子。大笑声中,霁子扭身躲过去,转到床的另一边。我扑了个空,身子又上了床,见霁子的笑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发响亮,想到方才他精心表演的那一幕,自己也忍不住笑,可见不得他那么得意,于是又扑上去。
我半真半假地扑在他身上,双手作势掐他的脖子。霁子依然大笑,脸上象被涂了层红漆,被我这么一掐,更加红彤。他咳了几声,好像被呛住,收住笑容,喘着气说:“好了好了,饶命饶命,不闹了,再闹真的要出人命了。”我见他真的被呛住,就松了手,没想到他一个翻身,势大力沉,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压在底下。
霁子双手压着我的双手,又哈哈大笑起来,压低了头看着我,说道:“怎么样,感受到啥叫欲擒故纵将计就计围魏救赵调虎离山啊勇冠三军了吧?”
霁子自鸣得意地抛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成语,象小时候官兵捉强盗的最后胜利者一般。我拼命挣扎,想脱开他双手,可他居高临下,两只手紧紧卡住我的手腕,怎么样也挣脱不了。我仰望着他依然胀红的脸,忍住笑,对他说:“你放开我,要不然我可要——”
“你要怎么?”霁子带着坏笑盯着我说。
“我可要不客气了。”
“哦,是不是啊?”霁子故作凶神恶煞状,脸越发贴近,问道。
我被他压得难受,见他贴近,心里好笑,不顾一切“扑”地一声,好几滴细微的唾沫星子喷出,正喷在霁子的脸上。霁子“啊”的一声,头往后收回,手却没有松开。他甩了甩头,大喝道:“靠!你不想活啦!”说着,两手使劲,把我的手腕压得生疼,我挣脱不了,肚子里又觉得好笑,嘴上大喊饶命。
霁子的头又压低,我不敢再使用那么恶劣的招数,呵呵笑了几声,见他越贴越近,以为他要来咬我,嘴上继续喊着:“好了好了,大哥大哥,不敢了不敢了……”
霁子的头凑近我的脖子,轻微地亲了一下,然后又凑到我的耳边,对我一字一顿地说:
“和我在一起吧。”
我望着霁子,丝毫没有感觉他已经松开了手:“我们……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霁子盯着我,眼神坚定而温柔,“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的诺言竟然如此轻易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霁子兴奋而激动,好像面对着世间最难以相信的奇迹,他伸出胳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身子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却感觉自己麻木了似的,这么样的承诺在这一刻将整个现实变成了什么都无需顾忌的世界。就这么躺在霁子怀里,本应该是难以言表的满足,可现在却不知不觉地给我的背上制造了无形的包袱。我想闭上眼,尽力忘却,不去追想。可没想到闭上眼,那包袱竟然好像被激活,时刻提醒似的在我的面前跳跃着。
我尽力摇晃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那包袱甩开,想让自己在这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世界中,能够多些时间享受向霁子承诺现在和以后的快慰。
“现在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第二次在霁子的耳边说。我发现自己竟然显得是如此贪婪,这句话似乎象鸦片,说完了以后全身被麻痹,那种无可比拟的畅快感觉,让自己竟然说完了一遍,还想说第二遍。
“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说完了第二遍,第三遍也像是被拴在一块儿,随之被带了出来。
霁子为什么没有反应呢,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
我转过头,望着霁子,却发现面前的霁子赫然变成了溪海!
这怎么可能!我浑身一颤,诧异莫名,心中同时冒出了种种潮水般汹涌不绝的念头。溪海却好像对身边的环境一无所知,唯一注意到的是面前的我,他的苹果脸也像方才霁子狂笑之后一般,红彤彤的。
“当然当然,”溪海的声音带着颤抖,“现在和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我迷惑地望着眼前的溪海,心中乱成一团,猛然间又发现屋子的角落里蹲着霁子!他手紧贴着胸口,脸上肌肉扭曲,仿佛那虚假的心脏病变为现实。我心中一阵扭痛,想下床去,身边的溪海也坐起身来,依然好像对身处何处一无所知,一脸迷茫地看着我说:“怎么还不睡啊?你?”
溪海完全无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伸出手抱住我,硬把我按回床上。我想转身下床,可全身一点劲力也没有,耳边又传来霁子因心脏绞痛而发出的呻吟声,像把锯刀,缓缓切割我的大脑和身体。

心脏好像随时都会爆发弹出胸腔,我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梦境的真实和现实的荒谬在眼睛睁开的那一刻交相碰撞,像一道划空的闪电,照亮天际之后随即消逝,空留午夜梦醒的我,傻傻地睁着眼睛半坐在床上。
我把一旁的台灯打开,脑子有些胀痛,床边的时钟显示时间:三点二十。我向床侧边看过去,十多个空啤酒瓶散落在床边,像一群战败的残兵余勇东倒西歪。
霁子躺在床的另一边,昨夜灌的那么多酒让他如此酣睡,好像什么事情都吵不醒他一般。
我对霁子都说了什么?为什么我对他说的话都莫名其妙的模糊起来,好像被我的潜意识小心翼翼地打了包,埋在连我自己也发掘不到的脑海深处。
脑子还是胀痛,昨夜我也喝了不少的酒。
我默然躺下,紧紧抱住身边的霁子,不顾一切地吻他,仿佛这样的动作是解酒的良药,可以让我忘记脑袋的胀痛,重新投入真实的梦境,去体会自己在现实中体会不到的一切。
枫霁 下 第二十三章

从小就被人夸我的记忆力好,书本上的文字都是看上几遍就能记牢背熟的,高中的时候霁子说刚开始听说我背书特牛,一直都以为我是在家背上无数遍了,到班上来显摆。
可当我的记忆和我的情绪发生抵触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最需要记住、最不应该忘记的场景,往往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走形、虚假,甚至荒诞。马小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对于他人和自己的无端想象,似乎都验证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那一夜漫步走过一段从未想像过的道路。在旅程中,见证了自己和常人无异的欲望,也见证了自己以前从未想像过的出轨;同时,那按照以往我固有的原则去衡量,本应是罪恶的行为,却被那么轻易地转化为我乐于享受的现实。是我自己在幻想中的编排,还是我面对事实的缴械投降?
霁子跟我说“我说的是现在和以后”之后,我究竟对霁子说了些什么,已经被完全剔除在我的记忆之外。那些堆砌一旁的酒瓶和身边酒醉后酣睡的霁子仿佛是手术过程中的手术刀和消除我记忆的麻醉剂,清晰地告诉我手术最后的结果,却把整个过程毫不留情地省略。我无从知晓,也无法知晓。

霁子回美国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
我们起床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有那么丝冲动想去询问霁子昨夜我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可又忍住,加上时间很紧,于是沉默像约定好了似的端坐在我俩之间。我们忙手忙脚地收拾东西,匆忙下楼结账,打车,催司机快些,感觉好像夜里做的梦还没醒,就已经到了首都机场大厅里面。
霁子让我在旁边等着,他带着行李过去办登机手续。
虽是一大早,但机场大厅里面已经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了。霁子在远处排队的身影却在人群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让我回忆起两年多前同样的地点,在我眼里,整个机场大厅全笼罩在黑白色下,只有他一人有着鲜艳的色泽:天蓝T恤,橙黄的箱子,墨黑双肩包,还有我的那封从未寄出去的雪白的信。
两年多过去了,又是机场大厅。相同的地点和人物在我的眼帘前飘荡,带动起相同的心情,我咬住嘴唇,尽量让自己忘却。
霁子从柜台前走过来,手里拿着登机牌,没说什么,拍拍我的肩。我们往右边走了没几步,就来到了国际出发的入口。
只有拿着机票和登机牌的人才能进入这个入口进行安检。
 
霁子和我面对面站着,正对着国际出发的入口。
这瞬间之后就远隔重洋的情景似乎在各式各样的电影里面都见过。
霁子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笑着说:“动不动就是那样的镜头,是吧,飞机起飞了,人实际上还留下来。What a surprise!”
你真的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吗?霁子。
你如果真的能看出我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急切地希望这班航班现在就起飞,把你留下来,而且是彻底地把你留下来。
我也希望我可以像故事里面说的那样,电影里面演的那样,无所顾忌地冲破一切禁锢,不去在乎别人,把溪海的存在完全抛开不理,就在这里扑进你的怀抱,在这最后的时刻向你敞开心扉,用可以让整个机场大厅的人都可以听到的声音告诉你,留下来,霁子,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走。
如果换作是秦晴,也许他可以做到,也许他可以微笑着,用他痞子似的笑容把整个局面轻松地改变。
可是,我不能。
从上了小学以后,我就不记得我在谁面前哭过,父亲的去世让外表似乎内向安静的我内心更加坚强,或者说是顽固。
不管怎么样,霁子,我真的想在你面前大哭一场,让你了解我内心的矛盾。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的弱点,知道问题的所在,甚至能够在脑海里刻画出和现在的场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剧本——在那个剧本里面,我并不如此懦弱,我并不如此小心翼翼,我并不像秦晴说的那样面,是个软柿子;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另外一个的剧本里写出我在这个时刻应该说出的话,以达到你我都希望的那个目的。
可是,对不起,霁子,我不能。那不是我的剧本。
那不是我。

“时间快到了。”霁子看了看表,说,“阿枫……”
我低下头,拼命抑制住那即将溢出的泪水。
“我跟你说过,我一直都喜欢你……一直都是,你是我真正的初恋——这话听起来特恶心,是吧,被电视里面的人讲烂了,听着都别扭——甭管怎么着,多保重,你和你的朋友……咳,我也不会说什么祝福的话。”霁子苦笑着说。
你别说下去了,霁子。
我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都被一股酸楚的痰卡在喉咙里。我猛吸一口气,体味霁子身上那遥远又熟悉的气味。
就在我脑海里刻画的另外一个剧本中,我一样走上前去,拥抱住霁子,想说的话全部在那一瞬涌出我的嘴边:“霁子,我的初恋和你的初恋发生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不要走,留下来,我希望它能继续下去。”
这段话被我的那股酸楚的痰堵住,没有办法在现实的场景下说出来。事实上,我知道,没有那痰,它也不会从我的口中说出。
“其实也好,”霁子双手搂住我,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听别人说,初恋百分之九九点九九是要失败的,如果是这样,留着也好。”
是么,霁子,你真的相信吗?还是你只是说说聊以自慰而已?
我将霁子抱得更紧。仿佛这无声的拥抱可以悄然传递我内心的活动一般。
另外一个剧本里的我,不仅将霁子抱得更紧,而且欢乐地叫了起来。
显然,在那个剧本里,我是随心所欲的,霁子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我。
“现在人谈到恋爱不是特流行用‘轰轰烈烈’这四个字吗?初恋好像很难轰轰烈烈起来的,是吧?”霁子继续紧搂着我,说,“我现在这么紧地抱着你,跟你清清楚楚说明白了我的心思,即使是再平平淡淡,这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已经是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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