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霁 下————小乐

作者:小乐  录入:06-30

吃完饭张擎要回学校,孙二娘打车送他回去。全聚德离我们学校非常近,林溪海就和我一起走回学校。路上,我忍不住,问林溪海:“你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林溪海说:“我大二上的时候,在网上先认识张擎的,后来通过他又认识了孙二娘,经常在一起玩,就成了好朋友……”
“噢……”我只说了一个字,顿了顿。
林溪海见我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怎么了?”
我笑笑,说:“没什么,想到了孙二娘的神情举止……”
林溪海问:“你是不是想说孙二娘特别C?”
C这个词是王永波解释给我听的,早就忘掉了。刚刚看到孙二娘的样子,怎么样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现在林溪海这么一提醒,我一个劲儿的点头,而且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突然想起王永波当时给我解释的时候故作扭捏女人状的样子,和孙二娘的举止表现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林溪海也笑,说:“你觉得不习惯?”
我点头,说:“觉得挺别扭的,好好的干吗那样?”
林溪海听了,接着我的话反问我:“那你好好的干吗喜欢男人?”
我们刚刚走过南门,正走在学校最宽的大道上,林溪海这么响亮的一句话像个炸弹一样在我耳边爆炸,我四下张望,怕周围有人听见。还好是晚上,周围没人,我吓出一身冷汗,对林溪海说:“喜欢就喜欢,你也不用到处招摇吧?”
林溪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感叹一般地继续说道:“大家都是看不惯的随嘴就骂,所以同志才活得这么辛苦。”
我没接下去,因为不知道说什么,隐隐间觉得好像自己对于孙二娘的鄙视被林溪海挂上了反动派的大牌子,一时抬不起头来,只能随时等待着他的批判。
“孙二娘人很好的,”林溪海叹了口气继续说,“当初我和我前男朋友分手的时候要不是他,我不知道还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林溪海停住,伸手从身边的树上摘下一片快掉下来的枯叶,随口说:“真奇怪,都十二月了,这叶子还在树上。”
“你……你的男朋友?”
“那是上学期期末的事情了,七月,他跟我说觉得我们不合适,我怎么说他都不听……当时绝望死了,多亏孙二娘,那段时间张擎他们到上海去实习,他陪我陪了好几个星期,那样的日子,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那一段。”
“你以前的男朋友……是你的第一个吗?”林溪海第一次跟我说起他的男朋友,我突然感到非常的好奇。
“是,第一个,挺……”林溪海好像在寻思用个什么词儿来形容,过了半晌,说:“挺涩的。”
我没回过神来,搞不清楚他说的“涩”是什么涩,问:“挺——涩的?”
“我也不知道,也不是涩,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很好的,整个世界都是天蓝草绿的,”林溪海用着很小孩子气的腔调来叙述着他的初恋,“感觉好像小时候过家家的那种特别满足的感觉……”
“他叫什么?”
“何若存,当初他们管他叫何仙姑,呵……”林溪海苦笑了一下,“他比我大两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学生,现在已经工作了。”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收住了话题,一本正经的对我说:“孙二娘只不过人稍稍C了点,心地很好的。”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没说下去。
半晌,他眉毛微微一抬,笑着说:“其实……其实有些时候你也有点C,只不过直人看不出来,你自己觉察不到而已;”我刚要张口,他得意洋洋地说:“只有我这样有同志探测器的人才能检验出来。”
枫霁 下 第三章

上了大学以后时间快得像是在百米冲刺,转眼世纪末最后一年就在眼前,北京又开始下雪了。周五下午没课,北京的陈剑白已经回家了,其他几个要么去图书馆,要么去其他学校找高中同学,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整理着书包,准备过会儿就回家。这时候宿舍的喇叭响了,楼长的声音:“岳枫同学的电话……”
上大学前以为燕园的学习生活条件应该是全国最好的了,进了学校以后才发现很多条件和其他很多学校比差远了。原来在家乡的中学同学考到上海去,告诉我他们每个宿舍一部电话,一台电视,可我们这里一栋宿舍楼只有一部电话,放在楼长办公室里面,谁家来了电话由楼长通过话筒来叫,宿舍里面的小喇叭就只有这一个功用。
我跑下楼去,推门进了楼长室,跟楼长打了声招呼,坐下拿起电话,刚说了声:“喂?”话筒的另一头就传来了林溪海心急火燎的声音:“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在,没法找到你呢,快快快,你先记一下号码,我怎么打都打不通了,他可别出什么岔子……”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随手从楼长的桌子上拿了张纸和杆笔,记下了他说的电话号码,问他:“怎么了,这是谁的电话号码?你在哪儿啊你?”“孙二娘的,我在天津,明儿个考托福,回不来,他妈的张擎那个孙子,也不知怎么搞的,快快,你再记一下孙二娘家的地址……”这个林溪海一着起急来就前言不搭后语,我没来得及开口继续问他就又把一长串的址让我记了下来,我把地址写下来,正要问,他的机关枪嘴巴就又立刻开始说起来:“你快,快,先打电话,不过估计你也打不通,我今儿个给他打了我操统共能有二十多个电话,他一个都没接,可他妈千万别出事儿,你打不通就赶紧去他家,敲门,撞门,反正要快,这小娘儿们不知道会做什么呢……”
听林溪海的口气好像孙二娘和张擎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算什么?和他们只见了一次面,去了岂不是跟个傻瓜似的?我说:“到底怎么啦?我去管什么用啊?你不能找找其他和他们更熟一点的人么?”
林溪海声音大了起来:“我求求你了,小祖宗,张擎那个鸟人脑子里面不知道进了什么水,和孙二娘分手了,我刚刚知道,他妈的现在周五给谁打电话都找不着,你是离孙二娘家最近的了,快去吧,帮个忙,我明儿个回来以后给你做牛做马都成,那小娘儿们脑子要是一时想不开,我操,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歪歪点子来折磨自己呢。”
认识林溪海以来,还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脏话,这短短两分钟之内,他连说了十多个脏词儿,看来他是真的急了,我拿着手中记着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条想了想,对他说:“好吧好吧,我这就去看看。”
电话那头林溪海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突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听起来好像吓着了身边走过的什么人,接着继续对我说:“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岳枫同学,赶紧赶紧,等我回来好好谢谢你……”
我把电话挂了,长叹了一口气。这真是赶鸭子上架的活儿。

孙二娘的家住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里面,我骑自行车没骑多久就到了他家楼下,低头看看那张纸条:三号六零二室,再抬头往上望去,六零二室的窗户都紧紧地闭着,在斜阳橙黄色的照耀下反射着忧郁的光线。我咬着牙,不知道待会儿上去说些什么,闭上眼睛,让自己尽量回忆那天和孙二娘见面时他的神态举止,想象自己过一会儿见到他娇滴滴而泪流满面的脸时,应该用什么样的话来劝解他。
一点用也没有,从来都没有劝过别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孙二娘和张擎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原来的关系究竟怎么样,和他们还只见过一面,我该说什么呢?我一边把自行车靠在他们楼下的车棚里,一边想着。这时身边有另一辆自行车也停进来,是一对母子,那孩子有四五岁的样子,坐在母亲车座后面的小椅子上。这样的小椅子以前在家乡经常看到,父母把小椅子捆在车前的大杠或者车座后面,让孩子坐上去舒服些,也安全些。到了北京,这几年好像很少看到了。
我望着那孩子,瓜子脸,很可爱,手里还拿着个冰糖葫芦,母亲把车停好,用手把孩子抱下车,逗着孩子说道:“好喽,回家喽,爸爸马上就回来了……”她的口音是我们家乡的口音,“上”字没有后鼻音,直接读成“丧”,她整个语气语调和我妈特别象,从我身边走过,看我在盯着她们看,也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的眼前像平川泻水一样很流畅地划过我象这个孩子这么大的时候的场景出来,妈坐在床边,低垂着头,身旁坐着的是小姨。近傍晚的日头把我们家的平房抚慰地平静而安详,我背着旧军用书包,跨进家门,在门缝中看见里屋的妈泪流满面,微颤的手放在身边小姨的手里。
小姨轻声的劝慰跨越这十来年的距离,回响在我的耳边:“姐,不为别的,也要为阿枫想想吧?”
我快要跨进孙二娘家楼单元门的脚步和十年前我跨进家门的脚步同时放慢了,楼道里阴凉的空气划过我的身子,好像当年我家狭小的屋子里那江南冬季的寒气。妈缓缓抬起头,看到我,她眼神里的忧伤、悲痛在一瞬间被我的到来所打断,方才无助而失措的神情消散得无影无踪,她伸出手,脸上露出笑容,那勉强的笑容里饱含的,是那时的我无法体会到的情感。
我踏上孙二娘他们楼梯的脚步停了下来,就像我当时踏进家门后停下来的脚步。虽然我是几天以后才知道爸爸过世的消息,可我的记忆好像永远都定格在了我踏进家门那一瞬间,妈那截然不同的两种神情好像电影画报上的剧照一样,每一个细节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在了我自己生活的电影剧本里。在这个剧本里,我的记忆总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跳跃出来,闪电式的穿插进我的现实生活中。
继续上楼,很快到了六楼。六零二室。
我按了一下门铃,听见屋里相应地传出好似卡通音乐般的铃声,虽然隔着一道门,可那清脆欢快的节奏还是很轻易地就从屋里活蹦乱跳地跑进我的耳朵里,几个反复之后,音乐停止。屋里屋外又陷入沉寂,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又按了下门铃,那卡通音乐立刻第二次打破安宁,巡回演出一般地跳出来,炫耀一番再收队回去,把身后的寂静和等待又一次留给还站在门外的我。
我开始怀疑孙二娘到底在不在家,于是把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屋子里面有没有声响,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到。可能不在家吧,我想着,然后继续用手去敲他家的门,准备做最后一次尝试,嘴上叫着:“孙文闵,你在不在家呀?我是岳枫。”
我这么连敲带喊,大约有一分多钟的样子,门里依然像死一般的静寂。看样子孙二娘是不在家了,我刚想离开,门里忽然传出了很轻微的脚步声,我愣了一下,收回已经迈出的步子,随即,这扇我敲了大半天的门也跟着被打开了。
门开了以后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走错了门。眼前的孙二娘双眼像两只泡在水里泡了好几天的桃子,不但眼睛红肿得厉害,而且眼睛下面的两个眼袋像储存了好几袋红药水似的,软嗒嗒地吊在那两只快烂了的桃子下面,感觉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就可以挤出好几斤水来。上次见到孙二娘时,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和王永波是一种类型的人,非常注重自己的服饰发型,身上甚至还有淡淡的香水味道。可现在,眼前的他头发蓬松,神情恍惚,穿着的是件睡衣,很不齐整地套在身上;门刚一打开,一股在床上呆久了就会有的气味迎面扑向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站在原地愣了一下,虽然看到孙二娘这么狼狈的样子有些诧异,但同时心里有些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感觉——毕竟他没出什么事儿,林溪海的担心终于没有成为现实。我挤出稍显尴尬的笑,对他说:“文闵,你好,林溪海让我来看看你,他……他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有些担心,让我来看看……”孙二娘肿胀的眼睛很吃力地眨了眨,笑容很勉强,说:“他多余担心的,我没事儿,你进来坐。”
我跟着他走进他家的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他走进厨房给我倒水,我发现他客厅茶几上的电话线被他拔了,怪不得林溪海怎么打都没人接。茶几上还摆放着几本杂志,都是些关于影视歌坛八卦新闻的,杂志下垫着几打信纸,有一个角露了出来,我瞟了一眼过去,看到几行字“我到底有什么不对?……”“我们之间这几年的感情难道就……”我没有看清下面还写些什么,孙二娘就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说:“看,还麻烦你特地过来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溪海也是好心,其实我没事儿的,都好几天了,现在好多了。”
我指着被他拔掉的电话线对他说:“他人在天津,给你打电话又总是打不通,得不到你的消息,所以他才担心,让我来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
孙二娘把电话线插回电话座机上,并且随手把那几打信纸摞到杂志下面去,笑说:“噢,那时候一个人在家,为了清静,就把电话线给拔了,后来也就忘了插回去。”他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好像几天没吃东西似的;上次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滔滔不绝,音量也大,和现在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问:“你是不是今天一天都还没有吃饭?看你身子很虚的样子,要不要等会儿我陪你出去吃点东西?”
他摇头:“不用不用,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他虚弱的话音未落,电话铃声突然有力地响起来,好像把他那游丝般的声音从中间生生切断了一样。这电话铃声距离他刚刚把电话线插好没几秒钟,好像是蛰伏等待了好长时间,就等着他把电话插好,立刻突袭成功。
孙二娘开始犹豫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话筒缓缓拿起来:“喂,哦,溪海呀……”他脸上僵硬的表情稍稍放松了些,“……我没事儿……对,阿枫现在在我这儿呢……没事儿,真的……那个什么,你明天要考试吧?托福?你别担心我了,好好考你的试吧……真的,我不骗你,我现在很好……等你回来我再跟你说吧……嗯,对,他在,你等等。”
孙二娘把电话递给了我,说:“溪海的电话。”
我接过来,话筒里传来林溪海熟悉的声音:“阿枫谢谢你了,他现在没事儿就好,我就是怕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什么的,多谢你了。”
我说:“没关系,就几步路而已。”
他继续说,声音低了下来:“我刚刚打电话,终于找到了孙擎,他也不肯跟我说他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我劝了他半天,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听他的口气他可能待会儿会给孙二娘打电话,你再多待会儿,别让他把电话现在给拔了,好不好?”
“行,”我说,“再看看吧……你明天考托福是吧?……好好考试吧,考好点儿。”
话筒那头林溪海笑了起来,那笑声和他以前的笑声都不太一样,好像带着少许的满足:“谢了啊,我回来再请你吧。”
我把话筒挂下,随着话筒被挂上的那“咔嗒”一声,房间里突然又静了下来,我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孙二娘坐在旁边,也没什么话说。我们俩就这么尴尬地坐着,没过多久,电话铃声又突兀地响起,把刚刚升腾起来的尴尬和静寂冲跑。孙二娘皱了皱眉头,伸手把话筒拿起来。在他把话筒递到耳边的同时,他那本来已经稍稍放松的表情立刻又僵硬起来,我知道,这电话是张擎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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