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尚在酒中,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意外的是此后虽然我一直提心吊胆,他却规规矩矩,不仅没像我担忧的那样谋害我,甚至连茬也不找了。我行军打仗,他出谋划策,忠心耿耿,谦逊礼貌。
我当然不信他就变了一个人,不过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日后登基时,还是念他功劳封给他应得的爵位,同时小心谨慎日常饮食,在寝宫他来拜会时经过的地方三尺之内消毒查验。
虽然当年荷井风的毒是我帮他下的,但我可不愿自己也遭那样的罪。
又过了几年,他倒是一直安安分分,勤勉朝议,尽责公务,而我早就松懈了。我想也许是我实在太厉害,他自知拍马也追不上,所以只能安心做我的属下。
这想法一直到我落跑去人间时都还没改变,甚至我还想他应当会感激我,因为这样他不是就能登上他肖想了多年的帝位吗?
所以我完全想不到他重新见到我时有什么理由非要杀死我不可。不过既然他说想要杀我已经很多年,那一瞬间我也了然了,他憋屈了那么多年,若我不是变得那样软弱,他怎可能有机会向我动手呢。只可惜那时我已有了积极且明确的人生目标,一点也不想死,并且此后也不想叫他称心如愿。
我抬头望天,月上中天,繁星璀璨。也不知陆霞在哪里,若他能给我出个主意,我也不至于如此头痛。
我想来又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既不牺牲魔军又能阻止他们跟仙界动武。这时我突然想起过了这许久,葛兰的帐篷也并没亮起灯,反而一丝动静也没有。
莫不是真的被我掐死了?不可能罢。
我莫名地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第 37 章
更阑人静,秋晚几声虫鸣。几处稀疏的营火,晃荡着两个心不在焉的士兵。我蹑手蹑脚又靠近葛兰的大帐,想瞅瞅他究竟怎么了。
就算我动手时力道猛了几分,葛兰又不是蜡灌的枪头,怎可能一掐就折,一掰就断?是了,我突然长起个心眼:若这是个陷阱,他故意引我上钩,再迎头痛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心中嘿嘿冷笑两声,阴险地伸手将厚厚的布料捅破一个小洞,隔了几寸远远观望进去,预防遭到毒针毒气突然袭击。
做好完全准备后所看到的情形,却令我失望。
葛兰没死,他好端端睁着眼,却也没做其他的。他像是被我掐傻了,虽然醒过来,从卧榻上坐起,一手按着喉颈处,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的他,我很久没看过,像是极熟悉却又极遥远。冷冷清清的黑暗中,空气都似乎害怕地凝结不动,他身着单衣,看来竟然有几分孑然,再加上那苍白的脸色,根本像鬼一样。甚至让我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只要我弄出个声响或是出现在他面前,那面无表情的鬼就会突然扑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将我撕碎一般。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一口气喘不上来,我害怕地离开那个地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般,却又不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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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树杈上对付着睡着。可能实在太困,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日上中天。揉揉眼睛,我看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一面面旗帜,黑亮的铠甲在日光下连绵不绝地反射出润泽的光线,久违这么多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魔族最强大的军队的实力。洪流海水一样滔滔不绝的步兵团,组成他们的是善于服从命令,吃苦耐劳的低等魔族;在居中殿后的位置,最显眼的是一个衣着鲜丽的黄绢女子,她带领着家族中精英的御兽师,簇拥着他们的是各种有翼,有蹄,有爪,踩着火球,喷着毒雾,斗志昂扬的魔兽。
更令我惊讶的是,在那分开洪流之处,飘扬着一面面如同阳光一样刺目的“林”字大旗,旌旗之下,是匹匹铁骑,他们黑马,黑衣,黑甲,左臂上所绣的银色纹章障示着他们引以为豪的所属。在那清一色威风凛凛的黑色骑兵中间,我毫不费力地看到了那个卓然超出万众人之上的林中流。他的黑色战袍与所有骑兵无异,只是在银色纹章之外袖边上还有昭示着他正统林家血统的家族图腾文饰。他是昔日帝都赫赫有名的武功第一的林中流,也是我曾经肖想一战但未曾如愿过的对手。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此人的身影,我冷却了许久的血液不知不觉挠着心沸腾起来。
但立即苍凉地想到,这群曾经视我为战神的杂鱼众们,现在脑子里不知还有没有梵替这个名字?不如说是铁打的营帐,水流的将军啊。
这次魔界的出兵比起我当时,加上了林家之主亲自率领的骑兵营。其实这才能算是真正的倾巢而出。葛兰的手腕的确高明。别说林家与沧海家的旧隙,就算只林中流这个人,据说也是生性淡泊,行事低调,对外声称不愿插手纷争,不晓得葛兰是用什么法子令他心甘情愿地冲锋陷阵。
林中流举起执着长剑的右臂,他的身后一呼万应。黑色的铁骑兵,如同势不可挡的雷电一般直插向对方阵营。
在如同传说中一样无法抵挡的林家军前面,人类的兵团如同被踩过的蚂蚁一般凄惨地败倒。
我蹲在树杈上,心情复杂地看着幻想中的敌手。在我的印象中,林中流应当是不如我多矣,可是他这气势,这阵营,却让我有几分感到林晾福说的没错,我对现在的魔军而言似乎确实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突然之间,地平线的那边升起一道亮光,后部的魔君步兵纷纷勾首仰望,人类一边倒的颓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停住了。来的并不是仙人。人间与天界的时间不同,仙人的支援并不能迅速地回到地面,所以前来的,是与国君签订了契约的神龙和他的主人,人王元昭应。
青韶已现出原身,仿佛比我上次在东海看到时还大几倍大小的青色神龙腾跃在人类的军队上空,天空云流一时停滞,地面上的人类军团被置于保护之中。身披金甲的元昭应手执七彩流萤的朝凤枪,立在神龙背上——
我心中咯噔一下。想起来了,这场景,难怪有几分熟悉。数百年之前,人界也有一个勇武的君王,驾着他的神龙,为了保护他的民众向我发起过悲壮的攻击。那人的功夫作为人类而言可以算是相当不错,加上神龙之力也并不完全算是以卵击石,只是人类的肉体承受不了那最后一击反噬的巨大能量,在发出冲击的一瞬间就灰飞烟灭了。至于青龙,貌似也受了重伤,我虽然受了一些影响,但并无大碍,很快就跨过了他们的屏障,直上天界。
那个人类君王的脸我当然早就不记得了,但元昭应多半跟他有些关系。
因为陆清羽的事情,我对元昭应的印象可总结为虚荣,爱炫耀,不要脸,以及无能这几个字。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居然有几分似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视死如归的气势。
青色的神龙流畅地闪避着身下射来的箭矢,仗着己身绝对的力量优势冲击着林家铁骑筑成的锋线。林中流勒马回身,似乎有些恼怒地从马上跃起,向着青龙飞去。
正在这时,我听到离我稍近的地方一声娇呼:“夫君,等等,让我来……”
姚桃歌显得十分兴奋地,离开了她坐阵魔兽营的位置,驾着她的穷奇兽,向青龙直奔而去。
夫君……莫非她的喊叫是林中流?这可真是……不过也许相距太远没听见她的呼喊,林中流并未停下步伐,他以足轻点青龙脊背,一剑直取龙身上的元昭应。元昭应勉强以神枪相抵,青龙一个翻身,林中流只得腾空,青龙带着元昭避开,还向地面吐出几道霹雳,烧到一片魔族步兵。
似乎神龙与契约者合体之时可以传达对方内心感应,不需任何沟通就可完全同步,所以虽然元昭实力差林中流许多,他和青龙仿佛一体的合作还是给林中流造成不少麻烦。
要么就和我一样,一刀劈下去,死了拉倒。我正想着这种时刻,是否就是我现身救场的最佳时刻之时,林中流右手收剑,飘飘然立在半空,左手向着元昭轻轻挥掌而出。虽然掌势轻飘如风,我也可以看出这一掌包含了怎样的后劲,如果被其中一角扫到,元昭就算不死也要吐几块内脏。青龙当然不会让他遭险,只可惜他滑动的速度没有快过林中流不论是力量还是角度都完美的攻击,只得替元昭承受这一掌。
我看出来,林中流与我不同,是省力型的高手。他的一招一式都轻飘优雅,绝对不让力气有虚发的浪费,不过这也许是高手共同的特征?其实日常我打架时并不太注意对手的技艺,只是林中流这个名字曾经让我惦记过一段时间,所以有些在意。
正在这时,姚桃歌已经出现在了青龙之前。姚家的人与生俱来地对驯养宠兽有一种狂热,何况是看见了龙这样兼具力量和优美均无懈可击的神兽?只可惜她不该选择这样的时机出场。
被林中流打中之后,青龙猛地一卷身躯,半空之中气流一时改向,连我相隔如此之远都被风浪扫到。
林中流眼睁睁地看着刚刚冲过来的姚桃歌连同座下的骑兽被龙尾扫中,向远处直坠而去。
林中流怔了一怔,随即如箭般向姚桃歌坠落的方向俯冲而去,即使在这焦急时刻他仍然保持优雅姿态,令人佩服。青龙回过头来,元昭站稳身子,手执朝凤枪向着林中流的后背投掷而去。
更是令我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杆神枪之上仿佛附着灵魂一般,即使林中流已经在飞跃中改变了数次角度,却仍然没让神枪失去准星。
我紧张地站起身来,那杆枪头幻出凤凰的形象,挟着真火与风神之威,发出鸣叫,我预感到那不是正在分心救援妻子的林中流可以抵挡的东西。
林中流一手搂住姚桃歌,一边回过身来,口中默念,左手挥袖,从他掌心窜出一尾冰龙,张牙舞爪迎着火凤扑去。
青龙在高空发出吼声,假龙在真龙之前段段化为齑粉。
情急之下,我抬手掰下一段强劲的树枝,以臂为弓,以气为弦,把树枝当作弓箭向着那杆火凤射去。
树枝还未碰着枪头即刻起火狂燃,好在我使的不少力气加在其上总算堪堪将那杆要命的神枪挡偏。
林中流抱着妻子,面上浮起奇异之色,朝我这边飞速地掠过一眼,但元昭开始收回神枪,于是他回神与空中那一人一龙对峙。
青龙盘旋在半空,突然开口沉声吐出人言:“堂堂魔族之君,竟然躲在阵后,只派几个半吊子的将军上场,实在令人不齿。”
元昭握着华丽到不行的长枪,好像忘掉自己半刻之前的狼狈,气势澎湃地接着他家青龙的话向阵后竖着黄旗之方嚷嚷着叫阵。
我听见他喊着:“本王御驾亲至,是来清算旧账,不是看某人装缩头乌龟的,有种出来单挑……”
我淌下一大颗汗珠。他说的这某人……该不是我罢。
如果所料不错,元昭应该就是那四百多年前的人王转世了。他与他的前世俱十分有胆量,只可惜……
林中流一手抱着妻子,与数万魔兵一齐回首向后望去。
强风卷起劲沙,华彩灿烂的御舆在黄旗之后缓缓升起。正当众人迷惑不解之际,轰地一声,黄金铸就的御舆从中间爆裂开来碎成一片片,数万块碎金像天女散花一般向四面八方飞去,映出无数道光线,一时之间,元昭在龙背上似乎显得有些发蒙,不知看哪块金子才是。毕竟在人间,是很难见到哪个傻缺一次撒这么多金子的……
我面皮抽了抽筋。不愧是葛兰,他的心思我无论如何也猜不明白,这种时刻摆阔气又是为了做什么?
葛兰施施然临风出现在半空中,漫天的金光映着他随风飘起的栗金色的长发与黄金战甲,令人觉得……奢侈浪费到了极点。
数十上百万魔族士兵,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魔王光芒万丈的亮相,我想这个华丽绝伦的亮相一定会被载入史册。其实他一向并不爱出风头,反而最爱在背后捣鬼。我不得不承认他这造型比我任何一次都要华丽百倍,所以说这个死老小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早有预谋。
我不知青龙看见葛兰不是我,是否有几分困惑,但他沉默不语。元昭发呆过后,看到叫阵的敌人总算出场,立刻哇哇叫着要去攻击。青龙腾起,元昭再次执起神枪,对准葛兰投掷而去。
我目光瞬也不瞬地看着那边,只见葛兰右手凌空画出一个金色的六芒星,然后一掌按在那颗六芒星上。那一刻,他的手心也冒出一杆红色的长枪,迎着挟着凤鸣与真火而来的朝凤枪而去。
两枪在半空中抨击,震荡出巨大的能量,许多在地下观望的魔族士兵被震得倒地不起。凤凰的悲鸣尖利地响彻战场,神枪与血枪同归于尽。
葛兰并没有什么表情,而元昭的脸色凛然起来。观望着他的脸,我突然想起数百年前那个人族君王向我发起的最后攻击。那一招叫做焚龙碎,实际上就是将整个神龙化作一件兵器,神龙在攻击的那一刻会交出所有的思想感情,像一件冰冷而庞大的器物一般,由契约人操纵自己的全部行动。由神龙自身全部所化成的兵器,是太古以来没有任何兵器可以与之匹敌的兵器,而这也是龙族最强大的招式。只是这种玉石俱焚的招式,很少有人使用,也很少有使用的条件。
也许是元昭向青龙要求着什么,我似乎听见青龙低沉的声音喃喃地说:“不是这个……不过好罢,这个也是魔君。”
他们要使用焚龙碎了。元昭应斗志昂扬地立于龙背,闭目沉心将自己与青龙合为一体。我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这个人王的转世的人王,貌似有点傻,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一招是要牺牲掉神龙来达成的?如果知道,他又为什么会这么胸有成竹斗志满点?
青龙之所以活到现在,是因为四百年前那个人王那一招焚龙碎其实并未完全使出,否则的话当时我也会更加棘手。他没使全招式的结果,是反噬之力全加诸于他自己身上,顷刻灰飞烟灭,反而神龙受了些伤最后还是活下来。
元昭睁开眼,口中高呼一声“出!”失去了神枪的他,脚下所踏的神龙像一柄巨大而势不可挡的剑一般,毫无保留地对准葛兰的方向冲过去。
葛兰有麻烦了……我掂起脚尖,屏住呼吸,凝目观看葛兰的反应。
被变作兵器的神龙,速度无法估量。就在我的心吊起来的那一瞬间,龙剑已经冲破一层又一层无形的气浪,准确无误地撞上了葛兰的铠甲。
他好像是没怎么来得及抵抗或者根本就没抵抗地,前一刻还在光芒万丈地出场,后一刻就已经被那太古以来万物皆不可比拟的神龙之剑击中,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飞起又坠下。
我有几分呆滞。这应当是……又一个阴谋吧?
顿了一刻,我听见有女子撕心裂肺的尖叫:“陛下!”
许多魔兵被神龙之剑的威势影响而死亡或是瘫倒在地,我见到林中流已经放下妻子,向着葛兰坠地的方向飞去。
我此刻就像在云山雾罩之中,又被击了一拳。到底这是怎么回事……被神龙直接击中的话,还能活下来么?玩……也不带这么玩的吧?脚底的动作快过思维的混乱,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受控制地向着那边冲过去。我只是想要弄明白真相。
在我和林中流的身后,我听见巨龙的身躯从半空中坠地的巨大的轰响声,就在那一刻,我们一齐伸手,托住了前一刻还站在云端的现任魔王。
那从铠甲缝隙中沁出来的热血并不像是假的,刚刚那一招玉石俱焚也确实是真的。
陆陆续续地有人朝我们靠近过来。葛兰先是望着林中流,然后一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沫。
林中流颤声道:“陛下!”他紧张地伸手去解开葛兰的铠甲,却手忙脚乱。葛兰的目光转向我,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地说:“对……对不起……我要是出手就好了,我一直在旁边看着,我只是不知该不该出手,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