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花悟 上————璇儿

作者:璇儿  录入:06-20

『里面还有多少人?』
薜惊雷道:『不多了,十余个吧,不少也都受伤了。』
秦夕照点点头,背转身,喝道:『围住大帐,放箭!不等里面的人全部死光,就不要停!』
我不想再听你说话,虽然我其实很想。
带来全是硬弓铁弩,连珠价射出,你们武功再高,终究体力有限,能挡一时,挡得了一世么?陆商阳,你死定了。
背转身,猎猎风响,他的衣襟在风中狂舞。
好大的风,雷声也越来越响,看来,是要下倾盆大雨了罢。
很安静,除了风声,雷声,就只有强弩的破空之声。
我不想再跟你花力气动脑筋,我只要你死。想得再多,我怕我会动摇。所以,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杀了你。
从此,我不再迷惑。
『回将军。里面没有动静了。』
秦夕照回转身来。
『陆商阳,我知道你还活着。我也知道你不甘心,你出来。』
薜惊雷和杜眠风面面相觑,都觉得秦夕照是发了疯,不要说那整整一柱香时分的连珠箭,再怎么厉害的人都躲不过,就算还不死,也不可能凭你一席话就乖乖地走出来。他们都觉得,秦夕照是在异想天开。
可是,看秦夕照脸上那半是自信半是嘲讽的笑容,薜惊雷跟杜眠风竟然觉得,好像真的陆商阳会自己走出来似的。
帐门一动,果然一个人走了出来。
薜惊雷看着这个人,这个名动江湖的陆商阳,虽然受伤不轻,身上处处鲜血淋漓,但仍然气宇不凡,站在那里,仿佛真是顶天立地一般。
一个女子扑了出来,众人眼中都是一亮,知道这便是寒伶宫宫主,江湖上有名的美女云烟霏了。她伤得比陆商阳更重,乱箭之下,考量的实在是真实本领,一分一毫都差不得。
她虽然容颜惨白,头发散乱,但仍不掩天然丽色,艳光照人。她厉声叫道:『秦夕照,你好狠!整个卧龙寨弟兄,尽数死于你手下!你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过!』
秦夕照笑道:『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做善事的。难道我来了卧龙寨,你却要我烧香拜佛?那岂不是走错地方了。』
云烟霏眼光一寒,右手挥处,发出一支袖箭。
秦夕照有意试试这把承影剑的威力,挥剑运力一挡,袖箭竟化为粉尘。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收剑细看,笑道:『当真好剑,用此剑来杀陆商阳,倒是不错。』
云烟霏冲上一步,怒道:『你实在不是人!』
陆商阳见她冲上,急喝道:『烟霏回来!』正欲上前拉她,秦夕照喝一声:『放箭!』此时距离更近,劲力更强,两人都已重伤,要避开或是把箭尽数打落,更是艰难。云烟霏手臂肩头本来血流如注,劲力已衰,眼见要一箭穿胸而过。帐内忽然窜出一个身影,挡在她身前。
这人却是雷霆。他已重伤,浑身浴血。千军万马中,任你武功再好,也难以逃出生天。何况秦夕照对卧龙寨的兵力情况再熟悉不过,任你千变万化,总归逃不过他手心。
秦夕照冷冷地看着,挥手命停止放箭。雷霆啊雷霆,枉你堂堂江南霹雳堂副堂主,你却愿为这陆商阳豁了性命,附带地对这个女人也肯舍命相救。你有机会走的,你却不走。你们却偏要这一个义字,也罢,反正都是要死的,谁先死,谁后死,都一样。不过,相识一场,我就让你们死之前说两句话罢。
『大哥,大哥!』云烟霏支持不住,滑倒在地,扶着雷霆,流泪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雷霆握住云烟霏的手,强笑道:『不要哭,烟霏。你笑起来比哭更好看。』望着陆商阳,笑道,『商阳,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便是你跟烟霏。你们不必难过,若换作你们,你们也一样可以为我去死,不是吗?』
陆商阳心中痛怒交集,忍痛道:『是。』

眼看着雷霆的眼慢慢合上,陆商阳只觉仿佛是窒息般的痛楚。是我,一切都是我!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喜欢上了这个狼子野心的人!我明知道这个人心狠手辣,为了名利权势不择手段,我却还天真地幻想可以打动他,改变他,让他走上正道,不再胡作非为。
陆商阳抬头望了秦夕照一眼,那眼光森冷如冰,让秦夕照陡然心寒了一下。秦夕照,我实在是太天真了。枉我陆商阳纵横江湖,所向无敌,今日,却生生栽在了你手中。
好,好,秦夕照,你够狠,够绝情。一直到最后我都对你抱有幻想,毕竟,那一夜我们们都醉了。我无时无刻不忆起那一夜。如今看来,那一夜,只是个梦,在月光下,在琴声中,我们有了以为是感情的错觉,如此而已。
这个错觉,这次沉醉,却是永不能原谅的错。毁了我毕生心血,我可以原谅,因为我喜欢你。你却害死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原谅!陆商阳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眼中的愤怒,在逐渐燃烧。
云烟霏呆呆看着雷霆的手慢慢从自己手上松开,滑落,一时间心神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天上人间?是耶非耶?鸳鸯蝴蝶,总归一梦。她惨然一笑,手上使劲,一支袖箭没入胸口。
如此纤细的小箭,插入心口,本来就只会痛那么一下,就像人伤了心的那种痛一般。一种很温柔的疼痛。
『烟霏!』陆商阳仿佛五雷轰顶,伸手抱住她,只见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笑容,竟似照亮了黑夜。
『商阳,我死了,你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我只有拖累你......』
陆商阳心痛如刀绞。『烟霏,你不该嫁我的。』
云烟霏微笑摇头,『不,商阳......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开始......商阳......你,爱我吗?』
陆商阳含泪点头:『烟霏,我一直都爱你。』
云烟霏眼泪滴滴滑落在光洁如玉的面颊上:『我总觉得......你的心,你的魂,都不在我这里......也许,你对我的爱,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怀中的躯体慢慢冷去,陆商阳的眼神恍惚,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从十八岁认识这个女子开始,她就一直等着自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花一般的女子,却是在如冰如雪的孤寂中度过,一年,两年,直到今天。死在自己怀中,最后却连自己是否爱她都不敢确定。她的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女人,永远都是如此罢,只要付出,不要回报。自己说了爱她,而心里,是不是真的爱她?爱情,原本是世界上最难明了的东西,连自己都不明了。说出的话,究竟能不能作准?爱情,又究竟该如何定义?
曾经,是说过爱她,虽然那句话已经像是前生的事情。当年与她海誓山盟的那一刻,就像一页残破的诗,静静地沉淀在记忆里。想起她的时候,便泛起波波涟漪。不想的时候,就静止在心底。
以为,爱情是天长地久,是缘定三生,是至死不渝。可是,今生今世,都保证不了,又何来前世,何来来生。天长地久?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你看得了几时?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陆商阳目光又投向雷霆的脸。他似乎很宁静,很满足。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搂紧了怀中的女子,烟霏,是我负了你。不管我是否娶了你,我的心,始终不曾全部在你身上。我已无法再补偿你。至少,让我杀了害死你的人。为了你,我再不能手下容情。□

22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陆商阳,你若是要为她殉情,就请便吧?也省得我动手了。』
秦夕照的声音响起,似远,又似近。陆商阳慢慢抬起头看他,他的眼睛已被怒火与悲愤燃烧成血红。
『秦夕照!我要你的命!』
龙渊带出一串血珠。秦夕照大吃一惊,立即拔剑回击。陆商阳震怒一击,当真有雷霆之势,两人相隔本近,猝不及防,仓促一让,左臂已被划伤。
『将军!』薜惊雷和杜眠风大惊失色,便要抢上。秦夕照喝道:『退后!全部让开!』
陆商阳剑上压力越来越重,秦夕照心中也越来越惊,越来越怒。杀了一个云烟霏,而且还不是自己动的手,你就恨得这副样子,非要把我置于死地?也不禁佩服陆商阳的体力和斗志,已经剧斗一个多时辰,又受了伤,还能占自己上风。
陆商阳剑法威力更强,雷霆万钧。秦夕照见他眼睛血红,招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心下也不由得一寒。两人缠斗在一起,弓箭手也不敢异动,生怕误伤了他,眼下陆商阳既与自己交上了手,不管他是想杀自己,或是想逃出生天,都定然会步步相逼。都怪自己一时大意,心下大悔。
秦夕照心下愈来愈怒,陆商阳剑剑沉重,当是要把自己一剑斩于剑下的架势。他手伤未愈,使剑不如往日灵活,加之本身武功稍逊陆商阳一筹,面对陆商阳如疯虎般的缠斗,实在是有些吃力,时间长了,恐怕吃不消的反而是自己。心念一动,转身飞掠,只要能离开陆商阳一丈以上,就能以强弩取他性命。
陆商阳看出他的想法,哪里肯放,立即跟上。两人一追一赶,登上了一个峰头。陆商阳横剑在手,怒道:『秦夕照,我只恨我为什么直到最后还对你有幻想!!』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秦夕照面无表情地道:『那是你自己傻,与我有何干系?』
陆商阳喝道:『你杀我无妨,你不该杀雷霆,不该杀烟霏!』
秦夕照怒道:『我还没有出手,人死了你都怪我杀的,如果是我一剑杀的,你还不把我千刀万剐?』
陆商阳道:『不错!』
秦夕照一口浊气涌上胸口,不再说话,一剑刺了过去。两人又斗在一起,这确实是生死相搏,一方稍有个闪失,龙渊与承影皆是上古神兵利器,刀剑无情,立判主死。
天色已浓黑如墨。雷声已在头顶响起。
陆商阳大喝一声,一剑劈了过去。两人相差,本不在剑术精妙上,而在内力修为上,秦夕照好多务杂,所精甚多,内力修为便不如陆商阳精纯。况他年纪本比陆商阳小了几岁,也不如他深厚。陆商阳悲愤交集,全力出剑,他本来手伤未愈,喀地一声,右臂臂骨已脱臼。大痛之下,长剑险些脱手,不由低呼一声。
陆商阳龙渊已递自他左胸,眼看便可一剑毙他于剑下。听他闷哼一声,心中一凛。一个闪电劈下,把秦夕照的脸照得清清楚楚。依稀,那脸上有孩子般的痛楚,和惊讶。陆商阳心上仿佛一个大铁锤重重击下,自相识以来的一切如电光火石般在脑际掠过。剑顿在半空便缓了一缓。一瞬间心中犹豫:是刺下去,还是不刺?
秦夕照反应何等敏捷,见他迟疑,剑交左手,一剑直刺下去。陆商阳心神动荡,不防他突然出手,『啊』地一声,那承影剑何等锋锐,竟已穿胸而过。
陆商阳抬头望他。一股鲜血狂喷而出,两个人的脸上、衣上都是殷红点点。闪电过处,两人互相凝望,眼中都是无尽的惊疑。
一个霹雳从天而降,仿佛要把人世间的一切都炸得粉碎。
不,不,不。我不想杀你,我真的不想杀你。不,我想杀你,但我不想你死。是剑太快,快过我心中所想,我还来不及想,我的剑便已出手,是承影,是剑太快,太利!不,不,不,我不想杀你,不,不,不,不,不!
你真的杀了我?那夜你笑着弹那曲广陵散,真的只是我的梦境?我只是你通向野心的阶梯?我对于你,除了利用,别无价值?你笑着抚琴,任鲜血四溅仍始终如平静如故,你宁愿毁掉你的手也要救我的命,而现在,你却亲手杀我?
如果我还在做梦,就让我快点醒来。告诉我,这是噩梦,这只是个梦,会醒的!
如果那夜真是梦,就让我永不醒来。告诉我,那个梦境,是我的真实,永不醒!
不,不,我会说,不用等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不用等到海枯石烂的那一天,我承认,我现在就承认,我在意你,非常非常在意你,所以,我宁愿跟你纠缠,追逐!我不要我的野心,我不要再去复仇,我不计较世俗的眼光!为什么时间不能倒转,岁月不能回头?上天,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你让我收回这一剑!
你终于还是杀了我。告诉我,为什么?难道我对你做得还不够?你说我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如果你要杀我,你又为什么要救我?你带我一同升到云端,又把我自云端上推下来?你要我尝试从天堂到地狱的感受?为什么?
我要杀你,是因为我在意你,在意到我恐惧的地步。我本是翱翔九天的鹰,却被你羁绊在此,无法挣脱。杀了你,我就可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在意你,在意到我害怕的地步。我被可以如青龙般遨游九天,可是,这条龙,却因你的一笑,再无法脱身,为你所绊,为你所迷,为你痴狂。
所以,我只能杀你。如果时间倒转,这一剑,我还是会刺下去。即使,我醉心于你的笑容,你的温柔,你的一切。即使就想在你的怀中合上眼,永远睡去。
所以,我终究会死在你剑下。即使知道你下一剑便会刺穿我胸,那一剑,我还是刺不下去。你握剑的手,曾经为我而鲜血淋漓。你的唇角,曾对我展现最美的笑容。
好罢,一切都结束了。
好罢,一切都结束了。

秦夕照抽出了剑。真奇怪,自己从来没发现,剑穿过一个人血肉之躯时,感觉竟是如此恐怖。那种感觉,让人发疯。
陆商阳站立不稳,往后退去。
后面便是山崖。
这个山崖,总该是不归路了罢。
那个人在眼前消失。
不自觉地伸手去握他的手。
可是,在指尖即将相触的一瞬间,又都缩回了手。
真奇怪,两个人仿佛在照镜子似的,做着同样的动作。一模一样。
于是,对方在眼里消逝了。
如果,用力握住那只手,一切都会改变。
可是,他们都放手了。
放弃了去爱。
毕竟那是奢侈的东西。
是的,结局只有一个。不会变的结局。
秦夕照弯腰拾起遗在地上的龙渊,望向深不见底的崖底。很黑,比夜更深更黑。有如人心。
又是一个响雷劈下,大雨瓢泼而下,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冲个干净。
秦夕照举起龙渊,掷了下去。一道寒光,直坠崖地。
从你开始,从你结束。
从此之后,天地之间,再无任何人可束缚我,任何事可羁绊我。
秦夕照从这一刻起,便重新活过。
大雨落在身上,倾刻间,浑身便已湿透。
只是为何,落在脸上的雨水,流至口中,竟品出咸涩的滋味。

赵构入了军营中,示意左右噤声,径直入了秦夕照营内。秦夕照青衫上沾满血迹,但神情却安闲自在,脸上带着个淡淡的笑意,手中端着一杯酒。
『今宵有酒今宵醉,莫使金樽空对月。王爷既然来了,为何不也来喝上一杯?』
赵构凝视着他。他显然已是有几分酒意了,脸上薄薄一层潮红,仿佛似肌肤内渗出来的红色的水光。眼睛斜睨赵构,眉梢眼角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唇角微挑,勾勒出一个极动人的弧度。赵构虽然知道时候确实不对,心中仍是一荡。
赵构坐到他对面,倒了一杯,一口喝下,道:『这等地方,倒也有这般好酒。』
秦夕照又喝了一杯,笑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会须一饮三百杯......』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又去拿酒壶。
赵构这时才确定他当真是喝醉了,心里好气又好笑,又是奇怪。这个时候,他却跑到这里来喝酒?喝一杯便罢,本来没几分酒量,还拼命灌,这不是胡闹吗?
秦夕照站立不稳,往一旁便倒。赵构一惊,伸手扶住他,看他面色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心中好笑,不会喝就别喝,喝成这样难受的是你自己。伸手用力摇了他几下,在他耳边叫道:『醒醒,我还有话问你。
秦夕照不理他,继续笑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赵构盯着他,脸色有些奇怪。一手扼住他脖子,冷笑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你剑已出鞘,还有后悔的余地吗?』心念一转,冷笑道,『好啊,你是觉得人生在世不称意吧?我现在就叫你去弄弄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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