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师眯眼一笑:“太后心急了?”
太后呼出口气:“王太师,跟本宫,又何必遮遮掩掩?”
王太师这便正色道:“太后啊,皇上的心思咱们随时猜得到,可他毕竟是皇上,有的事儿您看先帝的不就明白了?”
太后叹息:“本宫自然晓得,皇上立了太子,便是要刺刺瑞儒;虽立了太子又厚待瑞儒,分明是君心不决之兆,这除了叫大臣们人心浮动,不见得有何益处。”
“这就是皇上高明的地方了。”王太师淡淡一笑,“虽说太子立了吧,可大臣们都晓得那是逼不得已;不管绥靖王是真降假降,大臣们都晓得皇上是一心一意要替他遮掩。究竟圣心中意哪一位,谁说得准?大臣们不晓得谁是日后天子,那还不如抱紧了现在的圣上,两不得罪。”
太后捏着杯子皱眉:“齐微生啊齐微生,本宫早看出他不是池中物。”
“能当皇上,自然是不一般的。”王太师轻轻一笑,“太后也别恼,皇上已是皇上,那些个陈年旧事也便罢了。东山再起并非空口白话,太后不是忘了吧?”
太后斜他一眼:“这话还要你提点本宫不成?”
王太师看着这个女人白面红唇,虽说锦衣玉食养尊居仪,但终究是老了,眼角细纹可见、头发渐稀,便也叹气:“太后啊,能在这后宫中屹立不倒,便也是手段。老臣何曾敢看轻?”
太后这就哼了一声:“算你明白。”
王太师瞅着她轻道:“太后如今便是甚么都不做,亦是堂堂太后,颐养天年不在话下。老臣有时候儿当真不明白,为何……”
“为何要淌这浑水?”太后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太师啊,这话你倒当真问得出口呢!”
王太师喉中一哽:“是,老臣有负太后,鞍前马后结草衔环以报。”
太后望他一眼幽幽叹气:“说来便也要谢你,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太后!”
王太师嘴唇一动,心头感慨万千,却克制于心头,面上淡淡道:“那事儿如何了?”
“皇上没意见。”
王太师一愣:“嗯?”
太后一摆手,将茶搁在桌上:“本宫也奇怪呢,原以为他会想法子推脱的。”
“以此来换赵壑与绥靖王么?倒也不是为一个法子。”王太师想了想道,“如此也好,至少,有眼前之利可图。”
太后冷冷一笑:“甚么时候儿风度翩翩的王太师也会为些蝇头小利斤斤计较了?”
王太师只管一笑:“太后歇着吧,老臣告退。”
太后唇角一动,出口却是:“太师慢走,有空还请入宫与本宫闲话家常。”
王太师躬身道:“老臣遵太后懿旨!”
太后叹口气:“满朝人事浮沉,如今,便也只得你,本宫能信了。”
王太师躬身望着脚背:“太后,此乃人之常情,何必挂怀太甚?”
太后惨然一笑:“本宫是女子,只晓得记挂人情世故,难怪不可?”
王太师心中恻然,随即轻道:“皇上大用年轻之辈,自然一是为着巩固朝政,二便也是为着后世君主。”
“罢了罢了,说这些叫本宫头痛,你且去吧。”太后口里如是说着,眼中尽是依恋。王太师深深望她一眼,便打躬狠心离去。
太后听着他走远了,垂目望着那桌上的茶杯,慢慢拿起来捏在手心里,捂在心口上,落下一滴泪来。
那头儿绥靖王齐瑞儒随着皇上入殿,心怀忐忑跪下不起,眼睛定定望着前方一存三分的地儿,暗自思量。
久之皇上屏退众人道:“你起来吧。”
齐瑞儒怎敢起身,只管磕头:“还请父皇责罚。”
“对外朕都说你是诈降,还怎么罚你?”皇上哼了一声,“可你太不知好歹,堂堂王爷,怎能变节投敌?”
“实在是……情非得已。”齐瑞儒颤声道,“父皇,时形式凶险,儿臣又记挂朝中,唯求保下命来另图大计。”
“那你竟真的与朕的大军打了起来?还杀了不少士卒!”皇上冷冷一笑,“你要蒙托尔那小子信你不成?还是说,你当真想在北戎有所图谋?”
齐瑞儒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得连连磕头:“父皇息怒!”
皇上深吸口气:“你便是不信朕,以为朕要杀了你三叔?”
齐瑞儒不敢答话。皇上又道:“你这傻孩子,若不是朕下令先召他回来,朝廷里的吐沫星子能淹死他!若不是留他在天牢,刑部大牢里多得是机会杀人灭口。”皇上连连叹气,“你倒好,糊里糊涂就降了,真是,叫朕说你甚么好?!”
齐瑞儒咬牙抬头:“父皇息怒,儿臣自是该死,但留于北戎期间,并未真心归附,天人可鉴!”这就自怀中拿出一副图来,“父皇请看,这便是儿臣在北戎时秘密绘制的地形。”
皇上由他捧着:“你以为蒙托尔不晓得你被俘了很有可能说出这些来?”
齐瑞儒面上一红:“父皇,儿臣便也想过。”这就放下来深吸口气,“但求父皇准许儿臣领兵出战,便是只做个小卒亦是甘愿!”
皇上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外头福公公朗声道:“兵部尚书张将军。裕华殿大学士王太师、御林军校尉孟敬廉求见万岁——”
“你先起来。”皇上低声说了方朗声道,“宣——”
齐瑞儒连忙起身整理停当,不一刻那三人便入了殿中,王太师面色如常、张猛紧皱眉头,而孟敬廉似有话要说,却紧抿嘴唇。给皇上磕了头,方才过来拜见绥靖王。
齐瑞儒心不在焉回了礼,却见张猛手上捏着个折子,上头儿火漆金印分明是北戎征军的印记,这就心惊。只道,莫不是边境出了事儿?
皇上淡淡一笑:“三位爱卿前来,想必有要事。”
张猛上前奉上折子:“皇上,军情有变。”
皇上示意福公公接过来,展开一看不觉皱眉,这便又递回去叫众人都看了。齐瑞儒伸头一望,只见上头儿寥寥数语,原是夏白来的折子,言说他自个儿到后兵分两路。自领一军,骆柯为一军。两对分头自东西两向包抄推进。夏白所部突进较快,但未遇北戎主力。骆柯所部与北戎交锋数度,互有死伤。夏白愿意回师合击,谁知三日前突地断了与骆柯联络,这就进退两难,故此上书陈报,请皇上定夺。
皇上待众人都看过了方道:“爱卿以为如何?”
张猛道:“算上往来路途,骆柯所部不知所踪便是十数日前的事儿了。”
王太师捻须道:“夏大人便是孤军奋战,只怕不妥。”
“总不能撤兵。”孟敬廉淡淡道,“若是这般撤了,岂不是叫北戎耻笑?”
“那就增兵?”王太师淡淡一笑,“谁去?”
“末将愿往!”张猛哼了一声,“末将还不老!”
皇上呵呵一笑:“张将军龙马精神怎的会老?”这便收敛笑容道,“夏白出征,阵前便是大帅,这些个小事儿便急急上报朝廷,算个甚么道理?”
王太师微微一笑:“夏将军便是谨慎,毕竟骆大人也是兵部同僚,情意仍在。”
张猛哼了一声:“毫无胆色,在战场上能做甚么?”
皇上呵呵一笑,阻了欲反驳的王太师:“既然如此,那不妨张将军也去助阵吧。”
张猛单膝跪下道:“末将遵命!”却又抱拳抬头,“皇上,末将有几句话要问清楚。”
皇上这便微微一笑:“张将军请说。”
“第一,皇上是想收了北戎,还是灭了北戎?”张猛双目亮晶晶的。
“张将军说呢?”
“好!第二,赵大人来么?”
“张将军想他也来?”
“好!第三,末将想请绥靖王助阵!”
“好!”皇上哈哈大笑。
齐瑞儒喳喳眼睛,不知为甚么心里便想叹气。其余诸人面上各有其色,但都不言语了。
诸位看官,这战场又起异端,骆柯究竟是生是死,咱们下回“望不尽山头繁花 春不来秋风瑟瑟”再说!
第六十三回
词曰:
琼浆匆匆入口,群拢腾黑烟。酒壶全空,花魂难连,风揭帘栊,惆怅柳下一诺。醉难眠。
孤月别枝,残星云黯北天阔。人独活、梧桐叶落。忘身前。只得梦忆他年。分两边。上穷碧落下黄泉,永生永世,不得此情超脱。
诸位看官,古来征战不可止,千古斜阳照残阙。烽烟四起孤儿泪,举头明月犹自缺。这征伐劳不休的是将士,苦的是黎庶百姓,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谁是天性嗜血,若能不战则不战,不战而屈人之兵,历来奉为兵家不二法门至高境界,可当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蒙托尔坐在帐内,斜斜靠着垫子手上端着兵书十二卷,不觉叹口气:“这汉人就是麻烦,却又叫人不能小看了去。”
身侧士兵不敢接口,静静听他言语。蒙托尔见无人应,便又放下手中书卷道:“那个汉人将军如何了?”
“脖子上伤不浅,还算救了回来。就是血流的太多,不能动弹。”士兵躬身道,“从醒过来就想死好几回了,只得日夜叫人看守。这都不算甚么,打从他睁开眼睛就不吃不喝的,五日前昏死过去,只得掰开他嘴巴往里灌,今早刚醒过来了。”
蒙托尔想了想道:“若是他这会儿能说话,就抬来本王看看。”
士兵领命而去,少时两人抬着个板子扛了个人来。但见他眉头锁牢嘴唇紧抿,面色青白浑身软弱无力一般倚在板子上,脖子上缠了厚厚一圈白布,浑身大伤小伤的裹在里头儿,便是半死的人了。可偏有那一双眼睛泛着精光,似满腔怨怼都在那一双眼中了。
正是:
荣华喜乐如叶落,生生死死皆看破。
蒙托尔看着那人奄奄一息,但一见自个儿却怒目而相,这就忍不住笑了。起身行到他身侧轻道:“骆大人是吧?怎么弄成这幅模样?”
骆柯眯着眼睛盯住他面颊,蒙托尔俯身伸手捏住他下颚左右看看道:“都瘦得皮包骨头了,怎么?难道你们皇帝光叫你们上阵杀敌却不给军粮的么?”
骆柯本想扭开头,但身上无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听蒙托尔言语,不觉心口一紧,想自夏白来的北地,便将大政军权悉数收归。定了行军之谋虽无甚么不妥当的,但粮草之分,显然有不公之处。骆柯自也不便计较,心道横竖前进数百里便有北戎的行营,且遇着北戎军队亦可探得补给之所在。他是临敌主将,而夏白是皇上派来的主帅,这些也就不细说的了。谁晓得一帆风顺行得数度,却中了蒙托尔伏兵。两军相遇甫一交锋,骆柯便知是遇上北戎主力,苦战数日不得突围,而粮草告罄不可战。又与夏白所部断了联络,便是与他联络上,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此僵持二三日,终是无计可施,只得冒死突围。兵败被擒,骆柯身重数箭心知命在旦夕,这便挥剑自刎。谁晓得竟被救了回来,在北戎几次三番寻死不成,如今又见蒙托尔如此言语,心中他是要羞辱于己,这就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蒙托尔见他这样子反而一笑,过去坐在他身侧:“骆大人,有的事儿何必太过认真?”
骆柯一挑眉头,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蒙托尔朗声一笑:“战场上瞬息万变,哪里有常胜将军呢?便是你们的诸葛卧龙,不也是败过数次?”
骆柯冷笑一声,沙哑道:“你想劝我投降?”
“你们汉人喜欢说,良禽择木而栖。”
“我们还有蝼蚁尚且偷生,东山再起、死灰复燃。”骆柯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些红,随即咳嗽数声,“王子,你还是算了。与我朝为敌,分明不智自取灭亡,不要在歧途上越走越远,及早回头。”
“回头是岸?”蒙托尔笑了,“这是佛家的话吧,本王可记得你们是笃信道教的、”
“佛法无边,道山万仞,本是一家。”骆柯说完这一句,闭口不言。
蒙托尔打量他好一阵,突然挥挥手:“送骆大人下去休息吧。”
抬着骆柯的板子才出营帐,便有令兵进来禀报,言说汉人皇帝不日前派张猛为将,领兵二十万增援北疆,同行的还有被奉为英雄的绥靖王齐瑞儒。
蒙托尔眯眼一笑:“英雄么?”
身侧千户长轻声道:“大王,如何应对?”
蒙托尔振奋精神:“他们想的,无非就是捉住本王。”
“可是,现下张猛接过帅旗……”千户长有些踌躇,“而且,那个王爷也在那边,我们是不是要改换一下……”
“不,甚么都不用改。”蒙托尔呵呵笑着,“他们汉人喜欢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才是上上之道。”
千户长叹口气去了:“可是,他们要是不上当呢?”
“如果赵壑在,可能不好说,可惜他不在,来的只有那个可爱的王爷罢了……”蒙托尔哈哈大笑,“我们等着看吧,蒙托不达神的神光,必定是最先照耀到我们这一群草原上的雄鹰的!”
天空中响亮的一声鸣叫,草原上那呼啸的风吹过的地方,长草摇曳。秋天的脚步所过之地,一片枯黄。那些曾经漫山遍野的野花已经败了,仿佛那干燥的空气中还残存一丝香气。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张猛的队伍不疾不徐缓缓推进,帅旗迎风招展,猎猎生威。壮士精神抖擞,目光如炬。人人皆知,战场死生之地,战局千变万化,若非全心信赖主帅,怎能冲杀拼抢?将帅若不倚重众兵,又怎能攻城略地?故此历来将兵一心,如添万军。
张猛骑在马上,身着铠甲,望着绵延之队,心头暗想如今战况不明,夏白所部又在千里之外,若是遇上北戎埋伏,怎生应对。从探子回报而言,北戎主力似是收缩回了王庭一带,若是做主力决战,则长途远袭不利于己;若是徐徐推进,则又易丧失战机。眼目下的景致,是首战须得告捷。如此方可宽慰圣上,如此才可定下军心。
“张将军。”绥靖王齐瑞儒骑马自后队赶上,“如今如何布置?”
张猛展眉一笑:“王爷有何妙计?”
齐瑞儒连忙一笑:“张将军客气了,在您跟前,瑞儒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也别过谦,王爷上回与哈乞萨交战,赢得漂亮!”张猛哈哈一笑,“如今又在北戎待过,肯定晓得些探子探不到的东西,这就说说吧。咱们也好尽快赢了早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