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儿现在学些什么呢?”刘彻淡淡地问,在皇后卫子夫面前,有些情绪也是不能流露的。
“师傅教了《尚书》,也在念《诗经》。”
“除了这些诗啊书啊的呢?”
卫子夫听出了皇帝微微的不满,忙道:“射箭击技也在学的,只是年岁还小,不能学骑马的。”
刘彻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现在,他能理解卫青对几个儿子的心情了。卫青曾经遗憾地对他提过,他也不满自己的儿子的内向软弱,现在刘彻也有同感了。
在这一点上,刘彻和卫青都因为自己的后辈软弱而十分的失望。但是,他们两个都没有好好反省过,其实儿子们软弱的原因恰恰是因为他们太强势。
一般地说,父辈太强势,必然对儿辈要求诸多严厉,而儿辈长期如此,便唯唯诺诺;更何况,父辈过于优秀,是对儿子们巨大的压力,他们将总是在父辈的阴影中生活,怎么可能不软弱!
当然,这一点,他们两个谁都不明白的!
所以现在刘彻对于自己的太子,虽然不至于产生什么恶感,但是,总是有些不对味。
卫子夫恭谨地奉上茶水,心中暗暗掠过一丝忧虑。皇帝刘彻现在极少到椒房殿里来,如今来了,却对太子刘据似乎不是那么满意。
作为一个敏感的母亲和一个聪慧的皇后,她早就感觉到了皇帝对自己儿子的失望。但是,她几乎无计可施。
母亲的谆谆教诲和师傅的严厉教育,只能教导出乖孩子。却教育不出皇帝希望的有能力和魄力的继承人!
皇后卫子夫隐隐开始担心,因为后宫之中,除了刘据,还有好几个皇子,现在,李夫人也怀孕了。
虽然立了太子,但是,刘据仍然地位不稳!
唯一可以支持太子的人,是卫青,可是,如今他们二人……
卫子夫心中百转,脸上却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刘彻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时候的人们,还不大习惯这种被后世当作一日不可离的东西。
似乎是无意地,刘彻说到:“据儿比仲卿的伉儿小一些吧?”
卫子夫不解,但是还是答应着:“好像要小四五岁呢。”
“嗯,”皇帝刘彻淡淡地,“自家表兄弟,倒很少看见他们在一起玩儿。”
“哦,上次长公主进宫的时候,伉儿和不疑都来了,据儿和伉儿相处得很好呢!”
刘彻感叹道:“真快!朕还觉得才把子夫带回宫来呢,忽然就十几年了啊!”
子夫抿嘴一笑:“是啊,臣妾都老了!”
刘彻微笑着看她一眼:“那时候仲卿也小呢,好像仲卿自幼没有和家人住在一块儿?”
“哦!青儿五岁的时候被送走,过了十来年才回来的!”
“他应该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皇后听说过那时仲卿少年时有个很好的好友么?”
“好友?”子夫有些觉得刘彻不会凭空这样问,却又不知道他的意图。只茫然答道:“青儿幼时就在山上牧羊,孤零零一个,哪里来的朋友?”
“那么,后来到了你们身边呢?”
皇帝的刨根问底更明显了。
子夫想想道:“陛下知道的,青儿性子内敛,读的书又多。那时在平阳府,虽然人缘很好,但和那些人都没有什么真正深交的。”
“后来他是做了建章卫卒吧?”皇帝似乎不记得了,“那时他肯定交了朋友了。”
子夫低头一笑,有些羞涩地,“青儿做建章卫卒时,臣妾已经入宫了,所以……”
刘彻眼中的希翼暗了下去,子夫的心思敏感地动了起来。
虽然不是很明白皇帝刘彻的意思,但是,她敏感地知道皇帝这样问肯定有什么深意在里头。
她继续说:“不过,那时母亲在世时进宫来,说过青儿以前回家去时曾提到过他有一个极好的朋友,只是从来没有到我们家去过的。”
“哦!!是谁?”
“不知道名姓,只说姓訾!”
刘彻强压着心中酸酸刺刺的感觉问:“姓訾?”
——这就是你说的好友么?朕要看看他是什么人物!
子夫微笑了,因为她从皇帝刘彻的眼睛中读到了她想读到的东西,于是她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说下去。
“是啊,听娘说,那个人也是建章卫卒。……”
妒忌是有牙齿的,咬得心底很疼。
——朕一定要找到这个姓訾的建章卫卒!!
子夫还在说,“……两人要好得很的,青儿每次从建章宫回家的路上,都会等那个人一起走。”
什么,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刘彻愣愣地看着子夫。
“娘还说,有一次青儿还因为这个什么朋友,被人差点打死呢……”
“……!!”
忽然间卫子夫的声音离刘彻远远而去,无数种感觉轰隆隆的从远远的,还没有想清楚但心已经明白的地方奔涌而来了。
——……姓訾的!……从建章宫回家路上一起走!……因为他,被伏击过!
那不就是他!!
就是他自己!!皇帝刘彻!!
那时候,仲卿只知道自己叫阿彘的!!
忽然间一切无比清楚:他哪里有时间认识旁的人,他的行踪,自己不是一向明白的么?就为了一句话,自己就蒙了头了?
那个人,那个被他妒忌得要发狂的人,原来,就是他自己啊!!
可是,为什么他不明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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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河依然清粼粼的波光,河岸边依然灿烂如云霞的桃花。那个白衣黑发的少年足临清泉,依然俊美脱俗!
皇帝刘彻眯着眼睛看看面前的美景,微笑着:“仲卿!——”
那少年却冷冷地看着他,问道:“你是谁?”
刘彻愣住了,那少年俊美的脸上如此冷漠:“你是谁?我等的,是阿彘!”
“我就是……”皇帝刘彻想分辩。
可是,刘彻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分离!从自己身体的里面,慢慢地钻出来一个人。
是的,最里面出来的一个人!和自己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打扮!
刘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那白衣的少年也看着这个人,微笑了,他说:“阿彘!”
刘彻一把拉住那个少年,怒道:“仲卿,你看清楚,我才是阿彘!”
“你不是!”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说,眼神中带着诡异,“你是皇帝!”
“不错,朕是皇帝!可是,朕也是阿彘!”刘彻争辩道。
“你不是!”那个长了和他一样的眉眼的人冷笑了。
更让他气闷的是,那个白衣的少年也冷笑了:“你不是,你是皇帝!我只认识阿彘!”他边说边要挣脱出去!
刘彻使劲拉住不放,嚷道:“你看清楚,朕本来就是阿彘!”
那少年的脸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呵呵地笑道:“阿彘不会说朕的!”
刘彻怒气勃发,大吼道:“如果朕不是阿彘,那天下就没有阿彘这个人了!”
没有阿彘!
从来没有过这个人!
那少年的脸忽然如此清晰,那是脸色苍白的卫青,满眼的绝望和伤心:“陛下,那都已经不重要了是么?”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忽然那时如同剜心的疼痛又席卷全身,猛然间,狂风四起,那卫青,少年,那个自称叫阿彘的人在风中化作漫天的桃花,纷纷散去……
“仲卿!——仲卿!——”
孤独的皇帝刘彻大声呼喊着,天地间空空荡荡的连回音都没有!
皇帝刘彻满身大汗地醒来,心中兀自怦怦地跳个不停!
是梦!原来是个梦!
幸好是个梦!
“陛下做梦了么?”旁边是李妍温柔的声音。
“嗯!”刘彻懒得回答,他正想好好地想想自己的梦境,不惯独宿的他第一次觉得身边有人是件讨厌的事情!
刘彻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又沉入了梦境。
这一次,他很辛苦地和卫青在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腿脚绵软,使不上力气。但是,他们仍然努力地爬着,他们要到山顶去!
他们肩并肩,没说话,但是他们扶持着。
努力的爬着爬着,刘彻脚下一滑,便向山下摔去。手上一紧,原来是卫青一把拉住。刘彻看着他,卫青微笑:“阿彘!”
虽然在险境,刘彻心中仍然一片安静平和,他说:“仲卿,我是阿彘!真的!”
忽然大地震动,山石崩陷。刘彻脚下完全悬空,下面,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渊,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漩涡在下面缓缓地转动!
“别怕!”卫青说,俊朗的脸上坚定而温柔。
刘彻微笑了,他紧紧地抓着卫青的手,他没有怕过。
但是他的微笑很快就凝固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变成了粗粗的荆棘,手指变成尖利的钢刺,深深地扎进卫青的手臂上,他越抓得紧,就越扎得深,直把卫青刺得鲜血淋漓!
刘彻大惊:“仲卿!”
忽然间,卫青的身后也不再是高山,他的身体也已经悬空,他的身后,也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缓缓吸噬着。
狂风使劲地卷着他们向两头扯去!
刘彻紧紧抓住卫青的手不放,他知道,只要一松手,卫青便不再是自己的了。可是,他的手臂变成的荆棘,却如此深地扎进卫青的手臂,身体……那些流淌出来的鲜血,让刘彻心惊!
“别怕!”卫青还是说,依然紧紧地抓着他。可是鲜血从他身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滴在刘彻的脸上、身上,那么红,那么热!
刘彻无论如何也不放手,于是他看见那些黑黑的荆棘越刺越深,不仅缠绕着卫青的手臂,还紧紧缠绕住他的身体,鲜血越来越多……
放手,就没有了;不放手,便伤害他至死!
刘彻第一次感到像个孩子似的恐惧和无助!
他哭了,真正的哭了:“仲卿!”
卫青苍白的脸在安慰他:“别怕!我不会放手的!”
他果真又抓紧了刘彻的手,一任尖刺刺进他的身体!鲜血立即浸红了刘彻眼前的一切东西……!
刘彻的心口很痛!很痛!
就像很多年以前,卫青被人刺伤时,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在他面前出现时一样。不!还多了更多的苦!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手……
忽然一阵洪流卷来,手中忽然一空。
刘彻痛极大呼:“仲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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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卫青惊呼一声,从床上坐起。
原来是个梦,幸好是个梦!
可是,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自己全身如此疼痛,连心口也是疼的?
在幽暗的夜光下,卫青伸出手在面前:修长的,形状很美的男人的手,在夜光中看起来微微苍白。除了手心涔涔的汗,没有鲜血,什么也没有。
这是怎样一个奇怪的梦啊!
迷惘中的卫青缓缓躺回去,早已没有半点睡意,心还在那个巨大的漩涡中激荡着。
现在,他留宿于河阳县驿馆内。离开长安一百三十八天了!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卫青苦笑,是不是白天想得太多了?
忽然“嘡,嘡,嘡……”一连串紧密的锣响,然后便听见人声喧哗哭叫,夹杂着一种不清楚的隐隐的隆隆声!
大地在开始颤抖!
卫青惊跳起来,急忙穿衣起床,才待出门,便听见驿卒因恐惧而变得尖利的嗓音:“决堤了!——大河决堤了!——”
卫青和侍卫们冲出屋子,隐隐的夜光中,一道黑黦黦的泛着青光的水墙,漫卷过来了!
元狩三年,从春到秋大雨连绵,长江,黄河,淮河洪水泛滥,关东大部分地区房塌田毁,一片汪洋,受灾百姓以百万计!
河阳县因为濒临黄河,被洪水荡成了白地!
长陵神君
皇帝刘彻手里紧紧地握住一卷简牍,脸色惨白,一双眸子犹如雪地里 的鬼火。
竭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依然紧迫地安排着救灾等等诸事。
面前,鹄立的朝臣们面色凝重,丝毫不敢分心。宣旨内侍和丞相手不敢停,忙着记录皇帝的各个诏令。
“……平口和边关诸军绝不可动!各地方必须保证军中人等马匹的日常供给……”
“传旨宫中府中,内外人等削减日常封赏用度,各级官员减俸……”
“赈济……”
奇怪,朕居然还能坐在这里,说这么多和那个人无关的东西。那个人在哪里?他有没有受伤,他到底怎样了,活着还是……?
皇帝的呼吸很紧促,语调比平常变得尖利许多。
“……调关东军士,沿河阳始,认真查寻大将军卫队的下落,务必尽快寻到大将军!”
终于将心中最担心最沉重最疼痛的问题说了出来,皇帝刘彻感到心中一阵血淋淋的撕裂感。
“……要确保大将军无虞!”
皇帝重重地说,脸色几乎已经发青!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地方上呈报上来的消息:黄河从河阳县决堤,首当其冲的就是河阳县驿馆,大将军卫队所有人等全部被大水冲去!
纵然大将军骁勇,于千万人战阵厮杀中可以如履平地,但洪水袭来,乃上天之威,岂是凡人可以抗衡?
虽然做如此想,但各人毕竟不敢出声。
“……大将军卫队遇险的消息,对平口各军保密,特别是,”皇帝刘彻的眼睛冷冷地,“不能泄露给骠骑将军!”
……
诏令完毕,众人迅速退下,皇帝仍然呆坐着。
从知道那人遇险的消息以来,虽然帝王的本能支撑着他处理着各种事务,但心却始终就像不是太明白!此时众人退下,帝王的本能渐渐的退去,那颗情人的心开始慢慢地知道彻骨的疼!
皇帝刘彻吃力地从御案面前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才发现自己竟然手脚冰凉,全身都在颤抖不停。
忽然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刘彻身子一晃,眼前一片白雾漫过来,宣室殿的所有东西忽然蒙上了一层黑晕。
宦监令吴正心惊胆战的声音:“陛下!陛下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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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李蔡几乎要发疯了!
大水袭来,一时间关东大部分地区受灾,如何救灾,如何赈济……处处都急!偏这个时候,皇帝刘彻忽然生病!皇帝素来身强体健,如今病倒,显见得是为国事忧心而导致生病的!
故而李蔡更应该竭尽全力,为君分忧。只是他虽然是丞相,但权力早已和他的前任无法相比,且朝中诸事,皇帝独断独行惯了了,如今骤然一下子,千斤重担不由分说地落下来。李蔡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要是大将军在就好了!”李蔡想。
虽然大将军后来明显地宠衰,但是,熟悉地方政务的他,此时应该是一大助力!
不过,李蔡也知道,大将军生死未卜,连是否能回来都未可知。皇帝短短数日,不仅出动了地方军队,还连续便派出了自己的心腹羽林军数十拨不下二百人出去找寻!
“但愿上天保佑!”李蔡想,他隐隐地觉得,如果大将军回不来,那么,事态会非常严重,至于严重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敢揣测,但是看皇帝刘彻那惨白的脸上几乎已经狂乱的眼神,再傻的人也能预料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