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踏歌————元子

作者:元子  录入:06-11

因为揽月笨拙而被老鸨刁难
不对。撇开至今对她的认识不说,老鸨可不惜为她和自己闹僵了一回。
……那么又该如何解释现在看到的一切?
凌秉骐蹙眉凝视揽月平稳酣甜的睡容,不禁摇头。
老鸨的警告犹在耳边,再看看这陋室,夏不去暑、冬不避寒的,仔细瞧看却也不难发现:箱木、桌身上的雕功出自京城名匠,手艺之精湛天下难出其右,选材则是上乘的檀木;这小小的一枚木钗上的珍珠粒大圆润、色泽温和,是上好的合浦珠;还有,这粗布枕头的填充物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如此香枕,不可能由一个下人使用。

揽月的现状是一个迷,充满了矛盾性,萦绕着不可捉磨的危险性,他倒是想详探究竟了。
手掌划过她白晰的脸颊,他想像羽睫下的那对罕见的眸子,表情随着思考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困顿,时而了然,时而迷惘,时而豁达,最终,他露出苦笑,眉宇打结。
罢、罢;姆指在揽月的脸颊上流连,看到她发出满足的嘤咛,凌秉骐温柔浅喃:“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的份量已超乎想象了。”
沉睡的人自然无法回答他的轻询,他低笑出声,想起之前震撼得他无以复加的心情。
已经确定了,他要揽月。
轻柔地,他在她额际落下一吻后,拉好薄被后起身离开。
第四章
西城扬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秦观 《江城子》
“原来你也会伤春,清影霓裳的景致是否该居首功?”男人轻吟方休,曲韵未绝时宫祖儿便受不了的翻了白眼。
男人十指轻按抚平筝音,眸也不抬的笑道:“我不该伤春吗?”
“不伤春便伤情,这两者都不太适合你。”宫祖儿顿了一顿,趋身近他:“但是都属于你。”
闻言男人苦笑,道:“仅此一曲便叫你看了个透,宫楼主的心思果然了不得啊。”
“少来;要是看透了你今天也不会摆脱不了你。”啐。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得就像武林中人趋之若鹜的璇玑图。愈想愈郁卒,偏偏他又奉上宇宙超级无敌霹雳俊邪笑容,苦得宫祖儿五官全挤在一块了。
白眼瞪人,她柳腰往琴边一靠,上身微微侧倾,涂着丹青的长指划过琴弦叮叮咚咚的发出吵杂之音。
“其实十三年前我就知道这辈子想摆脱你不是件容易的事。”
“呵呵,所以才说你的心思比别人细。”
“换句话说便是你演技太好,装疯卖傻把整个扬州城的人都唬弄住了。只有像我这样任命交给你又多个心眼才能看穿真相。”宫祖儿撇唇淡淡嘲道,单指挑音玩耍。“坦白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

男人唇角的笑意深了,眸光却晦沉许多,他眼眸轻快的一眨转换了眸色道:“只是一个赌。”
“赌什么?”
“赌……”
“别吊人胃口。”她稍做抗议。
男人呵笑出声,拿开她放在琴上的手再次弹奏,闪烁着如黑钻般凌厉而妖艳光芒的眸斜睨向她:“知道太多的下场你可懂?”
宫祖儿霎那刷白了脸色,尴尬的扯动僵硬的唇角笑得很狼狈。
男人扬指只管筝曲悠悠,专注的神情好像世上唯有此物为至珍至宝。
突然间男人指尖一顿,柔缓的音调变得尖锐刺耳。虽然只有短短几个音拍,已够让宫祖儿惊心。她掩唇轻咳两声,道:“不说便算了;不过请别把我们母子卷到你的阴谋计划里去。”

男人抬眸遥望片刻,摇头一叹:“迟了。”
柔美的曲音“哐当”一声嘎然而止,男人低头看看做恶的纤长玉指片刻,呵笑出声。
“给、我、解、释、清、楚!”宫祖儿怒目相瞪。
“千倾阁可是别苑中最佳的赏景处,不可浪费。”男人不同她争执,淡淡笑道。
宫祖儿闻言收指离桌到窗边一看,久久无语,倒是知道她想法的男人轻声呵笑,道:“能令霸者甘愿折腰的不外乎一个‘情’字。情就是一张网,纵然有百孔也是难逃;你也爱过,应该不难理解他这么做代表了什么,迟了,迟了。”

“你很乐吗?”宫祖儿好像在对这件事予以遣责似的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踏歌不可能会因为这样而爱上他的,他妄想!”
母子连心母子连心,他连自己母亲的好意恶意都分不清何况是别人?
可恶的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太了解爱情来临的莫名奇妙和盲目,假如踏歌拒绝不了凌秉骐便和那个一样……该死的,她不想再看见有人死在自己视线中。宫祖儿头痛的揉起太阳穴,确定似的再看向踏歌住的小屋。

如果--明知不切实际她还是做着假设,凌秉骐是个好男人,和眼前的另一个可差了十八千里,踏歌要是女子,她非常乐意有这个好女婿。
结果一切只是如果。真讨厌。
男人幽幽的望着她,似笑非笑。
“只要他想要的,不计手段也会得到的。”悠闲的口气,男人一副十分了解凌秉骐的模样。
“即使知道对方是男人也会想得到吗?哼,你说的是自己吧。”宫祖儿不怕死的恶意挖苦。她快被男人气疯了。
“他下一步会找人了解踏歌的一切,我要你主动跟他联络。”男人敛下笑意,屋内的气氛骤冷,他睨了宫祖儿一眼,补充道:“还不到让他知道我存在着的时候。”
她把眼睛眯成细细的两条缝,不得不怀疑――“你早就设计好了这一切。”
“我并不是神,不过是随心情看一步算一步罢了。认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会懂。”
说穿了就是爱任意干涉别人生活的小鬼,可恶,掌权欲那么旺盛干脆起兵当皇帝不就得了!心中念头转了又转,宫祖儿真想一脚踹上那张绝美的脸。
男人隐蔽的站到窗后,看向踏歌那边不太认真的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还是让事情自然发展下去,如何?”
与其说是征询,还不如说是命令,男人明摆着要她承诺。
“叫我不干涉,除非是两人两情厢愿。”
“你打算如何确定?”男人兴味的一问,算准了她无法回答。
“哼!”宫祖儿一瞪,忿忿的甩袖离开。身后传来男人欢快的筝调。可恶!伤什么春伤什么情,存心气她来的!
浓密的眼睫扫了扫,过了片刻后,踏歌才睁开双眼。
目之所及皆是熟悉的起居室景,他……他怎么会在屋内?他记得今天凌秉骐纠缠他到别苑,沈兰修要找踏歌,之后……自床上坐起,踏歌有些不敢置信的抱住头低嚎。
天……他竟然偎在凌秉骐怀中睡着了?何时他开始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寻求慰藉,这样自甘坠落的自己--他厌恶自己的软弱,在此时还眷恋那温暖。
温暖,多么奇妙的一个词。十七年来他从未体验过这个词所代表的涵意和感觉。
记忆里宫祖儿只搂住弟弟,紧紧的守着,很是宝贝。弟弟说过被搂着连心都变得暖暖地,他不知道弟弟是不是恃宠炫耀,宫祖儿不抱他却是不争的事实。她从不重视他,从不。
之后的岁月里情况依旧没变,宫祖儿对他冷漠严厉,心里堆积着一年又一年的怨恨与不平,无处可泄。想要告诉自己拼一口气离开这个不眷恋他的地方,又懦弱的找许多借口依存在这里,悲哀啊,他连迈出独立脚步的勇气都没有,就算被迫穿女装这么羞辱人的要求也咬牙服从。

逆来顺受,苟颜残喘,他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悲惨?
踏歌忍不住勾起无声的笑,笑胆怯的自己,笑脆弱的自己,笑无用的自己。
凌秉骐,这个大名于外的男人带着不容拒绝的傲气走入他的生命中,逗弄、调戏,却更多是温柔的待他。有时,他真的恨他一副什么都了解、极欲拆穿他乖顺伪装的言行,于是置他不闻不问三年的宫祖儿介入时他有点安心,可像今天这样的温柔却让他感到了被可护的温暖。

他,是名男子;他,亦然。而他却……
唇角的笑加深了,又是一次不会有结果的情感,较第一次更为惨痛,已经完全躲不开了。
锥胸之痛让他紧紧的拽胸前的衣裳,浓烈的苦涩几乎将他打入万截不复的深渊。这时,他注意到了屋内晕暗的光线。
天!想必时辰已不早了,他的柴还没劈到一半。
不再沉溺于心事中的他甫一下床,突然听到微弱的“啪啪”声,止不住好奇的透过板缝向外瞧,霎时,踏歌险些滚出泪珠--他的工作已被凌秉骐干完了。
凌秉骐手上正拿着最后一截圆柴,在一端以内力轻敲,“啪”的一声弱响,柴轻轻松松的分裂成数根,抛向已叠得工整的柴堆最上方。
他拍拍劳作的双手稍做调息,往柴房走来。
踏歌像做错事的孩童心慌的奔回床上假寐。柴门“吱”的响,轻微的脚步声后脸颊感受到了那大掌带点湿的触感,鼻中嗅入他一身的汗味,令人窝心。
手,离开了。
踏歌坐起身,望着他伟岸的身躯背对他走出屋外,喉咙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他好想追问他,对自己,他是否真的动了情……
在凌秉骐施展一身绝佳的轻功离去时,踏歌以为自己听到了一声叹息,就是那一刹那,踏歌知道无法再自我欺骗,他早已爱上了凌秉骐。
花间院里刚掌了灯,桔黄的光线透过纸煳的雕花窗透出外边,窗并未完全关上,留出了一两扇透着气儿。
听说几位花魁全聚到了紫仪阁中商良事,丫头们都不能进去;又听说翠吟例外的跟在一侧,踏歌打发了掌灯的丫头婆子便没去。
棋盘上的棋摆了一半,先手的黑棋似乎心有杂念,错漏了几招好棋。踏歌看过后边整理边暗忖拿棋人会是沈兰修还是凌秉骐。
他想了许久,终于决定装聋作哑回花间院,毕竟沈兰修肯定不是刚知道他的身份的,于是做足了心理建设的他如同往常一样,整理出沈兰修今晚前献舞的衣裙。
抽了个空他到书桌前收起宣纸和诗集,望着烛火,脑子里自动自的闪过凌秉骐体贴入微的举止。沉默了一小会,他抽出一张裁好的宣纸摊开,研起墨来。
忽然暮风一阵吹动屋中轻纱幔帐,同时也刮飞了书桌上没用镇纸压住的宣纸。
踏歌搁下狼毫,手忙脚乱的一阵抢救。然而,没写完的那张也随风飘起,和他抓不到的几页一样溜过指尖,朝窗外的楼下飘去。
糟、糟了!踏歌暗叫不好,那是一时之慨抄写下的词,包含了他复杂的心情在内,可不好让人看见呀。匆忙用一本诗集把抓回来的字画胡乱一压,他跑出房门朝楼下奔去。
刚入院子的沈兰修伸手接住迎面而来的纸,翠吟把灯笼凑上前来。纸上几排工整的字体立即教她认出是踏歌所写,纸的上方还画了他最爱的桂花两枝。
他抄写的是北宋词坛堪称词人宰相晏殊的一首《木兰花》。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时多,散似秋去无处觅。闻琴……
词只抄完了上片,点点墨渍还露着水气。沈兰修纤指夹笺,不觉低吟出词的下片:“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迎面追出的踏歌忽见沈兰修,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又听见她念自己没抄完的词,一副深思的模样,更是尴尬得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姑娘,这首词中可有典故?”一侧的翠吟亮着大眼,期待的问。
她是不识字的,但跟在才气四溢的佳人身边,多少也听了些词诗中的典故,习惯使然地又想听故事。
“有是有的……”沈兰斜瞥踏歌,眼中一冷便笑道:“你找抄的人问去,与我何干。”
“哎。”仿佛到现在才发现踏歌般,翠吟提着灯笼迎上前:“揽月,这词是你抄的吧?快告诉我是什么典故?”
这……踏歌犹豫了会撒谎道:“闲来无事抄着玩的,说来话长;姑娘看起来好累,先进屋歇着可好?”他调头望向揉摁额头,迈着小步的沈兰修。
翠吟心想兰修的身体更重要,也就由着他四两拔千金的给跳了过去。
“揽月。”在经过他身边时沈兰顿住了步子,头也没抬的呢喃:“记得李白在《将进酒》中有一句‘但愿长醉不醒’,与‘劝君莫作独醒人’略似,你以为呢?”
他怔了一怔,半天连动唇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这首词当真只是抄着玩?”她更直白地问,黑色眼眸侧睨表情难堪的他,笑了一笑。
那一抹笑即轻又柔、即媚又艳,竟使天际边的上弦月为之失色。至少,翠吟眼中的这抹笑单纯艳美,完全不像踏歌所感受到的打入十八层地狱的森冷与鄙然。
晚风吹落院中桃花,粉红的花瓣在风中翻飞,尽情释放生命最后的激情,也有似情人不舍的吻般飘过沈兰修的脸和纱裙,凭添一番婉约与迷离之美。她放开那纸诗笺接住花瓣,感慨道“众人皆醉我独醒。嘻,曾经我以为你办得到……”怎知他竟对凌秉骐动了情,甚至于明知感情之事变数极大,仍愿自欺欺人。

上天对她沈兰修果真不薄,呵呵呵呵……
她多想、多想把今天看到的当成幻觉,多想到现在仍相信他承诺过“自会拿捏分寸”,那首词粉碎了所有她能找到的借口,除了相信别无选择――她本来就不是个善于自欺的人。
“姑娘,我――你骂我吧!”踏歌再也承受不住的拉住她的手腕哀求。
他错了,他不该以为沈兰修是个圣人,能包容他所有的错;他错了,他不该夺人所爱,不顾廉耻的对一个男人动了情;他也不想的,只是害怕日子会不再甘于平静打算继续什么不说的,结果是又伤了她。

晶莹的黑眸从头到尾的打量了悔恨不已的踏歌一遍,沈兰修暗哑的道:“说什么傻话,你做错什么要挨我骂?揽月,你可是我身侧资例最老的‘丫头’了,还不明白赏罚分明是我的准则,真傻。”

“对啊!”听得一头雾水的翠吟嘻嘻笑:“揽月姐姐,你真傻了不成?无缘无故的向姑娘讨骂,莫非你没找到踏哥?”突然想到她嘴一快。
“翠吟,其实踏歌――”豁出去地,踏歌刚要说出沈兰修就甩了袖子针锋相对的低喝:“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吓了一大跳,翠吟第一次看到怒气腾腾的沈兰修,不禁傻了眼的目送她上楼;回过神又震惊的发现踏歌面如纸色,摇摇欲坠。
也没多想,翠吟只当她头一次被沈兰修喝止,便开解地笑道:“揽月,别在意;当丫头的少不得受主子的气,你别放在心心上喔;姑娘气来得急,消了准会给你陪不是的。”
“我都知道的。翠吟,你真的想知道那首词中的典故吗?”
“想啊。”她立即点头。
“这首词的典故便在‘闻琴解佩’上。闻琴,是指昔日卓文君新寡,慕相如琴音与其私奔,嫁给他后当垆卖酒;后相如富贵,背弃白头之誓另结新欢;解佩则说有一个叫郑文甫之人路遇江中仙女,仙女解下腰间佩珠做定情之物,但转眼间佩珠与仙子皆不见。世间情爱本无常,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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