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作者:许佑生  录入:06-07

  他略微使了个拜托的眼色,我无意留难他,默默离去。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人,嗲声媚语在背后响起:「美术组的啊,怎么这样怪里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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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姜豪的签名照,专程前往妈的坟前焚化。最初是想当作对一个戏迷的厚礼,然而,以目前我和姜豪的关系,这张早年的剧照烧不烧似乎已没差别了。妈在天之灵也不知该把姜豪当作什么,是她曾喜爱的电视明星,还是一个女人理想的作丈夫人选,又或者是折磨儿子欲死欲活的爱人同志﹖我倒给妈出了道难题。
  说来真不争气,那些日子,我又重看了几集那部旧戏的录像带,专挑姜豪痴情和他旧爱承诺,一定想办法回到她身边的部分。那些文艺腔十足的台词,我倒带一遍遍闭眼聆听,跟吃吗啡一样。目睹照片燃成一朵红艳的花,速速凋萎,灰烬四野飞扬,终而散尽,我才明白了其实烧给妈是借口,恐怕还是烧给自己居多。看戏的人常常看到不想看,或生气的情节,总还可以罢看,甚至跳过去,等演到比较符合自己意思的段落,再继续看下去。我把姜豪饰演有情有义男人的剧照炖了,等于告诉自己:嘿,现在可不是看戏了,而是活生生和硬碰硬的遭遇,再怎么不顺心、动了怒,我不可能使用闭上眼、关掉电视机,或扭转频道那种看戏法,一切都得亲自从头经历到尾了。
  姜豪演活了重情守义的好情人,充其量是他的演技好,并不是他本人好,乃身外之物,而非他内在的精神气,有如他表面穿的衣饰,就算再怎么贴身,仍旧不是他身上的一层皮。他大可随时丢掉好情人的角色,全部过程不过像换掉一件衣服那般简单。
  我看着坟碑上妈的人头像,满心酸楚,自遇见姜豪后,不论惆怅或欢悦,我身边无人能够倾诉,全拢在心口独尝,连跌跌撞撞浑身是伤,也只能噤声忍着,最后终于躲来妈这里喊痛。我对着她的墓碑照片说:「妈,妳和我都被骗了。」
  但妈顶多是个错疼主角的戏迷,事不关己;我呢,却粉墨登场了一出男主角不照原剧本安排的好情人的角色扮演、自己还笨笨背台词的大烂剧,在台上献丑。
  妈,我现在能怎么办呢﹖我祝祷她给我所罗门王的智能,让我破解难题。哎,实在不该把妈拉进我的战局,可是我是她看子,她不帮我还能帮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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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帮不帮我,尚在未知之天,但大弟却先扯了我的后腿。一晚,他这只蝴蝶难得没外出钻花丛,我回家意外看见他与老爸、小弟坐在客厅看电视。天﹗那个媚女人竟正出现综艺节目里,迷你裙裹紧她胡颠乱颤的臀,笨拙地跟着一堆来宾作游戏。大弟眼珠子转也不转,猛说正点啊这妞﹗还问我有没有在电视台亲眼见识他的风骚﹖我听了有气,却不动声色问:「哪里正点﹖」
  他白了我一眼,似乎我问出了什么天下最蠢的问题,一副少来了你不会自己瞧啊的神色。偏偏我就是瞧不出来,啐﹗大弟这胳膊往外弯的家伙﹗我瞥向另外两个盯着电视的老小男生,爸若有所思,小弟开心大笑,唉﹗罢了﹗这一屋子的男人......
  我进到自己的卧房,心情不靖,想着姜豪和她到底玩真的吗﹖论身材、妖媚,我当然比不上她,但我是男的,一男一女怎么个比法呢﹖可是不比的话,那我和姜豪与她三人之间究竟算什么﹖
  在这场三角战局中,我没有主动争取的权利,连受伤了,也没有反击的着力点,这比什么都让我沮丧。寻常,年轻人谈情说爱,都有一票亲友当后盾,帮忙打气加油分忧解难,小俩口高兴时为他们充当拉拉队,吵架时当救火队,失恋时当红十字会,有第三者出现时便统一口径御敌,结婚了还保证售后服务。可是瞧瞧我,最亲的如家人也都去捧情敌的场,踩在我的骨头上,垫高去为她献花了。
  这时唯一能让我心房稍微打开一条缝,通通风的,就属阿谟了。但因为姜豪的交代,我关在门后与他的僵局,仍未敢泄露给阿谟一瞥。
  阿谟载我去兜了几次风,有回还直奔淡水。抱着他的小蛮腰,嗅着他的新鲜汗渍,坐他的机车迎风舔砂,一脸灰扑扑的,非得拉开肺活量在劲风中喊话,一路笑闹,与躲在姜豪封闭的冷气车箱里,轻声细语端捧小心的况味,相差十万八千里。
  阿谟谋到了新职,还是老本行跑外务,一天趁活儿少,特别绕来央求我带他参观电视台。他像讨糖果吃的小孩,我实在不忍让他失望,只好暂时乔扮他的圣诞老人。阿谟对录像中的综艺节目格外好奇,偷偷撞了我的肘,悄声说:「哇,看到没﹖那个男歌星本人比电玩上看的更帅耶。」
  我陪着他在餐厅坐了一阵,阿谟问了一堆明星的内幕,我便转述姜豪说给我听的那些有的没的,他听得津津有味,正巧邻桌有个小牌歌手在跟记者聊天的样子,他也瞧得不怕脖子打结。最后居然还走去要了一张签名照,大概讲了什么甜言蜜语,乐得那小歌手嘴都歪了。
  往后,阿谟有事没事就溜小差,过来陪我喝个茶,不然就是侯在外头,等着下班送我一程,其实我哪不知他的鬼心眼,还不是想看看能瞧到什么明星,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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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姜豪这段时日倾力在搏他的收视率,打了几通电话,一来懒得跟机器讲话了,二来想说成就他点事业心吧,只有继续守寒窑,冷却自己的焦躁。直到我看报上刊出姜豪要结婚的消息,原来,早结人冰进冷冻库了,都还当自个儿是寒窑里的贞节烈女王宝钏。好吧,既然同样姓王,我决定这次改成演演王熙凤。
  当天在棚里没见到他人影,我知道他夜里习惯拔掉插头,扭死了电话,干脆下班后直接杀到他家接铃,无人应门,像个失心汉,团团在附近徘徊。真不知后来如何熬的,一熬就到夜深,总算等到姜豪一身酒气返家,他显然被我从地洞忽钻上来的出现方式吓着了,酒醒一半。
  他问明我的来意,对折磨我大半天的婚讯惊愕,竟只是轻描淡写说:「喔,结婚的事啊﹖你这笨小孩,报上写的能信吗﹖」
  我瞥见送给他的油画,不知是因为他忙,还是不喜,仍被反面摆置在墙边,只看到画布后的木框横陈,像个面壁罚站的可怜小学生。我咬了咬下唇,忍痛有看没见,问他那总该不会空穴来风,他对她或者对我,到底打算怎样﹖
  「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承诺,粗是吗﹖」他问得我无言以对,「那你现在又要我给你什么答案﹖何况,我再怎样也不可能......娶你吧﹖老天﹗」
  说来荒谬,我这当儿竟觉得姜豪简直在念台词,他的冷情绝义是另一出戏的角色,只不过他给弄混了,错拿到我的这出纯情戏里,乱演一通。我心乱如麻,戏梦人生,孰真孰假﹖我几乎哭丧着说:「难道从头到尾,你都在演戏吗﹖我一直被你骗了,以为你就是那个医生......」
  姜豪不等我说完,咆哮道:「算了,醒醒吧,是你在骗你自己,你从来爱上的根本不是我,睁开你的眼瞧清楚,你爱的是那出戏和戏里的人,那不是我﹗不是我﹗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根本回不去了,我不再年轻......反正,那根本不是我。」
  他恶狠狠瞪着我,把那「年轻」二字咬在齿缝,余音飕飕。
  「我,我爱的当然是你。」
  「嘿,当然﹖哪一个是当然的我呢﹖」他冷笑道,「你他妈的爱上的是那个角色,然后硬要把我套进那个角色里。你要的呢,只是想看我穿起旧戏服,照剧本重演一遍,专演给你一个人看。你不知道你有多可恶,逼我去穿那件旧戏服,让我发现不合身,厌恨一切是真的都不同了。还有,我看见你带了个小孩到电视台,你喜欢明明也是年轻的,那干嘛还要假惺惺来缠我﹖」
  「我真的喜欢的人是你。」
  「是我﹖哼哼。」他节节逼近,脸上挂着一抹狞笑,突如其来一把将我按倒在地,「你真的喜欢的是我﹖好,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我......」姜豪像一头抓狂的野兽,一手压住我的后背,另一手奋力要剥我的裤子。我惊慌挣扎,仍摔不掉姜豪的蛮劲,他作势欲骑上来,嘴中念念有辞:「这就是你要的我,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喜欢我的啊﹗」
  姜豪用半边身子压住我,腾出一只手去掏他的裤档:「这就是你要的是不是﹖来﹗证明给我瞧瞧你是怎样喜欢我的啊﹖」
  我忽然觉得背后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姜豪,而是一头人兽,吐出的话语像一截软溜的蛇信,字字腥恶。牠将要用全身最脏秽的部位,污臭我的身躯。我一时作呕,发狂地掼出全力将他推了两翻,疾疾籼起,重新扣牢裤子。
  当我看他衣裤凌乱卧躺在地,狼狈不堪,虽变回了姜豪的人形,却一副衰颓、猥亵、憔悴,斯文尽数扫地,是我所从未见过的姜豪。
  我冷眼看着他,感觉心里有颗灌满了水的汽球,终于负荷不全沉重,摔落下来,哗啦啦水花四溅。我鄙夷地打了个冷颤,转身离开时,隐约听到身后姜豪嚅嚅说:「别走﹗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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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电视台的差事,从我向组长提出辞呈到正式脱身离职,一直拖了一个月。他十分不愿放我走,说组里数我最勤快,又有天份,承诺想办法尽快让我升副组长。他要我说出非走不可的理由,我脸不红气不喘说了谎,编就要和朋友合作创业。
  我似乎变了,以前从来说不出假话,还没说出口,脸就先胀红,这次竟顺利滑口而出。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说了谎,不过像在演戏罢了,那些谎言仅是台词而已。戏戏戏,人生反正都是戏。
  不是吗﹖还真的是一出戏呢。我决定疏离姜豪后,他反而找我出乎意想的密,我刻意晚归,自然接不到他的电话;上班时间无事我就待在组里,不像从前爱游窜,他也不敢来人手杂多的办公室会我。
  独处时分,姜豪的话会倒带般自动在耳边响起,造成我一阵惊乱。他说的未尝不是真相,我是否真有可能只是爱上了那个他饰演过的角色﹖到底,我有没有真正爱上姜豪﹖那夜我在他面前,说得斩钉截铁,如今我倒不敢那么理直气壮了。
  姜豪终于从组长那儿听到我坚辞的消息,他急冲冲走进美术组办公室,约我去餐厅。我提着事先拎来办公室,伺机要交还给姜豪的数十卷录像带,他乍看这一大包提袋表情诡异,等知道是什么后,脸色转为凄苦。
  我看着这个深爱的男人,外表虽有几丝倦累,仍潇洒如昔,但我一瞧进他的眼瞳,发现多了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哆嗦地藏匿在里面。我心心窝顿时抽了痉,不知是痛还是不忍。他低沉说着什么,我听不分明,也没打算去听清楚。他轻轻用膝在桌下抚碰我,一下子缠绵温存的记忆全兜转上心头,我真要立时化作一滩水,流过去拥他抱他吻他,和他水乳交融,忘了种种发生过的一切。我几乎这么作了,但在紧要关头放下闸门。总觉得什么都不对劲了,我根本不进他的话,看不得他的表情,因为我果真渐渐感觉到眼前是那个旧戏里的纯情医生,重回到我身边了......我吓得发抖,已经弄混淆了,分不出究竟是他还是自己在演戏。这种戏和真实之间的错乱感,简直要我的命似的,难道他的指控都是真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每一个问号都像利箭穿心。
  姜豪垂头丧气起身,离去前拍拍那只装满录像带的袋子,挤出一抹苦笑说:「你总算都看完了,是不是﹖」

第三章

  如果说我离开姜豪后,是处在失偶状态,也许有点言过其实的嫌疑。但和他在一块以来,我的身份对他完全公开,心扉也对他全天候敞通,亲如床头人,一旦关系划了句点,我确实惶惶不可终日,像心坎被挖了个大洞。
  我的漫漫青春期全用来制伏寂寞,以及梳扒找不到爱人的百无聊赖,磨久了,也算磨出一套渡日子的办法。现在,我第一次面对失爱之后的寂寞,才知比找不到爱人前的那种寂寞更凶恶。我真不懂,那些深爱过的情人分手,将心一剥而二,血淋淋的,他们是怎么熬过去呢﹖我在老爸身上,也看不出他如何从老来丧偶的伤恸中复元,难说因为他是医生,所以忍痛、藏痛的本领比人强﹖
  我的一位在广和公司干主管的学长,不知如何消息灵通,知道我赋闲,马上为我牵线到一家即将成立的大型百货公司。这家标榜走欧洲风的百货公司,有意闯出一番新气象,正大事招聘良将骏马,总经理亲自接见我。
  晏总的姓挺罕见,人也丝毫不落俗套。她是个气质典雅的中年女子,有如古代书册的插图美女,穿上现代华服,发丝齐齐往后盘,拱起一粒乌亮的髻,看上去格外精神弈弈。
  尽管学长说跟晏恋打了照面,我原本就不急着谋事,没巴着非捧这只又不是什么金饭碗,所以心情轻淡,想到什么讲什么,讲出口后觉得未免太气盛,但她似乎不以为忤,甚至对我的观念颇生共鸣,想谈甚欢。我想投入新挑战,应有助填塞这阵子的虚无,所以决定赴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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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谟初听我跳槽,大为失望,我想从此看不到那么多明星,对他恐怕真是一桩噩耗。但他随后又开心起来了,说以后买名牌货就可以打折啦,这小鬼的喜怒哀乐来去都如一阵风。
  我的主任陈大庆,是个怎么看都和这家年轻百货不搭调的人,虽年仅四十好几,但作风保守得跟布庄出身似的。听说他是循董事长那条线空降,原来是国王的人马,我想说晏总怎么可能与他气味相投嘛。后来,我又耳闲内情,晏总居然是董事长的情妇,喔,条件这么好的女人,为何甘受委屈﹖
  说的难听,情妇不是抢人家丈夫,就是去分食人家一杯正餐剩余的残羹。我为晏总叫屈,但感情不就是愿打愿捱吗﹖我不也一度成为姜豪地上地下俱无名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起码,情妇还是个头衔,我却啥都没有。
  以晏总的徐娘年纪,称得上才貌双全,她都愿屈就。我呢﹖倘若姜豪说得出口,要我成为他婚姻或女友之外不名誉的第二者,我愿不愿意﹖
  晏总视设计部门为公司的灵魂,我们内部凡有重大会议,她一定御驾亲征。她早年卦法国学服装,看遍了欧洲的大小名店,自有一套鉴定功力。在她手下搞设计,我虽以轻松新兵上阵,但一进入作战位置,感受最高指挥官的将才,我马上斗志高昂,跃跃一试。
  晏总常找陈大庆和我三人开会,介入甚深,她说设计不仅要作好门面功夫,要下手精准,一把就抓出气质,我们要以新手一搏那些老牌大牌的同业,设计是一门重炮。
  陈大庆对我受晏总器重,起先颇不自在,派了我不少容易擦枪走火的差事,比方交待我拟了一份重头戏的橱窗计划。不过,在他向晏总报告时,却几乎以他个人精心架构的口气,独揽工程。晏总是聪明人,探询细节问到要害,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得漏三掉四。会后,晏总将我单独找去办公室,继续商讨橱窗计划,我实在不愿这么说,但跳过陈大庆,少了中间的障碍物,我和晏总真应了「强将手下无弱兵这句话,双方你来我往,交叉火力,我像莽撞的新兵冲在前方,乱射一通,有时歪打正着;晏总有如压阵在后、镇静鹰视风吹草动的老鸟,帮我掩护。我天马行空胡思,她负责修正构想,我们合作无间攻城掠地,最后那份橱窗计划竟真像一张作战图,在我们联手下,翻山越岭,终于爬上最高点,看见远景。
  晏总最后问:「老实告诉我,这份计划是你拟的吧﹖」
  我有些尴尬笑笑,她也不追问,给我一个嫣然,算是会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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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把一面橱窗打通为开放式舞台,让过去死板板模特儿人形的展示间,变成活生生灵动的演出空间。第一档请来默剧演员,和一支三人组的管弦乐团,演出人类衣装的进化史。其它橱窗则像一个个不同年代的服饰缩影,晏总说这是历史感觉的美学,最后一个橱窗定名为「魔法师之秘方」,其实是一台计算机,输入了无数设计师的作品,使用者可依个人身高及体型资料,配合输送喜好的调调,如品牌、特征、质料、风格等指令,屏幕将显示一个假想的「你的个人服装秀」模型,三百六十度旋转,让使用者「照花前后镜」,最末一个步骤,电话还能彩印出来真正供人自我陶醉。

推书 20234-06-06 :殒瞳(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