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婚男嫁————许佑生

作者:许佑生  录入:06-07

  老爸接下话筒,口气较平常的不愠不火,有着明显的轻快,他说两户家长最后决定让大弟和那个女孩先订婚,钱也甭赔了,折成聘金算数。条件则是趁女方的肚子还没大到遮不住,婚期越快越好。妈的守丧期虽未了结,但按本地习俗以节气计算,掐头抓尾各算一个年头的话,现在相隔二年多,也可当三年丧期了。
  反正都是人在计算,自由心证嘛,只要自成其理,爱怎么说就怎么就说。但是不管人们如何自说自话,这套逻辑永远也轮不到来照顾我,就算加个十倍吧,等我乖乖守满了妈的三十年丧期,遇见个心仪想终生厮守的男人,我也还是没辙﹗毕竟,我怎么也搞不大另一个男人的肚子啊。
  一桩麻烦终于喜剧收场了,我暗中苦笑,唉,异性恋的婚姻果然建立在传宗接代上,有了下一代的种,管它是否诱拐未成年,或何等狗屁倒灶,事到临头,只消点头答应结个婚,就前账一等勾销,万事OK了。
  「小弟就家里有日本来的客人啊﹖」
  「噢,以前在日本的老朋友啦,来台湾玩几天。」老爸虽轻描淡写,语间却有松软的空气。
  我其实满想跟老爸开门见山,挑明了问话,对方是不是你以前的女友﹖再见有什么感觉﹖有没有下一步﹖
  我很好奇,面对感情的禁忌部份,老爸怎样处置呢﹖但我终究没问出口。
  大弟的声调一点也不像要当新郎倌了,他甚至有些消沉。我知道他的发飙人生尚未玩够,结婚对他来说等于是被迫收山了,没料着这次他只是擦枪走火,却不得不乖乖扛起所有后果。我明白这小子一定自觉被拴恐了,而且一下还被两张口,一大一小牢牢咬住,前后无路可逃。
  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老爸的婚姻恐怕始终夹着旧爱的阴魂,大弟的则是逼婚的成分多,但更惨的是,我自己的呢﹖

※ ※ ※

  「亚洲之友」,是专提供亚洲男同性恋者,与喜欢东方口味的西方朋友互相认识的组织,它的纽约支会固定在每月第三个周末集会,地点座落在纽约同性恋社区中心。
  我刚知道有这样的组织和聚会时颇为吃惊,东方民族的同性爱历史,虽可往上溯源甚早,但在生儿育女绵延子裔的压力下,始终像惨死的冤孽,既还不了人身,也修不成正果,终其一生让心头的情爱流离失所。现在,这批孽子们漂洋过海来到异乡,总算转世投胎,也体会当一当人的滋味。
  一个周末夜,我忽然记起了有这样的集会,因窝在家赶了快两礼拜的课堂作业,想说就出趟门去瞧瞧吧。八时许,大庞已错落一堆人,入口处的招待人员是个南洋面孔,殷勤问第一次来吧,为我写名牌时说:「欢迎回家。」尽管他可能只是在说场面话,在我感觉却真像一支招魂幡,召唤我这个游子魂兮归来。
  今晚集会有个名目,叫「国际美食夜」。人群渐多,西方人半数左右是发丝沾霜的伯父祖父型,仅有少数几个年轻壮汉回缀其中。东方则嫩草遍布,我委实不愿将这些白皮肤的同志,比拟为老牛,但眼前这片景观,却也实在无法推翻我这种不太厚道的联想。对他们而言,恐怕餐荼上一盘盘各国菜色,还没有在场鲜嫩的东方男孩可口呢。
  我有点无精打采和人寒暄,不晓得是否因为我是生面,所以搭讪者如一个接一个浪头打来。我被冲来刷去,顺着人浪浮沉,聊得不太专心,忽然远远望见对角线一条身影,眼瞳一亮。那张东方脸也正被一撮人团团围住,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和人闲聊着,我们的视线同时撞在一起,极有默契地,为彼此同样漫不经心的应酬处境,莞尔一笑。
  他的脸算是极好看的,加上身形修长,使他拥簇在老外堆里,仍光采毕露。我忍不住时时从人群缝隙往他的方向偷觑,老与他那对眸子对撞,立即慌张挪开视线,却感到他的眼光仍像两支箭矢,百步穿杨射来。
  我的两颊开始发烫,再也听不到周遭的声浪,饶是隔着这么远,似乎充耳只剩下他举手时衣衫纤维沙沙作响,甚至包括他牙齿轻触饮料杯咯的一声。
  我后来变换了几处位置,觉得他的目光始终黏在我的后脑勺,好一阵子,颈部的汗毛因此根根站立。忽然,背后响起了一句国语:「嗨,你好吗﹖」
  我猛一回头,不得了,竟是那张迷人的东方脸,害我杯中汁液一洒,溅了些许在他身上。我心一慌,本能反应就伸手去拍他的胸口,以为水汁能因而及时拍掉似的。但隔着一层薄薄的毛衫,掌心下他的肌肉触之欲出,我才想到自己的手等于在摩挲他的上身,羞窘交加,赶快将手掌收回。
  「没关系,我喜欢带点纪念品回去。」他的话使我更尴尬,只好陪上傻笑。
  「你第一次来吗﹖中国还是台湾来的﹖我刚刚听见你在和别人说国语。」
  我点点头,「从台湾来的,你呢﹖」
  「哎呀,同乡嘛,我中学没念完,就和全家从台湾来了,难怪我觉得你有点面熟,不会是我们小学同班吧﹖」我们相顾一笑。我确定决不会是,因为我的小学班上还真没什么长得好看的人。他倒没避讳,告诉我他都三十多岁了,跟我应该不属于同龄层。
  他说出英文、中文名字和浑名,说我爱叫他哪个都成,反正是个符号罢了,甚至把乳名「猫仔蛋」也招了,因为小时他干过把鸡蛋拿去给家里老母猫孵的糗事。我说还好他家那时养的不是乌龟蛋,否则他的乳名就更响亮了。
  他想了一会儿,才爆出笑说:「嘿嘿,好久没有人跟我说这么溜的国语了,要转个大弯,才知道被你骂了,龟蛋就是我小时候说的王八蛋嘛,对不对﹖哈哈,骂得真爽。」
  当听见我选择叫他的浑名阿官,他露出一抹意想不到的表情,说这是童年时由祖母叫的,除了回台湾老家,好久没人这么叫过他了,这个名字,让他想念起小时家乡流行的炭烤甘蔗香味。
  我知道我是故意挑冷门喊他阿官,谁要众口一辞,叫他那不痛不痒的什么安东尼,我要嘛就要稀罕的。阿官两眼发亮,激射出几粒炭火,我似乎就闻到他所说的一股炭烧甘蔗的香味,我知道这下叫他阿官,是押对了宝。
  阿官悄声问我会不会觉得这儿无聊,我呼了一口大气说:「我的天﹗我还以为永远不会有人问呢﹖」我们一阵偷笑,使个眼色假装上洗手间,溜出了会场。走出室外后,我们像两个学校意外宣布提早下课的小学生,捞到多余的玩耍时间,高兴得雀跃。
  我把阿官带到「大杯子」,路跟我挤眼扮鬼脸,领我们到最隐蔽的一桌。阿官兴味盎然环顾四周时,小淫球开始鬼叫起来:「别走啊,你这个狗娘养的,死没良心。跟甩掉我啊﹗」阿官一脸愕然,他本以为是哪一桌情侣在斗嘴,听我说是只饶舌鹦鹉,惊得他赶快起身去向小淫球致敬。
  阿官走到小淫球跟前,啧啧出声逗牠注意,小淫球竟叫道:「俊哥,让我亲你的俏屁股﹗」声音清而响亮,全场为之爆笑,阿官的脸登时红得像粒柿子。路于是挪着碎莲步,手捧阿官点的番瓜派,赶去为他解围,轻拍牠一记耳光:「死淫球,别勾引好男孩,即使想都别想﹗」说完将阿官护送回座,对我说:「先生,请看紧好你的男孩。」
  我们三人哄然大笑。路走开后,我轻语道:「所以,你是好男纵啰﹖」
  阿官不意我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在桌下用脚撞碰我的膝盖:「你说呢﹖等你来当裁判啰。」
  他吃了几口番瓜派,大喊真爽嘴,让我也挖几匙,我频呼甜死人,他却一副享受状,想来是待在美国久了,吃惯甜东西。阿官舔舔唇:「我想那个聚会里的人,现在一定很恨我。」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阿官答道:「因为,我把会场上最好看的人带走了。」
  天哪,这张嘴真的吃甜吃多了是不﹖我还一直兴奋地以为今晚把最好看那位带走会场的人是我呢。但管它是谁带走谁,总之阿官的话使我觉得口里的番瓜派,似乎没原来那么甜了。

※ ※ ※

  路和亚历山大邀请我上他们家共进晚餐,路甚且特别交代,带你那位鹦鹉情人一块来啊。我几次想拨电话找阿官一同赴约,但总觉得不太妥当,这对伴侣怪里怪气,没摸清阿官的底之前,可别就这样让他们把人家吓跑了,以为我近朱者赤。
  我一进门,惊吓一跳,两人竟一丝不挂。亚历山大问我介不介意,我早听他们说是天体主义者,然而也没想到他们这么不当我是外人。我唯唯诺诺说没关系,他们便问我要不要也脱了,加入「自然就是美」阵容,我连忙应声噢噢不了。
  不过,接下来可有得我受了,眼睛老不知往哪儿摆。他们裸露的身子,宛如两面光可鉴人的镜子,反射得我局促不安。尤其亚历山大的坐姿两腿盘膝,洞户大开,让我的双目上穷苍落上黄泉,拚命找寻极其有限的礼貌空间。直到后来喝了些餐前酒,紧绷的神经泡了点酒精,才逐渐松动。
  但几杯酒入喉,也让我开始全身发热,特别是当路在向亚历山大形容阿官时,说他长得如何逗人,从发稍描述到一双长腿。天,路的用词有够煽动,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夸张三分以便糗糗我,他形容到阿官的哪儿,就沿着摸到亚历山大哪儿,两人唱作俱佳。我的颈窝热得冒汗,呼吸大乱,眼神涣散,前方的亚历山大赫然他为赤身露体的阿官。
  两人的动作越来越火热了,后来根本没当有第三者在场,我想避到洗手间,却站不起身。他们不仅没有意思要我保持礼貌,反而双双走到我身侧,用热呼呼的肉体左右夹贴上来,一边帮我解衣。
  我的掌紧紧扯住钮扣不放,亚历山大贴在我耳畔轻言细语:「放轻松,让你的身体自己作主,释放了它吧。人的身体是世间最美的,别害怕面对你自己美丽的身躯。看﹗它多美呵,对你自己的欲望诚实吧,我亲爱的孩子。」
  亚历山大和路一块围拢着我,三人的脸凑近成三面体。他们靠在我的唇边热湿交吻,同时在等候我的舌加入。两人各自的一条臂,在我身上游走,有如一条大蟒和一尾小蛇,弄得我酥麻颤栗,几乎屏息以待被牠们随时咬一口,等着就此昏死过去。
  当亚历山大终于一把勒住我引颈就戮的私处,我整个人惊惶跳开,三面柱体轰然颓圮。两人同时注视过来,我哑然半晌,勉强挤出话:「我......觉得人不舒服,最好我先走了。」
  我慌张逃到冷风凛冽的街上,心头乱糟糟的,一时热泪夺眶。当从小发觉对另一个男体有不可告人的欲望,我的身体就成一了条不见天日的阴沟,欲念如一尾尾在沟底吱吱爬来窜去的老鼠。对同性渴望的情愫潜滋暗长,则好比阴沟边的杂草,灰扑扑自生自灭。我以往恋慕邱靖伟、在新公园失魂游荡、与姜豪偷欢、畏惧去爱阿谟,总觉得如同一再掀开了心底的那只阴沟盖,深为体内情欲臭不可当,而自惭形秽。
  我当以为像对不起谁,从老天爷、祖宗八代、爸妈、老师,到上司、同事,甚至路上向我多看两眼的漂亮女人。我其实是恨自己这身臭皮囊,连累我被丢入欲火腾腾的锅鼎里煎。但目击亚历山大和路却能如此坦然他们的身体,如此骄傲他们的情欲,我一下子因此方寸大乱,既羡且怕。当亚历山大抓住我私处的一剎,我简直觉得那只心底的阴沟盖被踢翻了,害怕里头的瘴气就要一举涌出,吓得赶快一走了之。
  他们的这两具肉体因为主人的坦荡荡,显得美丽,两人陶醉在彼此肉身的欲海浮沉,那神情也直率动人,不仅没发臭,反倒像闻到了一种令人心坎痒痒的香馥味。但天哪﹗我多想学却似乎怎么也学不来啊﹗

第二章

  接下来,是一串可怕而无聊的日子。
  阿官一直没消没息,我怀疑他可能性喜煽火而已,那晚不论我们如何言谈甚欢,像火一般炽热,烧过一阵就是烧过了,他没兴致去处置灰烬,我自己若闷烧得一团乌烟瘴气,活该。
  亚历山大和路的肉身震撼,则如一片寒冬的江泽,浸泡得我叽伶个没完没了。亚历山大勃勃然的身子我反而记不全,却始终记着路通体雪白,冰肌肉肤像冷翡翠,将我在素描故室练就的对人体的如如不动,策反成功,转化为对真实肉身的尽向往,甚至勾引出一丝包藏祸心的性觉醒。
  我就在这两股没热交攻中瘫痪了,不知渡过多少日,忽然一天接到阿官的电话。他说上次碰面后,临时被公司派去犹他州接受两周专业的计算机训练,一再抱歉云云,没来得及通知我。他的声音将我连日恍惚的神识拉回现实,或许他听出我有点异状,一直问我还好吧。我说可能几天没出门了,有点头晕脑胀而已。他便邀我中午一块进餐,说外头的阳光多澎湃啊。
  阿官说的不错,久违的阳光花花灿灿,简直像在撒白米赈灾,把我体内的冷血都晒暖了。自从被亚历山大那条白蟒一般的手咬了一口之后,窝在巢穴里,我就血毒感染似的,觉得也快变成一条蛇了,躲着冬眠,甚至连学校的课也照翘不误。如果不是想见阿官,被他引蛇出洞,恐怕还真有的螫伏呢。
  我们约在阿官上班地点附近一家餐馆,一见面,他大为吃惊,频问我真的没事吗﹖我猜想八成是因为自己的脸色,像吸血鬼大白天现身,我忽然记起那次扮成吸血鬼的化妆舞会,敢情我是来找眼前这位不知是不是处男的纯血乎﹖
  阿官问我笑什么,我只是盯着他秀挺的脖子,自顾自的发笑,真不知咬下去是何滋味﹖他的颈直直连接衣领下方可供丰富联想的厚实胸膛,一条粗青筋暴凸,伏在古铜色肌肉下勃勃跳跃。看着看着,我才发觉几日没好好吃顿饭,还真的饿了。
  阿官在桌下不时用膝盖顶触我的膝,故意撞了几下,促狭地朝我微笑。我们彷佛两个在课堂上背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私下游戏的一对玩伴,全餐厅的人都被我们的偷情蒙在鼓里。
  「你知道吗﹖我老觉得你到底长得像谁﹖」阿官用力观测的,两眼密不通风镶在我的脸上。我真希望他永远不要想起来,才能够这么读我千遍也不厌倦。他的那股专注劲,似乎全天下没有第二件事,比看着我回想长得像谁更重要了。
  「啊,想起来了。」
  真是的,才说希望他一直这样盯着我瞧,怎么这么快就想起来了﹗我暗暗嘀咕,有些失望。
  「我还住台湾时,邻居有个小孩常跟着我,挺可爱的小家伙。他一脸总像要不到大人疼爱的表情,我那时长不了他几岁,却好象他的大哥哥,想说如果能让他开始,为他爬三天三夜的梯子摘星星都愿意。刚来美国的那几年,我都还常想起,当他听说我要搬到老远老远那张哭丧的脸蛋。」阿官轻抚的搁在桌上的手,「我第一次在中心看到你,你的脸......就藏着同样的表情,我的心都快跳出来。」
  「瞧你把我说的好象弃婴呢。」我假装嘴上抱怨,其实心喜得很。
  「那你说呢﹖要不要我爬上天空为你摘星星﹖」阿官正色起来。
  原以为阿官乃针对我的「弃婴论」在调侃我,正准备顶他一句,却给他认真的样子吓到,那神色几乎就像要出发,往九霄爬去摘星了。我忽然眼眶一热,久久答不上话。从薄薄水光中望出去,阿官满身因此串缀着莹莹星芒,我真想跟他说,他其实已经为我摘下一箩筐了。
  餐后,我陪阿官走回他的办公室大楼,当我们站在人行道话别时,一位俊得像服装杂志走出来的男模特儿,笑脸盈盈朝阿官打招呼,转身进入大厦。
  哇,我低呼一声。阿官说他叫朱利安,是不同部门的同事。我笑问他这么漂亮的男生摆在办公室,会不会心有旁骛﹖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羞赧地说,其实朱利安一直对他表白好感,但他嘿嘿搔了搔额头:「我忘了那句话怎么说,什么落花啊流水的。」

※ ※ ※

  可能摘星星的意象太强了,那晚我就发着梦,身子浮在冰冷的黑天空,盏盏星光明灭,有的如飞驰的火尾巴刷地直冲而来,将我吓醒。说这样睡睡醒醒,极不安宁,近中午我才爬得起床,立刻晓得着凉了,随便吞了包出国前从老爸诊所抓来的感冒药。洗完澡头发还湿淋淋,便匆忙赶着去上课,脑门里有一颗水银滚来滚去似的,痛不可当。

推书 20234-06-06 :殒瞳(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