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没有必要让桓樾知道。”
秦怀岳的伤渐渐好起来。鄄州士兵死伤不少,乌冥得了樾王爷的令,安抚死伤者,奖励有功者,一切有条不紊。十三王爷退了十五万大军,鄄州城内一片欢腾,但究竟为何临时换将上阵,却始终没人说得清。
按理说十三王爷这种做大事的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娈童置自身于死地。
于是所有人相信十三王爷有自己的原因。有些愚鲁之人,便道十三王爷其实是去暗中做法,招来天上神仙降下大雪。更有甚者,传说那莫名其妙的雪灾,其实是神仙下凡,惩戒狼阙之故。
无论怎样,十三王爷声威渐高。
再加上秦怀岳捂着伤口,亲自表彰陆鼎正立下的功劳,顺便现场吐了一小口血。使得陆鼎正也心服口服,从此赞不绝口,待十三王爷如同上宾。
所有人都很满意,乌冥征召黑风军时,全城壮丁争相出马,十分壮观。最高兴的还是桓樾,打赢了胜仗意味着可以回京城。果不其然,狼阙退兵一个月后,桓栉一道圣旨降下,召桓樾回京。
看着兴高采烈的桓樾,秦怀岳与胡九薇对视一眼,心中清楚得很。
狼阙的仗是告一段落,与桓栉的战争,却刚刚开始。
第三十四章
池子里的荷花快开了,如今还是一片颓败,但再过上那么一个月,便可得田田莲叶无穷碧,还有映日别样的红。桑柔靠在回廊上,看着池子出神。
陈妃好不莽撞,竟胆敢截了桓栉暗中派出的侍卫。桓栉是什么样的人,见桓樾迟迟不归,岂查不出个所以然?随便借个名目,便将陈妃打个半死,拖入冷宫,若不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恐怕立即杀了也不一定。
即便如此,还是得罪了陈家,也难怪陈妃的叔叔左推右推,不肯派援兵去鄄州。直到鄄州雪灾,兵粮援兵都得不到补给,所有人都以为,桓樾一定会死在鄄州。
不过,他还是回来了。桑柔伸手揉了揉眉,没有办法忘记桓栉得知狼阙退兵时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欢喜。
那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欢喜。
春末夏初的风特别舒服,桑柔靠在廊上,不觉地眠了眠。有人轻轻为她罩上外衣,然那人手脚笨拙,还是惊醒了。
桑柔一见来人,急忙下跪:“皇上……”
桓栉伸手扶了,笑道:“美人春睡,朕不应破了这宫中一景。”他笑得很开心,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光。桑柔当然知道,这种笑容是为了谁。
“十三就要回来了,”桓栉轻描淡写,但眼里的笑意,却是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那混小子命大,居然还能打退狼阙,朕当真小看了他。”
皇帝站着,桑柔自然不敢坐着,浅浅一笑:“十三王爷是有福之人。”
桓栉摸摸下巴,若有所思:“朕看多半是那个什么贾脸的功劳,那人名字不怎么样,倒颇有大将之风。”
阳光舒展在桓栉脸上,柔和的金光罩了满面,高挺的鼻与深邃的眼愈发俊美,嘴角微微翘起,那是抑制不住的笑意。让她不能自已去嫉妒的笑意。
“臣妾听闻十三王爷在边疆声望颇高,甚至有传言道是真龙下凡。”话音一出,自己也忍不住掩了唇。这等话岂是一个嫔妃能说的,往常精细冷静似乎除了问题,被桓樾这个人击得粉碎,口不择言。
果然桓栉皱了皱眉,面露不喜。平日私下里,桑柔再怎么没大没小,也从不敢妄议国政,谁人都知道,后妃参与国政,乃是死罪。
“桑柔的话,今天是不是说的有些多了?”握住柔夷的手紧了紧,捏的骨头有些疼。
桑柔从未见过桓栉这等阴冷的神色,吓得窒了窒,转而笑得满面春花:“皇上,桑柔话多是因为肚子饿。你要是再不叫御膳房煮点好吃的来,桑柔便唱个小曲与你听。”
桓栉气结,哈哈一笑:“免了,免了,桑柔你的歌声,可比那弹棉花好不了许多。”
桑柔一撇嘴,眼波如丝:“皇上见多识广,连弹棉花都晓得。”桓栉摸了摸她乌黑光亮的发,指了指小腹:“桑柔加把劲,肚子争争气。朕便立你为后。”
远山的眉轻轻挑了挑,红润的唇扁了扁,万分地不服气:“皇上,是谁争争气?臣妾可没有瑶婕妤的好运气。”
桓栉当然明白桑柔指什么。平日里虽宠幸桑柔为多,但十次去,正儿八经办事的还不到两三次,肚子不争气,倒不全是桑柔的问题。那瑶婕妤却是个异类,原本不过是个小小宫女,某日桓栉喝多了,在花园里幸了,不想竟真的怀了龙种,一跃从瑶宫女,成了瑶婕妤。一时间风头无两。后宫妃嫔均无所出,人人都认为瑶婕妤诞下皇子后定当尊为皇后。岂料瑶婕妤也不是完全地命好,在生下皇子的当天晚上,血崩死了。
留下的皇子,便是现在的储君,也是桓栉唯一的孩子。
桓栉将桑柔搂在怀里,道:“倘若瑶婕妤算是好运气,朕希望这种好运气永远都不要发生在桑柔身上。”
红唇扬起,心湖一潮春水,满是甜蜜。桑柔伸手,紧紧地抱住桓栉。他到底不是不在乎她的。却听着低沉沙哑的声音缓缓灌在耳里。
“桑柔是朕唯一的知心人,朕舍不得。”
或许正是因为她知心,他才想立她为后,少些麻烦。
知心人,仅此而已。
春水登时变了穿肠的毒药,蚀骨地疼。
桓栉朝堂坐,看着朝堂下的桓樾穿着朝服,拼命装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但趾高气扬的欢喜,还是从眼角眉梢冒出来,藏掖不住。
这厮脑子从小就缺根筋,藏不住话。桓栉有些爱怜地看着桓樾。
他瘦了不少,想来是鄄州水土不服,吃的又比不上王府的缘故。没想到桓樾为了一个娈童,竟然能如此奔波劳累,险些连命都搭上。桓栉心中有些别扭,然很快便暗中笑自己,和一个小孩子斗什么气。
桓樾穿着朝服,迈着八字步,眼角扫过诸位大臣,没有漏过他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心中大大地得意。
没想到老子能活着回来吧?
没想到老子能打赢了回来吧?
尤其扫过陈妃她爹,陈大人那张绿得发青的脸,桓樾恨不得吹几个口哨。
就算你弟弟陈元帅不发援兵,也没关系,老子没死成,怎么着。
原来打了胜仗的感觉这样好,桓樾洋洋得意,倒真忘了那打了胜仗的人,似乎不是他这个真王爷,而是站在宫外侯旨的假王爷。
桓栉向身边太监扫了一眼,那太监会意,宣了封赏。
也无非是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建功立业,击退敌军,扬我国威云云。陈大人不屑地扫了眼喜上眉梢的桓樾,暗中撇了撇嘴。
桓栉微微一笑:“十三弟辛苦了,这次守关鄄州,倒是出乎朕的意料,做得很好。”
桓樾脸上写着那是当然,口上连连谦虚:“臣弟对战事一窍不通,还都是陆将军指点。”
桓栉倒没跟他客气,颔首道:“朕也觉得是陆将军的指点为多。”桓樾愣了愣,抬起头来,正对上桓栉似笑非笑的眼。
好熟悉的眼神。那种眼神,便是小时候做了恶作剧后,戏谑的眼神。
眼神并不讨厌,甚至有些久违的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桓樾几乎忘记了,是眼前这个人将自己赶去鄄州,送入死路。
桓栉看着桓樾有些愕然的脸,心头一阵轻松,忍不住加了一句调侃:“不知十三弟这次出征,亲手斩杀了多少敌将?”
桓樾彻底傻了。
斩杀……敌将?他自个儿差点被人剁成肉泥!
不过歪了脑袋,细细想想,倒想起了那日羊嘴谷刺死的狼阙士兵,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充沛胸肺。
桓樾双目如星,朗声道:“臣弟此次出征,斩杀敌将,一人!”
朝堂寂静。
一时无话。
过了片刻,有些自制力不好的年轻大臣,终于笑了出来。剩下德高望重,城府深的老狐狸,忍得脸色发绿,愣是没出声。桓栉捏着茶杯的手有点抖,斜眼蔑了蔑旁边的太监,估计也是忍笑的原因,身子微微发颤。
桓樾环顾四周,有些手足无措。
他真的,只亲手斩杀了一人。然而他很自豪。虽然那只是个小小士兵,并不是什么先锋,更不是什么大将。但却是他杀的第一人,没有怕流血,没有晕倒,而是勇敢地杀了他。
所有的荣耀属于秦怀岳。
但这一份荣耀,属于他。
桓栉到底是皇帝,面上无表情,肚子里笑得肠子打结。真该把桑柔提溜出来听听,说桓樾能造反,母猪都会上树了。他全然没有一丝怀疑这是假话,倘若桓樾一人斩敌将千余,他才要怀疑自己这弟弟是不是被人上了身,变了个人。
战报上写的桓樾是首功。桓栉心知肚明自己的弟弟几斤几两重。
古往今来,哪个主将大胜了回来不是首功——即便不是,写出来呈上去,也变成了是。
然看着桓樾手足无措地站在朝堂下,思绪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桓樾被一群皇子围着嘲笑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懦弱的,不知所措的,陪着傻笑的表情。
桓栉突然觉得,这个表情的桓樾很可爱,远远比一见到他便扑地跪拜,吓得两股战战的桓樾可爱。居高临下望着,桓樾的脸红扑扑,有种抑制不住的欲望在体内熊熊燃烧,恨不得拉过阶下那人,搂在怀里,狠狠地咬上一口。
周围的窃笑稍微停了些,桓樾怯怯地抬起头,傻呵呵地一乐:“皇兄,我打胜仗回来了。秦家童子,能赏了我罢?”
仿若一桶冰水从脑门上浇下来,适才的欲望一扫而光,桓栉差点从龙椅上栽下来。
这厮脑瓜子里,除了妓院和男宠,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
也难怪太后老看他不顺眼,横着竖着想将桓樾赶出京城,这等事情待散朝后,私下赏了也就是了,能随随便便拿出来在朝堂上咋呼?且不说桓樾脸皮厚,心眼比井口还大,他桓栉的脸面往哪里搁,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摆?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朝堂又是一片哗然。
桓栉黑了脸,挥挥手。将秦怀岳他老爸,连带着三十大板一块送了去。
桓樾常说,打人莫打脸,打脸莫打眼。
这次挨打的地方,还真不是脸。
第三十五章
桓樾是个没用的,挨了十下板子就晕了过去。
桓栉听着殿外鬼哭狼嚎一阵,忽而没了声音,怕给打死了。加上百官不断劝阻,皇室的面子多少保全了些,便将剩余的板子算了。
却听得太监前来回话,问是将王爷抬回王府还是在宫内养养。
来不及细想,一句:“留下”已经说出。桓栉握紧的拳头松了松,满手的汗。
装成贾脸的秦怀岳,站在宫外侯旨侯了一上午,没等到他爹,连着王爷也没等着。封赏倒是不少,宣旨的太监少不得奉承几句,秦怀岳心不在此,讪讪地应了。听说十三王爷挨了板子,晕了过去,留在宫中歇息,心中忐忑,急忙回府寻胡九薇商议。
胡九薇一听桓樾挨了板子,吓得花容失色,泪眼淋淋。然秦怀岳也知道的不是很多,宣旨的太监不在朝堂,知道的也是不清不楚。只晓得桓樾在殿上说错了话,惹恼了桓栉,惹来一顿胖揍。胡九薇一心担忧着桓樾,二话不说,化作一道银光向皇宫飞去。
秦怀岳坐在府中,也是心神不宁,一杯一杯地喝茶。此时饶他是天下难得得奇才良将,也毫无办法。
桓栉一直看桓樾不顺眼,打一过来他便知道。派遣桓樾去鄄州,摆明了就送死,然就因了他秦怀岳未能得逞,然而如今入了殿,只剩下桓樾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便像着韩信入了吕后的套,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怀岳万分懊恼,为何不直接替了桓樾,自己去上朝?
倘若桓樾有什么事……
倘若他死了……
秦怀岳不敢细想,只得一杯又一杯地喝茶,等着胡九薇回来。
胡九薇只去了片刻便回,秦怀岳却觉得是过了一年般长久。
“见到人了?”
胡九薇摇摇头:“真龙守在屋内,我不敢进去。”见秦怀岳一脸着急,连忙又补道:“不过,听宫女太监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挨了十个板子。”
秦怀岳心头松了一口气,嘴上却冷笑道:“这等无用,十个板子便晕过去。若是当日陆鼎正真打他一百军棍,命还不知剩几条。”
青萝纱帐,香炉袅袅。桓樾闭着眼,趴在榻上,中衣褪了,只用帛被盖着屁股。桓栉看着太医开药,也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心头还是一抽一抽地痛。
缓缓揭开帛被,之间那大腿屁股早已青紫一片。他自幼娇生惯养,从未挨打过,肌肤自是娇嫩,稍一碰触便容易破损,更何况是挨了板子。好吧,只有十个板子。
所幸打板子那些个太监,见他是王爷,虽然是不得势的王爷,也不好完全地下了重手,因此只伤了些皮肉,倒没伤着骨头。
桓栉看着紫青黄绿一片灿烂,皱着眉。
太医说,十三王爷舟车劳顿,身体过分疲劳,是以一打就晕。
太医说,待身上伤好了,十三王爷最好吃些进补的东西
太医说,十三王爷身子亏得厉害。
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原本就不胖,去了趟鄄州回来,更剩下一把骨头。桓栉轻轻道:“为什么不开口。你只需求我一求,不过是一个童子,何必这么拼命?”
话说出口,自己却心知肚明。
桓樾不敢求他。他眼睛一瞪都能把桓樾吓得浑身发抖,哪里还敢提个求字?
朕就那么可怕……
没有人回答,屋内的檀香有安神的作用,桓樾睡的正香。太医说他身子亏得厉害,需要大补。
桓栉摇摇头,这倒底是打仗累的,还是风流事干得多,伤了身?
桓樾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一下子像小了二十岁,一下子像回到了五六岁的孩童,蜷在他身旁,睡的正香。从什么时候起,桓樾不再敢和他同睡?从什么时候起,桓樾不敢和他同吃?从什么时候起,桓樾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桓栉不愿多想,细细地用手抚摸他的眉,他的眼,像是要印记什么在心头一般。
桓樾,你若不反我,我怎舍得杀你?
心中却有声音在问:若是他反呢?你杀不杀?
那薄唇像一张小小的弓,微微翘起。桓栉克制不住,轻轻低头,在那唇上啄了一啄。看桓樾低低呻吟,睫毛翕动,怕是要醒,不敢多加亲近,急忙站起身来。
久违的香气灌入鼻腔,桓樾打个喷嚏,睁开眼睛,一时呆了。这房间,这摆设,这檀香,这轻纱,无不是他幼时在宫内居住用的。连带着身上盖着杯子的花纹布料,也一模一样。
刚刚醒来,一时竟分不清时空,桓樾睁着惺忪的眼,只觉身上甚疼,低低叫了声:“母后。”
桓栉冷哼一声:“多大的人了,一睁开眼睛便叫娘。”
这一声冷哼将桓樾从美梦中唤醒,但见老哥穿着黄袍站在窗前,第一反应便是要下跪。这一动,身子一疼,才想起自己挨了板子。
桓栉伸手按住:“消停会吧,别一会儿又要传太医。夏太医一把年纪,老这么跑来跑去的,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