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歌吹少年行+番外————桃都

作者:桃都  录入:06-02

  我开口拦住他的话,“你今日只来看我便是。过去的事,莫再提了。”

  木屋后有一方石桌,几张石凳。宋然挑了个凳子坐下,我从屋中找出茶叶,与他沏茶。水是山涧溪水,甘甜清冽,茶叶是子岑有次上山时带来的,白毫银针。

  宋然端起茶噙了一口,赞道:“此茶甚合荣洛。”

  我笑着放下茶壶,“我那日在茶楼中也是这样想的,可惜不曾告诉他。”

  宋然道:“他心思清明,你纵然不说一句话,他也能猜个十分。”

  我也端起茶盏,茶香绕进山间云雾中。“道理虽说如此,但日日猜下去,免不了有一日会变得凉薄。终究也是人心,一旦累了,怕是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宋然又喝了一口茶,“你如今倒是看得通透。”

  我笑了笑,道:“也多亏子岑耐得下性子,知道如何逼我说出心里话。不然,若是长久闷在心中,怕是也要……”

  话到此,捧着茶盏的手却微微一顿。宋然仍旧看着杯中浮叶,不做言语。我干笑一声,放下杯子对宋然道:“屋中还有些洗净的山果,我去拿来。”

  我起身往屋内走,宋然却也站起来,伸手拉住我道:“小尹。”

  我站定。

  三月前的那晚,我和子岑前脚刚追着皇上一道去了天牢,宋然和荣斌后脚就跟去了,跟得甚急甚慌,似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他们一路冲到天牢门口,却被个不知好歹的侍卫给拦下了。

  荣斌是个急性子,开口就叫,一声高过一声,把个侍卫叫得一张脸瓦白瓦白,却还是死扛着既不肯向皇上通报,也不肯放他们进去。

  天牢内一片死寂,宋然突然回过神来。

  后来的事,我其实也记不得太清楚。只知道恍惚间看见那道黄色身形晃了几晃,周围突然人声鼎沸,接着便被子岑扶出天牢,带回了学士府。

  再后来,便是在灵堂之上,听得皇上极寒极狠的声音。“你凭什么带他走!”

  九王爷只是笑,一直笑,伸手抱起那青衫墨发之人,缓缓走到灵堂门边。

  “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说这句话。”

  宋然红着一双眼站在灵堂内,一手死死握拳,掌心里一张薄纸,被浸的透湿。

  柳大人有危险,慎防。

  是宁七冒死从狱中托侍卫带出来的消息,一路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步。

  如此,都是命中注定。

  宁家本是九王的人。那时先帝尚在人世,九王还是皇子,奉先帝之名出巡湖广,在武昌与宁老爷子结成忘年之交。宁老爷子虽精明,一副精铁算盘打得通天响,却是个心眼实在的人,认定了九皇子,满心便只有一个念头,要为九殿下指日可待的江山出一份力。

  结果没盼到九殿下继位,倒盼来了晋和二年。轻飘飘一张圣旨,便断送了曾经在月下江边与他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也葬送了宁老爷子倾尽全力要为天下社稷做一番贡献的热忱。

  新继位的皇帝宁老爷子不是没见过,少年俊杰,器宇轩昂,倒也颇像个明君,颇像个有担待的人。只可惜斯人已逝,他与朝廷庙堂已再无半分念想。

  等到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湖广总督杨邵庭秘密私访宁府,要与他商讨大事时,他居然侥幸地想,若是事成了也好,也算是为那翩翩少年报了仇。

  后来他最宠爱的独孙不知从何处翻出来九殿下忘在宁家的一把折扇,甚是喜爱,拿在手中招摇过市,他也破天荒没去管,毕竟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些年,还记得那白衣殿下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鬼使神差,真真是鬼使神差。

  阳春三月,我跪在学士府院中,求皇上对宁玠网开一面。许过的诺,承过的情,也算是我柳言之再不欠任何人。

  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皇上的声音却有如一潭死水。可这么多年来,承受这附骨之疽,切肤之痛的,又何止皇上一人。

  慈宁宫中,太后端着香茶甚是和蔼地对我笑道,哀家听说有人替宁家老七求情,又听说有人对立嫡以长还是以贤有着再妙不过的看法,柳卿你以为如何?

  我缓缓躬身道,此事于圣上于臣民于社稷皆极为不妥,微臣自知行事鲁莽,顽固乖张,请圣上恩准微臣辞官以谢罪。

  太后噙了口香茶,又笑道,柳卿此话说的,倒像是哀家越权干涉政事了。

  我在护城河边同子岑道别。一壶清酒,十里长亭。

  在湖广时,宁七公子曾说过这么一番话。花前月下,适逢佳节,子岑你与他人小酌或者畅饮之时,只要能记得在下半分,在下便已心满意足了。

  原来竟是一语成谶。

  木屋后,石桌旁,宋然拉住我,“小尹,我此番,是来与你告别的。”

  我定睛看他。他道:“我被派往金陵去做安抚使,不知何年才能回京了。”笑了笑,又道:“来年荣斌与御史千金的婚礼,我若是抽不出身回京,你定要替我送一份大礼。”

  我笑:“这是当然。”

  宋然呵呵一笑,我便又开口问他,“金陵?我记得宁七也去了那儿。”

  宋然点点头,我心思动了动,道:“宁七只身一人,身子又弱,你去了金陵,若是能寻到他,万事烦请多多照料。”

  我送宋然来到山路口,宋然回身望着我,半晌方才开口道:“有些事,我本不应同你讲。”

  我继续坐在屋后山边看天高地远,缥缈尘世。宋然远去的身影早已淹没在青郁树海中。

  宋然说,子岑回绝了四皇子拜他做帝师的一番好意之后,便不知所踪。没有同任何人辞行,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石桌上,白毫银针仍在风中散着袅袅清茶香。

  那年茶楼上,这一缕茶香之中,我那一点兜兜转转的心思,一段隔了十年的念想,一番失而复得的欢悦,大概都被那袭蓝衫看在眼底,着实看了个清明透彻。

  我自嘲地笑了笑,有人在我背后道:“言之。”

  声音清朗温润,沐着春日里和暖的风。

  我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忽然记起几年前那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他也是这样施施然走到我面前来。

  那时清辉月色都化作他含在唇角眉梢的笑,屋外正是好风如水,细雨流光。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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