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麽?!”──说得好像她曾经干预过似的!
“就是说这些,没别的了,那我去睡觉了,晚安。”说完他站起来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他一直按母亲所要求的那样,随时保持挺拔的身姿,无论什麽时候也不许驼背,不许塌腰,不许靠墙或靠东西站或坐,即使是背对她的盛怒离去时的姿态也依然笔直。
田母看著卧室的门缓缓关上才真正了解自己是管不住这个儿子了。
田父对这件事的反应比预期的淡泊。
他早就觉得要出事,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了,好像是初中的某个暑假前不知妻子又因为什麽事委屈了儿子,那几天田恬的眼皮都是肿的,可见哭了好大一场。
但从那以後田恬就开始不对劲。
成天老气横秋的,原来还对每周末排得过满的时刻表抱怨几句,现在却一声不吭的按照计划行事,那些本该有的少年的朝气和活泼因子都不见了,或者说藏起来了。
“我早说什麽来著?逼啊,你就逼吧,现在好了吧?都把儿子逼成同性恋了。”
田母也勃然大怒:“什麽?!他是同性恋关我什麽事儿?没见父母管孩子还能管出同性恋来的!!”
田父指著她:“你看你这样子,你就凶吧,早晚我也变同性恋!”
“你说什麽?!你们父子俩是想合起来把我气死吗??”
实在吵得太大声了,田恬戴上耳机,和缓的音乐也挡不住母亲愈加拔高的声调,音乐和争吵交错穿梭进行。
浅浅的愧疚下是阴暗的满足感,他一直活得很累,直到此刻才稍觉安慰,如果十几年的辛苦能够换来正视自己性向的机会,那其实是值得的。
另外,他还觉得得意。
幸亏没有坦白对象的名字,而且还是当年被母亲认定会拖她儿子後腿的孩子──如果被她知道了,八成又会刚愎自用的认为:我儿子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於那个男孩!
43
周六,中午,是田家例行的聚会时间。
田恬到的时候家里其他成员都已就坐,父亲和小叔叔隔著圆桌正聊得火热,母亲在看电视,但神思显然不在剧情上,一手撑著下巴不知在想什麽,桌上是热气腾腾的大碟小碗,菜已上桌,看来就等他了。
“爸,妈,小叔。”田恬打著招呼,先把怀里沈甸甸的一箱水果放好,才转身将门关上,回过身来说道:“这是正宗的玫瑰香,甜但不腻。”
“真的假的啊,这刚几月份啊,葡萄已经上市了?”小叔叔走过来,扒开纸箱子,从缝隙里拈出一枚紫得发黑的小粒葡萄,端详著:“呦,还真是玫瑰香!”也不拨皮,直接扔进嘴里,“甜!”又拍拍田恬的肩:“以後我也托你买葡萄好了,田恬买的就是甜嘛!”
“唉,你怎麽也不洗洗就往嘴里扔?你知不知道那上面多少细菌啊?还有农药……”田父在一旁搭腔。
“哎呦大哥,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小叔叔回道。
“唉,田恬你还愣著干嘛?还不去洗手准备吃饭?就等你一个呢。”说著看了旁边的妻子一眼,“你可别学小文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那套,你不洗手我可坚决不让你上桌。”
小叔叔耸了耸肩抓了张纸擦擦手,回到自己的座位。
田恬笑了一下走向卫生间。
待儿子打开水龙头田父才小声说:“唉,孩子他妈,既然都松口了,事情也就这样了,你就笑一笑嘛。”
他眼见著这母子俩打了这麽多年的仗,他夹在中间著实不好过,现在总算有了和平的眉目,终於能够一家四口欢欢喜喜坐下来吃饭了,太不容易了。
在这旷日持久的战役里,田恬绝对是大获全胜的一方,而他,作为战败者的丈夫,安慰和疏导是必要的工作,幸好还有小文在中间调和。
田母没理他,依然盯著电视机。
田父咂了咂嘴,又转向自己的弟弟:“唉,我说小文啊,你今年得有三十五了吧?”
“什麽啊,大哥,你咒我啊?我11月的生日,还有小半年呢!”
“那也三十四了,我说你到底还要不要成家了啊?”
田斯文没料到战火这麽快就烧到他这来,赶紧捧著碗跑到厨房,吆喝道:“今天我负责盛饭啊,你们吃多少都跟我说啊!”
田父压下眉头,刚想再说点什麽,一直不言语的妻子忽然转过脸来,叱道:“你个老糊涂。”
忽然被妻子搭理了,田父喜不自胜,赶紧抬起眼皮详询问:“我哪老糊涂了?”
田恬这时刚好从卫生间出来,田母便住了嘴。
这顿饭吃的不好不坏,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堆想说的话,却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平和,硬是和大鱼大肉米饭蔬菜一起卷进了肚子,最後,还是田母先开了头。
“送你那个朋友去机场了?”她著重强调了“那个”朋友。
田父和田斯文一同看向她。
“恩。”田恬点点头,抓过纸巾来擦了嘴,又道:“等他回来,我领他来咱们家。”
“什麽?还要来咱们家?我不同意。”田母立刻反对,她就知道,在这种事上,一步也不能退,勉强接受儿子喜欢男人这一条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他还不知足,又央著她以权谋私,现在可好,居然要带人上门了!
想到在网上看过的那些同性恋男人的照片,她就不可抑制的露出嫌恶神色──除了她儿子,其他喜欢男人的,都是搔首弄姿的变态!
“那什麽……这是好事啊,看看那是什麽样的年轻人咱们也放心不是?”田父看出田恬也变了脸色,赶忙打起哈哈。
“对啊!大嫂,咱们田恬单身这麽久了,总算有个伴儿了,这是好事啊!”田斯文也跟著说道。
田母分别瞪了他们二人一眼,轻声斥道:“同性恋都是遗传的,瞧你们老田家那点基因!”
田斯文抓过一张面纸低头擦著脸。
田母又转向田恬:“你之前找我要脑内科的杂物房……就是为他?”
“是,”田恬一脸的光明磊落:“其实之前出柜也是为他。”
“什麽?”出柜……那不是高中时候的事吗?田母浅色的柳叶眉又慢慢竖起来。
田恬无所畏惧的继续说道:“其实我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他了。”
“初,初中??”
除了早就知情的田斯文外,其余两人都镇静了。
“田恬啊,初中……你才多大啊?”田父结结巴巴的说,下一秒却被田斯文扯了扯袖管,示意他别插嘴。
“好啊,好啊……”田母紧紧抠著桌子边,“原来是早有预谋啊……”
初中……在她心目中那是遥远美好的年代,那时田恬还乖巧得可爱,她让他往东,他就不问西在哪,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上男孩子了。“你初中就喜欢他,你们不就是……”
“是初中同学。”田恬点点头,“他叫陈圆圆。”
“陈圆圆?”
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叫这种女气名字的男孩不多,她一定在哪听过,田母皱起眉,使劲回想。
“您还记得吗?他当时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因为学习成绩不够好,您要求我和他绝交,但是这麽多年了,我始终放不下他……他也一样。”田恬轻声说道,并摘下眼镜在手里慢慢摩挲,说这些时,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啊!!”田母捂住嘴,不可置信的望著自己的儿子。
原来是他!
闲懒的教室,阳光透过窗子将课桌打成浅淡的白色,十三岁的田恬歪著膀子半倚著窗框,一脸笑意的注视著从自己座位上转过身子的少年。
当时她只顾上愤怒了,完全没有看清那个孩子的样貌,现在猛然去回忆,也只剩下这麽一个零星的画面,那个懒洋洋的少年……
竟然是他!
田母闭上眼睛,脑子里嗡鸣作响,几乎站立不住。
“是他又怎麽了嘛,从小培养的感情不是挺好嘛。”田父见状赶紧揽住妻子的肩。
“你不懂……”田母抬起颤抖的指尖,慢慢抬起来,指住站在原地的田恬:“原来……原来从那麽早就开始了,到底,到底……也被他带坏了……”
“妈,不是您想的那样,是我先……”
“不许说了!!”田母大声打断他,“我不见他,你也不许带他来!”
“妈!”
“哎呀这是怎麽啦,那个陈圆圆又怎麽啦?不是好好的嘛,怎麽又呛上了呢?”田父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田恬深深吸了几口气,尽量平心静气的说道:“妈,我带他来,是对你们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尊重。毕竟,毕竟……我是打算和他一起生活的。”下一秒话锋一转,又有些强势:“所以我希望您不要对他怀有偏见。”
田母本来半倚在丈夫怀里,一听这话立时精神起来,柳眉倒竖:“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什麽话!?还不许我不想见了?!”说著用力一拍桌子,搭在碗沿上的筷子叽里咕噜滚了一地,“你还当我是你妈吗?!有这麽和妈说话的吗!”
田恬也有些动气:“我就当您是我妈,才说要带他来,要是不相干的人,我带回来干什麽?”
“你,你……”田母气得大口喘气,一面抓著丈夫的手臂说:“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妈,怎麽找个男人回来也忘了妈呢?”
即使是母子关系最淡泊的那几年,田恬也鲜少如此伶牙俐齿的和她针锋相对,这种刺激她受不了,忍不住又怪上陈圆圆,对,那时让他和那个孩子绝交,他不是还哭了一大鼻子麽?这是报复我呢?
田父看他们又要吵起来,赶紧从中调和著说:“不是还一周呢吗,到时再说,到时再说!现在吵什麽啊。”
田母还不罢休,抚著胸口道:“你看看他,让那个男人给勾了魂啊,现在好日子过上了,就忙著去别人家里当孝子贤孙了吧?要不怎麽不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呢!”
“我没有!”
“没有?你敢说你没去过他们家?”田母眯起眼睛。
“去是去过,但是……”田恬露出踌躇的神色,像是不知怎麽叙述。
田母捕捉到这微妙情绪,迅速问道:“怎麽?难道他们还嫌弃你?”
田恬一愣,刚要为陈家父母辩解,话头却被小叔叔带过去,“哎呀大嫂,隐瞒性取向这种事再常见不过了!尤其是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我估计吧,陈同学应该还没和自己父母挑明……”
陈母一怔:“为什麽不挑明?难道他还嫌弃我家田恬不成?”
被小叔叔悄悄掐了下手臂,田恬立时明白了,谨慎的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和陈同学在网上聊过几次,我觉得是个好孩子,体贴,敏感,又善良,但是可能就是缺乏勇气吧。毕竟不是每个同志都有咱们田恬这种破釜沈舟的气度嘛!”
田母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世界上的母亲可能都是这样,再怎麽数落自己孩子,也不许别人多嘴一分一毫,若有不识相的路人冒出来和她一起讨伐,那麽她肯定第一时间跳脚。
只见她思索了一会,抬起头便问田恬:“那个谁谁谁什麽时候来?”
田恬怔了一下,随即道:“等他从意大利回来,大概一周吧。”
“行,到时我要和他谈谈。”
“这麽说……您同意我带他来了?”田恬眼中冒出精光,小叔叔打闹似的搡了他一把:“这不就是同意了吗!傻小子!”
44
当天晚上,几人各怀心事。
田斯文像往常一样,留宿在大哥大嫂家,洗漱之後便趁夜深人静溜进田恬的房间。
自从和家人关系恢复後,基本每周都会参与家庭聚餐的田恬也会在家里住一晚,虽然大部分时间他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的卧室还是老样子,虽然中间装修了一次,但东西和摆设却没有变化。
小叔叔敲门时他正在写周记。
快三十的人还每周认真写周记,这确实很好笑,但这也是他坚持了很多年的一个习惯,像喜欢某个人一样,一旦拎起就不容易放下。
他乐於把一周内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有时是寥寥几笔,有时却文思如泉涌。
依然是蓝黑色墨迹。
“我说,咱俩商量个事啊~”小叔叔一脸促狭的关上门。
“哦?”田恬把钢笔在手上转了一个圈。
“给我看看你的陈同学~”小叔叔一面说眼睛一面往书架溜去,那里的书万年都不会换位置,虽然都是从小到大的课本笔记本,但他相信依田恬的性格,肯定留著初中照片之类的。
“这样啊……”田恬似笑非笑的站起来,却没有向书架走,而是踱到窗边,装模作样的朝外面看了一眼,说:“看他干吗?你该看的在那呢~”
“唉?今天轮到他值班麽?”小叔叔也赶紧凑到窗旁向外看去,重重树影下,保安的值班岗楼果然亮著灯。
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看到侄子弯著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又说:“嘁!谁要看他啊,那家夥话太多,烦!”
烦?明明是人家在烦你吧……
田恬看他一眼把腹诽咽进肚子。
“不过说起来呢……”小叔叔又一脸担忧的在床上坐下,田恬合上周记本转过身来,做聆听状。
“我怎麽觉得你妈也就是我大嫂好像瞧出点什麽了?你看今天那话敲打的,又是遗传,又是基因的……”
田恬仰起脸想了想,顺手摘下眼镜,道:“有可能。”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我出柜後,我妈都快成同性心理研究专家了,对这个看得一门灵。”
“不,不会吧。”小叔叔一脸惨淡。
田恬撇撇嘴说:“你怕什麽啊!当初怎麽劝我来著?”
言下之意有点瞧不起对方这谨小慎微的样子。
小的时候他就和这个小叔叔特别好,也因为两人年龄相差不那麽大,相处起来一点长辈晚辈的概念都没有,尤其在田恬最痛苦的那几年,小叔叔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小叔叔若是有难,田恬自然要义不容辞鼎力支持的,但就怕这叔叔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哎呦……你不懂哎……”小叔叔苦哈哈的抱起二郎腿,“你也就是觉悟得早,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意思,年轻嘛,冲动嘛,出柜就出了,但换成我这个年纪……就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