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就不信射不死你!”额图罕只觉怒意直泛上来,厉声下令:
“再给我射!看他有三头六臂不成?”听得这般吩咐梅霓雅不由皱眉,高舒夜是一定要杀的,可额图罕这般不顾敌我混杂、只顾开箭,也是甚为过分。
又一轮箭雨过去,白衣上赫然多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然而公子舒夜已然杀到了城下,傲然仰头。那样清冽而充满杀意的眼神,让城上坐拥大军的额图罕不禁一凛。公子舒夜拖着斩马刀来到城下,气息平匍,忽地将刀一扔、手一按城墙,便如一羽白鹤般凌空掠起。
——竟然敢这样跃高于万军之中?真的是走投无路、非要冲入内城去了吧?
无论怎样的高手、在半空中便无法再借力,这样跃出无异于将全身空门大露,只等底下千万军士来射。额图罕一惊,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用尽全力挥鞭下令四军:“攒射!统统的给我射!把他射成一只刺猬!”
梅霓雅皱了皱眉头,忽地觉得有点不对:高舒夜出身修罗场,对于搏击刺杀一道堪称绝代高手,怎会如此孤注一掷?
然而额图罕却大笑着,连声下令:“拿弓来!拿弓来!看我射下这小子!”
旁边立时有一名军士应声上前,低头恭谨地捧上了一张玄铁长弓。额图罕站在大纛下,张弓搭箭。正要射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心里凭空一冷——就在这个刹那、黑色的短匕首无声无息剜入了他的心脏。快而准、直透三重铁甲!
动手的是那名献弓的士兵。头盔上的护颊遮住了他的脸,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然而此刻一击得手,他扬头冷睨、眼神却亮得如同寒星。
“墨香?!”月圣女在一刹那认出了这名久已不知下落的杀手,震惊不已。失踪了十年的修罗场第一杀手、居然出现在敦煌城头!她见多了激变,此刻脱口便唤:“十二黑衣、全力捕杀!”她身侧十二名黑衣刀客立时发动,向着城头的刺客包围过去。
就在这兔起鹄落的一瞬间,那边万箭齐发、却已然射落了那袭白衣!带血的白衣向着城下如林的刀兵中急坠,底下士兵们发了一声喊、便齐齐聚过去。然而墨香不管不顾,却径自掠向城头,夺过一张弓、急速射出一枝箭去!
“舒夜,快!”他一声大喝,箭射向虚空。半空中箭杆喀喇一声折断,然而借着那一踩之势,原本力竭的身影再度硬生生拔高了三尺,手指一搭城头便跃了上来。同时,那一袭浴血而出的白衣飘坠于地,上面已经千疮百孔。
“好险。差点成刺猬。”墨香喘着气,着看底下如林的弓箭,笑,“金蝉脱壳。亏你反应得快、半空就把衣服脱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脱衣,倒还是第一次。”只剩里衣的高舒夜同样微微喘着气,回答。那样万军中一路杀下来,身上已经有了多处箭伤,然而他只是应合着同伴的调侃——从来都是这样……在多年来的联手行动里,越是危险的关头,他们便越是平静和放松。 “糟糕,是修罗场新培养出的十二黑衣。”看着那一列逼过来的黑衣人,墨香迅速判断了一下,“算是我们的晚辈了——可二对十二,打不过。” 公子舒夜提剑和墨香背向而立,怒:“打不过,那就快逃!”
墨香用眼睛迅速丈量好了方位,急速低声:“离内城城门三十丈。需连过十二人,我们一人负责六个。有把握没?”
公子舒夜冷笑:“我们哪次出手时有过把握?”
一语未毕,仿佛心有灵犀般、两人同时扑出。墨魂和承影划出了凌厉的弧度,分取左右两路。同样修罗场出身的十二黑衣拔刀拦截,彼此的那些招式、居然都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这些后辈们怎么会是同行前辈的对手?墨香和舒夜大笑起来,联剑出手,恍然间竟似回到了当年一起杀了监场妙风的时候。
月圣女梅霓雅看着一黑一白两道闪电掠去,十二黑衣难撄其锋芒、纷纷被击退。她连忙厉声下令放箭,然而她虽为公主、却无兵权,周围士卒一时间竟不敢动。
墨香和舒夜一旦联手、这世间没有什么能挡住吧?
在杀退最后一名黑衣杀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冲到了内城下。公子舒夜对城上的敦煌守军大喝开门、然而一抬头,却看到了城头上那个甲胄鲜明的白袍少将。他的眼神骤然一变。
——连城?竟是连城穿了自己的盔甲、带兵守住了内城!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地有了极其复杂的感觉,不知道是欣慰、抑或绝望。他一直期待着这个二弟能独挡一面,如今发现连城果然有这样的才能时、却惊觉自己被重新逼入绝境。
“墨香……你算漏了一点,”微微苦笑着,公子舒夜击退了几个逼上来的回纥士兵,和墨香再度背向而立,说话间已然有些气喘,“什么三十丈啊……有连城在,这个内城我是死也进不去的。这回怎么办?再一起梯云纵掠上内城去?这回可真的要成活靶子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背后的墨香许久没有回答。公子舒夜忍不住回身,忽地觉得自己背上温热一片。反手摸去,竟然摸了一手的血!
“墨香?墨香!”他大骇,转身去扶住那个眼神开始溃散的同伴,一扶之下,又是满手的血——那件黑衣上已然浸满了血,然而被黑色压住了、竟是一直不显。墨香勉力拄剑,不让自己倒下,然而脸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方才一连串的激斗,实在是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再也装不下去了。
“连城!开门!”公子舒夜终于忍不住对着城上的兄弟大喊起来,声音里带着惊惧,“快开门!我求求你,快开门!我可以不入城,但你要让墨香他进去!”
那是他桀骜半生、第一次出口哀求。然而,城头上那个穿着盔甲的人却掉头离去了。
面对着身后逼过来的回纥大军,公子舒夜只觉心里一点点地冷透。他再也顾不上别的,将墨香推在身后,拔剑回头对着那缓缓围上来的回纥士兵。外城上,月圣女在冷笑,看着走投无路、被迫返身回到天罗地网中的两个人。
那样的情况下,他心知已然无幸。然而有什么比救墨香的命更重要?再也顾不上保守什么秘密,公子舒夜忽然间豁出去了,一边不停挥剑杀掉逼过来的敌人,一边大喊:“连城你听着!城下这人、就是帝都十年来照顾你的人!便是鼎剑候!你快开门、快开门啊!” 不停的有士兵逼过来,不停的砍杀。血溅了他一脸,他却拼了命大喊,不敢停下手。
“什么呀……”耳边有人喃喃,忽然间腰中便是一紧、他下意识挥剑砍去,看到的却是墨香苍白无血色的脸,他的同伴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拉从乱兵中拉回来,指给他看:“内城的门已经开了……你、你还鬼叫什么呀……”
穿着他的盔甲、连城站在打开的城门后,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公子舒夜又惊又喜、再也来不及多想,便扶着墨香掠入了门中。身后回纥士兵跟着涌进来,然而门内带兵的霍青雷显然早有防备,一边急令关门、一边两旁埋伏的刀斧手便一拥而上,将那些回纥番兵杀于当地。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霍青雷只得空说这么一句话,便继续带着士兵堵城门去了。
公子舒夜扶着墨香站在内城里,生死逆转之下、感觉恍如隔世。几步之外,全副戎装的高连城站在那里,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公子舒夜喘息着,微微点头:“二弟,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放心,这次你有本事守住敦煌、这套盔甲穿上了就不用再脱下来!——只要你照顾好鼎剑候、要我退出敦煌回到外头乱兵里去都可以。”
连城嘴巴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忽然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低声唤:“大哥!”
那一句爆发的哽咽宛如惊雷击下,让出生入死毫不改色的敦煌城主都呆在了当地。他看到连城踉跄着冲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语不成声地叫着他大哥。那一瞬间公子舒夜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记忆中,二弟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大哥罢?
“大哥!大哥。”刚指挥大军连番血战、守住敦煌的年轻将领,此刻忽地像孩子一样哭出声来,“我都知道了……绿姨、绿姨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公子舒夜震惊地看着二弟,看着他从怀里拿出的那张信笺,上面有着斑斑墨迹: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我想去找你回来的…可你不在,回纥又忽然来袭……我、我只好穿了你的盔甲去上阵,”连城眼里是湿润的,完全不掩饰内心的激动和痛悔,胡乱解下自己身上的戎装,“还给你!我不是想夺城主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怕敦煌落入回纥手里……”
——那一个瞬间,公子舒夜看着孩子般痛哭的二弟,忽然间百感交集。
真是个傻孩子啊……毕竟有着杀母之仇,可在看到那些信笺之后、就如此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多年的积怨?就算不论私怨、此刻他开城将自己迎入,同时也是放弃了成为敦煌城主的权力!那个傻孩子……
“现在…你知道,我、我为什么要把他…教成这样了吧?”墨香的眼神溃散开来,因为身上的伤痛而面目抽搐,却慢慢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和你、和你重新做回兄弟……我、我……”
然而话未说完,公子舒夜只觉肩臂间忽然一沉、墨香浸满了血的身体猝然压了下来。一个扁平的碧玉瓶子从失去知觉的人手里掉落,瓶子里已经空了——极乐丹!墨香服用的、居然是那瓶从莺巢顺手拿走的极乐丹!
正是靠了这种迷幻药的药力来麻痹身体、缓解痛苦,重伤的人才撑到了现在。
“墨香!墨香!”
归去来
长河落日,狼烟滚滚。三日后朔方、酒泉等地援军陆续到来,回纥大军自行解去,只留下一地辎重尸体狼藉。然而趁着战乱,大光明宫东来的明教教徒、却成功地在月圣女梅霓雅的带领下绕外城而过,去往中原。待得战局平定,已然追之不及。
收回外城后,敦煌城主一边写下奏章、将此事告知大胤王朝,一边着手整理残局。
这一场混乱过去,惊惶的仆婢们才发现绿姬自缢于瑶华楼上,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既然城主对二公子有恩、她便不能为主母复仇。而将敦煌出卖给回纥,亦无颜再见霍青雷,故以死相谢。只求城主日后善视幼弟。 公子舒夜见信,久久不语,命人将绿姬安葬于老城主夫妇坟冢之旁。 少年时就和绿姬认识、他知道她原本也是聪颖善良的人。然而权势和阴谋扭曲这个女子的灵魂——而这个女人一生的阴狭恶毒,说到底、只不过来自于对昔年恩人的忠义。但最后,她毕竟不曾毁了那些玉管书信,而选择了把真像告诉了连城——只看在她这一举动上,他便原谅了所有。然而她竟还是寻了一死。
此战过后,敦煌城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秩序。可大胤王朝风雨飘摇、明教此番又穿城东去,只怕从此中原无论在朝堂上还是武林中,都不会安稳了吧? 时局严峻、只不过在敦煌修养了三日,鼎剑候便马不停蹄地秘密东归。
敦煌城外黄沙漫天,斜阳将两人的剪影拖得很长。一骑侍卫由候爷的谋士长孙斯远带领着,在远处等待王侯话别完毕。古道又西风,帝都人归去,风沙中驻足一叙别情的又有几人?
“别婆婆妈妈了,我回帝都后一定小心就是。”黑衣的鼎剑候有些不耐,翻身上了乌电骓,忽地笑,“以后别再乱吃那种药了,死小子!我离开修罗场后半年内就戒掉了,你却越来越沉迷。这次刚一见你的时候、那种活死人的样子可吓了我一跳。”
送别的白衣公子微微一笑,只是道:“你这次一口气吃了一整瓶,回去也要再戒一次了。”
鼎剑候在马上看着同伴的脸,忽然间有些忧心——怎么又变成了那种消沉颓丧的气息?仿佛绝世利剑出鞘一斩、便又立即回到了鞘中,此刻舒夜的表情是如此疲倦而淡漠,完全没有了几日前纵横沙场、令千军辟易的凌厉锋芒。那样的苍白、阴郁而沉默,仿佛又成了莺巢里那个醉生梦死的奢靡城主。
尤自记得舒夜说出“生无可欢,不如就死”那句话时候的表情,他不禁悚然。
鼎剑候忽然间重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重重拍了拍公子舒夜的肩膀,抬起手来,指着南方苍黄的天际:“待得大局定后,就去苗疆找她吧!我知道你不愿做皇帝,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
黄沙簌簌吹到脸上,公子舒夜抬起头来极目看着南方,眼里却有一种宿命般的苦笑——十几年了,与她一次又一次地擦肩而过。命运、似乎没有给过他们两人半分的机会。情义自古难兼顾。自从在祁连山顶上面对着种种取舍、向敦煌方向迈出那一步后,他就再度失去了沙曼华——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冷漠的世上、内心存留着的唯一梦想。却脆弱得触手即碎。
他不自禁地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将手按在胸口正中,蹙起了眉头。
时隔多年,那一处的伤痛依然刻骨铭心——仿佛那一缕被射碎在他血肉里的秀发,蜿蜒着在他血脉里蔓延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心包围,令他日夜不忘。然而,那一缕秀发的主人,如今又在这苍天下的何处?
鼎剑候看着他默然的表情,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一定会找得到的!等我搞定了帝都那边的局面,便下令普天之下帮你一起找。” 公子舒夜只是一笑:“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想着假公济私?”
“天子无私事。”黑衣的鼎剑候蓦然大笑起来,眉间睥睨,忽地顿住了笑声,“即使你找不到她,你还有兄弟!——别说什么生无可欢的屁话!生无可欢?生无可欢为什么你那时候还在那儿拼命杀敌?你还不想死,是不是!”
公子舒夜微微一怔,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沙曼华是他的梦想,帝都权势则是墨香的霸图。也许人的一生里、追逐的是梦想和霸图——而在那之上,却依然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兄弟、和故土。那是他生命里永难放下的重负。有时候、人们偏偏只是因为这样的重负而极力奔走。
白衣公子忽地振眉朗笑,回身离去:“好,回帝都自己小心,我等着你做皇帝!”
鼎剑候策马归去,扬起一路黄尘。公子舒夜看着那一骑在侍卫的护送下离去,便缓缓转过身去、安步当车,在如血的斜阳中负手独自归去。 敦煌城外的战场上,依然狼藉着满地尸体,苍鹰盘旋着叼食死人的血肉。砂风呼啸,卷起几个小小的旋风,仿佛那些新死去的灵魂出了壳、在原地盘旋起舞。远远的有几个影子孑孑穿行在沙场里,埋葬着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回纥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