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放你走了?”
“幸好他放我走了。”影子耸耸肩。
“原来是这样。”秋无意淡淡的回应道,“还有点事情问你……”他忽然神色一愕,低声道,“教主?”
影子一惊回头!
刹那间,一根手指伸过来,迅疾无比的点遍他全身大穴,两只手轻轻扶住软倒的身体。
“你……居然对我使诈?!”
影子本应大怒,但他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无意,别固执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死在台上你也胜不了他的……”
“屈墨,你看好他。今日不许把他穴道解开,否则惟你是问!”秋无意恍若未闻,把屈墨叫到近前,沉声吩咐道。
“等等!“影子在背后大声叫道,“秋无意,你发誓你一定要回来!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秋无意回身注视他良久,微微一笑。
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台去,影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躺在身旁的殷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眼睛低低垂下,已有泪光。
秋无意上台之后只做了一件事。他用剑在擂台上划出一个三丈的大圆。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晚辈不才,想和慧嗔大师一招定胜负,出圈为败。”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以为秋无意疯了。
秋无意轻功天下第一,若身不能出圈,再好的轻功也无法施展,岂不是断了自己唯一的生路!
“秋施主。”慧嗔道,“一招定胜负,事关重大,老衲会全力出手。届时情形,只怕老衲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
秋无意一笑,“多谢大师关心。晚辈主意已定。”
慧嗔不语,运起护身罡劲,宽大僧袍倏然如鼓满了风般的涨起,展动不止。
然后他面向秋无意双手合十,喃喃低语,“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一字一音,一音一力。
每吐一个字,手上绵绵不断的劲气就汹涌一分。
如不是此时此境,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如此干枯瘦小的身躯中,竟然蕴涵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他说了八个字,秋无意就已退了八步。
眼下一瞄那三丈方圆的圈就在脚下,他咬了咬牙,在圆圈边缘刹住身形。
刹那间,气血猛地一颤,心头如遭雷击!
秋无意强行运气,按压住心头气血翻滚,把涌上来的那口血硬生生逼回去,微笑拱手,“请。”
慧嗔叹息一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这又是何苦。”
秋无意敛了笑容,“苦海无边,回头亦无岸。四处无涯,晚辈无路可退。”
慧嗔大师摇摇头,“魔障!魔障!!” 他闭目良久,忽然睁眼暴喝道,“老衲一掌再无留情,秋施主留意了!” 寒风萧瑟。周围寂然无声。
真气蕴满三周天,慧嗔双目嗔视,宛如怒目金刚。浑身僧袍随真力运转鼓动不休,周身肃杀之气大盛。
慧嗔对面数丈之处,秋无意执剑默然而立。
观战的屈墨被那股逼人罡力迫的几乎窒息,眼见秋无意却只是松松挽了个剑花站立,浑身四处皆是破绽,对着眼前强敌竟似无半分战意。
看他举动如此反常,旁观众人纷纷露出诧异不解的神色。
如此生死攸关的关头,秋无意却抬起头,遥遥对着卓起扬闭关所在的澈剑峰的方向望过去。神色间似蹙似喜,似乎满怀宽慰,又似乎满心遗憾。
良久,他收回目光,对慧嗔微笑道,“只盼来生再陪大师下棋了。”
屈墨看着那神情,一个念头闪过心底,忽然惊出一身冷汗来!
再顾不上什么对决无声的规矩,他抢上几步,用尽力气大呼道,“秋左使!苍流教危机之际,重任在肩,秋左使不可轻生啊!”
旁观众人本就在窃窃私语,听闻屈墨如此大呼,顿时恍然。
难怪秋无意自知不敌,却依然出面迎战。
难怪出面迎战,却无半分战意。
难道他竟是为了维护苍流教威名,不惜以身徇死么!
慧嗔心头不由一震。
眼见面前青年在夕阳下执剑而立,身上白衣被劲气逼得狼狈,那神情却是一片恬淡平和。心念转动间,那份除魔卫道的杀意忽然流泻了大半。
再怎么心狠手辣,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啊……
不知不觉的,心头忽然滑过与这个年轻人树下对弈的画面来。那个时候,他还只不过是个客居萧家的少年……
蕴满了内力,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凌厉一击的手掌缓缓放了下来。
“秋施主,你走罢。”慧嗔叹道,“你刚才勉强停住时已受内伤,至少要静养半年方得痊愈。不如索性忘了这里,走得远远的罢。五年之内不要回来了。”
秋无意垂头不语。过了半晌,他低声坚持道,“大师,我们之间还有一招。”
“……好罢。”
慧嗔在圈中站定,注视对面良久,忽然运起掌力,凌厉一掌拍了过去。飓风般的掌势卷起地上砂砾狂啸,几乎笼罩住三丈之内的两人身形。
萧初阳站在十步开外。看到这样一掌的时候,他就知道秋无意定然不会死在这里了。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看过慧嗔大师出手。若当真运起十成功力的时候,他的掌势反而轻飘飘的,看起来就像连一片落叶也挥不动。
这样的狂风卷砂,慧嗔大师一身的功力最多只用了五成。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一点,萧初阳绷紧的心顿时缓和下来,隐隐松了口气的感觉。
秋无意的手一直按着剑柄,依然垂着头,仿佛被师长训话的学生。
不过弹指时辰,慧嗔的掌力已经落到秋无意身前,看起来威猛凌厉,两股掌力却大部分在半空互相抵消了。
就在这个瞬间,秋无意突然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如同天幕中的星辰,明亮,炫目,耀眼逼人。
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怎么可能甘心退出!
萧初阳的脑中轰得一响。两个大字瞬间闪过心头——
有诈!
就在这一弹指的刹那,秋无意拔剑了。
仿佛是天际的第一抹微光,水银泻地般流动着的光华。
快捷无伦,后发先至的一招。看到的时候,剑已在眼前。
萧初阳的脸色倏然变得僵硬无比。他的手指紧紧捏成拳,握到惨白。
电光火石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那一招。因为那本来就是他无比熟悉的招式。
秋无意用的,竟是他洛阳萧家的绝技,惊鸿一剑!
台下大乱!
几个少林门下弟子冲过去将慧嗔扶起一边,探了探鼻息,真字辈的达摩院弟子急忙聚过去,替师叔运气疗伤。
秋无意撑着地面站起来,冷冷擦去自己嘴边的血丝,冷冷看着愤怒的白道弟子在台下破口大骂。
几个苍流教弟子过来想要扶住他,他甩手挥开,只盯着萧初阳问,“萧盟主,请问这一场,是武林同盟胜了,还是苍流教胜了?”
声音似乎不大,却压过了在场所有的声音,回音在山峦间嗡嗡的回荡。
白道众人显然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秋无意在受了慧嗔一掌之后还有如此深厚功力,竟似没有受到什么伤损。
惊骇之下,连破口大骂的声音也小了,望着他的眼神满满都是惊疑不定。
秋无意却不再做声,只是盯着不远处站立的萧初阳。
萧初阳神色冰冷。
场中沉寂良久,他缓缓抬起眼。眼中蕴涵的种种沉淀情绪,深沉的看不清楚。
“此场比试,双方均出落出圈外……应计平手。”
秋无意立刻接口道,“既然三场打成平手,理应再决胜负。”他转身对台下道,“今日已晚,各位若无异议,明日再战。”
在不满的吵嚷和大声咒骂声中,苍流教弟子和白道各派门下开始面向东西峰的方向分批离场。
秋无意站在台上,冷眼看着台下人群渐渐稀少。
萧初阳站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的注视天际夕阳。
“秋无意,我今日真的很佩服你。”
萧初阳的视线依旧凝视西方,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自己。
“你自己想必也知道,如果慧嗔大师不想留你活口,你如何也活不到现在。他处处慈悲为怀,对你几次三番手下留情,你竟然忍心对他施以辣手。”
“其实你早就计算好了。从开始划圈的时候你就开始计算,无论是出圈为败的规则,慧嗔大师的慈悲心肠,你自己的受伤,甚至让所有人认为你想以死殉教,你都计算进去了,是不是?”
萧初阳回过头来,眼神寒得似冰,“秋无意,你果然好心计,萧某佩服得很。”
秋无意神色漠然的望着台下众人来来去去。“……随便你说什么。说我卑鄙也好,不择手段也好,今日这场比试,我绝对不能输。”
萧初阳恍若未闻,转身向台下走去。
“站住。”
秋无意从怀里掏出续命丹的玉瓶抛过去,“里面的药喂他吃下去,每日一粒,连服三日,可保无恙。”
萧初阳旋开玉瓶,往里面瞅了几眼,嘴角弯起嘲讽的弧度,“连服三日,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罢。”
秋无意冷冷道,“若是怀疑药里有毒,就丢了喂狗好了。”
萧初阳道,“好。”几步下台,随手把瓶子抛下斜坡沟渠里,不再看一眼。
秋无意默然站了片刻,强撑着一口气,走到没有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去。靠在门后的树干上,捂着痛如刀绞的胸口,勉强试着运气。
方才交战的时候,他结结实实受了那最后一掌。虽然只有五成功力,还是震得心脉差点移位。若不是硬生生把淤血咽回去镇住白道诸人,苍流教群龙无首,只怕风云顶上会当场大乱。
真气缓慢运过四处经脉,所到之处,剧痛如万针磔骨。
眼前突然发黑,哇的一口,胸口淤积的鲜血尽数喷了出来。
耳边嗡嗡如雷鸣,周围声音再次清晰的传入耳际的时候,他听到有苍流巡值教众四处寻找他的响动声。
慢慢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唇边血渍擦拭干净,秋无意挺直身躯,若无其事的从阴影里走出去,微笑道,“我在这里。”
第六章
入夜了。
今夜的月色,一如昨夜般明朗。
秋无意和衣躺在床上,身体疲惫之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处就隐隐作痛。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无意,怎么了?”
外屋帘子掀开,一个轻捷的脚步走了进来。若是影子看到这个人出现在风云顶上,定然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秋无意一笑,坐起来,“二哥,你当真准时。”
“生意人诚信第一,自然要守时。”纪鸿熙笑眯眯的在窗前坐下。“人呢?”
秋无意指指里屋,“床上。穴道还没有解开,你正好可以带他下山。”
纪鸿熙点点头,进去唧唧嗦嗦一阵,怀里抱了个粽子似的走出来,依旧坐下。
“我从你这里带走个人,需要什么作交换么?”
秋无意叹气,“交换就不必了。以后不要说是我把他卖了就好。”
“呃……”纪鸿熙摸摸鼻子,把粽子外面裹的被子掀开条缝,往里面看看,“他好像已经听到了。”
秋无意苦笑,“那就麻烦以后看紧他一点,不要让他有机会来找我报仇。”
“那是当然。”纪鸿熙笑道。
“时候不早,请二哥趁夜下山罢。”秋无意指指床头一沓书简,“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不能远送了。”
纪鸿熙也不多话,立刻起身。
走到门口,他又走回来,把一个四方形状的陶瓷药瓶放在床头,“纪家的伤药,虽然不是天下最顶尖的,也总比没有好。”
说到这里,他拍了拍秋无意的肩头,“明日……务必保重。”轻叹了口气,悄然离去。
秋无意垂下头,凝视着手中那个四四方方的药瓶。
然后他把瓶中的白色药丸倒出一半来,尽数服下去,翻身下床。
有些事情,只适合在黑夜中去做。
今夜,只怕是最后的时刻。
而他的目的地,就是卓起扬闭关的所在,澈剑峰。
自他回来起,卓起扬就在苍山至高的澈剑峰闭关,只带了影卫随侍。不几日,陆浅羽被枫叶山庄暗中护送回来,即刻被招去澈剑峰护法。
自此,一切指令从由影卫转达。
数日前的那封密令中写道,无论发生何事,务必支撑到正月十五。若安然过了今夜,便可出关。
不知为何,这次不合时宜的闭关,总让他觉得不安。
虽然他隐约猜到有内情,不过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背后影影憧憧。
再者……秋无意暗自苦笑一声。若今日教主再不出关,他是无论如何也撑不过明天了。
若是怎样都要死,倒不如让他再去见个最后一面的好。
午夜带着寒气的风打在身上,却不觉得怎么冷。
光明顶去澈剑峰的距离不算近,也不怎么远。以秋无意的轻功,半个时辰就到了。
几名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行礼,又同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夜中。秋无意示意有紧急要务禀报,轻手轻脚的走进静谧的院落,没有去敲门,反倒飞身纵上滴水檐,轻轻揭下了一片瓦。
黯淡的光线立刻从下面透出来。
屋里只点了一根昏黄的蜡烛。青色的帐帷低垂着,遮住里面的动静。床边两双鞋。
秋无意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浑身发冷,冷得他连手里的瓦都拿不住,差点砸到地上。
这就是所谓闭关?这就是他几乎把命丢在风云顶上的代价?
他突然很想笑。觉得今天在擂台上做的一切像个傻子。
他坐在滴水檐上想了想,决定把瓦放回去,然后敲开大门,告诉里面的人,他要走了。
就在屋檐的瓦片即将重新合拢的时候,秋无意的手一抖。他猛地又把那片瓦近乎粗鲁的揭起来,冷冷盯着下面。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一个半时辰……
三更三刻的时候,眼角里瞥见一件奇怪的事。
那个青色的床帷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抖动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片青色上悄然多了块红色,随着床帷轻微的抖动,晕染得越来越大。
床帷猛地掀开,哇的一声,里面接连喷出几口鲜血,淋漓的血迹在地上洒出尺许。
另外半边的床帷掀开,有人披衣下床。
依稀可以看到方才吐血的那个人倒在床上,传来的剧烈咳嗽声竟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