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不仅仅是速度绝快而已,刀法自然也是世间罕有的,否则也无法将沈融阳逼至如此。
那刀已近眉心,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他死。
如果说陆廷霄的剑法是腊月寒雪,冰封万物,那么此人的刀法就是幽冥鬼火,能焚烧世间一切。
沈融阳一动不动。
他不能动。
他也在找对方的破绽。
刀只有一把,刀光纵然再绚烂,也不过都是留在眼睛的残影。
闭上眼,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
白泽鞭出。
铮————
一声长响,刀从主人手中滑开,被高高地卷上半空,又划了半个弧度,直直插在墙头,刀柄犹在微微晃动。
沈融阳看着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
对方也在看着他。
那人的长相就像他手中的刀,冷硬而残忍。
一口血自他口中喷出,吐在黑衣上,颜色不显,但余下点点却溅到了地上,触目惊心。
那人没有说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退了几步,转身跃起,消失在视线之中。
侍琴紧紧盯着那人,直到他走了,方才松下口气,急急走到沈融阳面前,却被那伤口惊得一时失语。
轮椅之上,染了半身血衣。
“公子……”
侍琴轻轻喊道,他不敢动,更不敢贸然给沈融阳止血,那刀口实在太深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加重伤势。
沈融阳没有说话。
此刻的巷子寂静得仿佛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沈融阳微一低头,吐了口血。
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能说话。
“公子!……”
苍狼知道自己的伤势很重。
重到每走一步,几乎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五脏经脉皆损,也许这一生再也无法拿起刀。
但他不能停下来。
凭借着对上京的熟悉,他抄小路回到何府,推开偏门,几乎按捺不住一头往前栽去。
“苍狼大人!”这里认得他的人很少,除了长宁郡主还有她的两名侍女。
开口的是玉衡,她刚好捧着一盘点心,要拿去喂郡主养的黄鹂。
苍狼看了她一眼,又是一口血涌了出来,却是喷到那女子的衣服上。
玉衡一慌,赶紧扶住他往里面走。
连沧海门中的第一号杀手也伤成这样,那被他杀的那个人,是死是活?
陆廷霄练完剑,沐浴更衣,然后坐在内室,拿起一卷书。
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
沈融阳被布菲佳拉着出去了,他也没有阻止。
两人感情虽好,却并不会随意干涉对方。
何况以沈融阳的实力,天下也难有人能伤得了他。
翻了半页的书还是合上,他起身走向门口。
刚推开门,就看到布菲佳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站在院落,见了他,张了张口,哆嗦着声音。
“沈大哥受伤了……”
侍琴是一路小跑将沈融阳背回来的。
活生生的人出去,却昏迷着回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布菲佳在街上跟沈融阳他们走散了,对方意不在她,所以她找不着人,反而安然无恙。
饶是喜总管这种阅历丰富的人,在看到沈融阳的伤势时,也不由煞白了一张老脸。
侍琴把自家公子放下时,他背后已经染红了一片。
全是沈融阳的血。
陆廷霄赶到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喜总管点了沈融阳的周身大穴,又撒上许多止血伤药,正要给他换衣。
侍琴在一旁惊魂未定,看着沈融阳,攥紧了的手掌依旧抖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来。”陆廷霄道,接过喜总管手中的衣物。
他的语气淡淡,却藏着刺骨的冰寒和杀意。
那人的脸色惨白,几近透明,在衣服上的血迹映衬下,更加鲜明。
陆廷霄是第一次见他伤得如此之重,记忆中,就算那次黄山之战,带给沈融阳的伤,也远远比不上今天。
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一丝一丝的凉意泛开,又有只手,慢慢地揪住,收紧,让他感觉到疼。
宁愿……
宁愿是自己受伤。
小心地收敛起杀气,生怕惊动这人,陆廷霄执起他的手腕,那脉搏若有似无,游丝般微弱。
将他扶起来,半环在怀中,手掌抵住他的背部,内力灌注过去。
蓦地,另一只手突然被按住。
“你……决战……不要……”他说得吃力且断续,陆廷霄却明白他的意思。
八月十五就是决战之日,何苦的实力决不在他之下,此时浪费内力等于给对方增加胜算。
虽然听明白了,但并不代表要照做。
陆廷霄冷着脸,几乎离他丈外的人都可以感觉到那股冷意,连侍琴也不由抖了抖。
沈融阳却想笑,只是笑不出来。
一出口,又是血。
心神耗损很大,他闭了眼,不再说话。
背上的手掌很暖,内力一直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身体。
大夫来了,把脉,开药方,煎药,清理伤口,内外兼施。
沈融阳总是睡多醒少,因为药效的缘故,有时候醒了过来,没多一会又昏睡过去,但身体也恢复得不错,那道深及见骨的伤口渐渐愈合,只是内伤却不可能那么快好。
陆廷霄一直守在他身边,每次他睁开眼,那张冷峻的容颜便立时映入视线。
如此算来,竟是片刻不离。
从某方面来说,长宁的目的其实也达到了。
而此时,离八月十五,还有五天。
第 85 章
八月十五。
霜月千里,自古盼团圆。
老吕在这座山下经营这间小茶棚很多年了,茶棚上的茅草,都不知道换了几趟。
年轻的时候他是樵夫,日日到这山上砍柴,有一天他梦见神仙跟他说,这座山风水很好,让他在山下开个茶棚,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
老吕很相信神明托梦这些东西,所以他弃了樵夫的营生,真的在山下搭起一个小茶棚,数十年如一日,风雨不缀。
起先老吕带着他儿子,也就是小吕,帮他的忙,后来小吕早逝,留下一个遗腹子,他就带着孙子一起,把茶棚打理得红红火火。
也许是一梦成谶,来这里观山赏水的人一直不少,除了大风大雨,老吕的茶棚一直没冷清过。
光阴如梭,他的头发由黑变成花白,又从花白变成银白,老吕想休息了,他不再管茶棚的琐事,而交给他的孙子打理,每天他就搬了张藤椅在茶棚旁边,晒着太阳喝茶,惬意无比。
老吕活了七十多岁,自觉已经见过很多世面了,但也从没像今天这样惊奇。
天刚拂晓,便陆陆续续有人上山,而且携刀带剑,看上去并不好惹。
奇了奇了,难不成八月十五,大家都到山上去赏月了?
想是这么想,他也不敢贸然去问,人多了茶棚生意自然更好,本来他还想着中秋不会有人来,正好休息一日,谁知道人来得更多。
老吕的孙子才二十出头,正是当年老吕搭起茶棚做营生的年纪,年轻人好奇心自然也更强些,有些人路过到茶棚歇脚喝茶,老吕的孙子就跟人家搭上话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有两个人准备到山上打架,这些人敢情都是去看热闹的。
打架就打架,干嘛还跑到山上去打,再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咱年轻时不知道跟村里的石头、小黑他们打了多少架。
老吕嘀咕着,继续眯着眼晒太阳,像他这样的年纪,已经不适合看那些打打杀杀的了。
诶你说,大家没事坐下来喝喝茶多好。
长宁坐在马车里,马车宽敞舒适,铺着羊毛褥子,还有茶几点心,一应俱全,车顶盖着帷幕,垂下四角璎珞,华美而尊贵,正配她郡主的身份。
沈融阳受了重伤,就算没死,也去了半条命,因为侥幸回来的苍狼,连武功也废了,可见那一次暗杀,有多惨烈。
沈融阳受伤,陆廷霄必定心神大震,说不定还要耗损内力为他疗伤。
何苦可不是阿猫阿狗,是足以与他并肩的高手,如此一来,他就少了几分胜算。
何苦不死,来日方长,尚可令他回心转意。
但是长宁的脸色并不好看。
何苦独坐一隅,也没说话。
“何郎……”她勘勘开口,声音清婉,语气温柔,那人却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下半句生生地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攥着裙角的手紧了紧。
自从何苦知道沈融阳受伤之后,便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她想不明白,以自己的容姿身份,哪点不让何苦动心,何况他们之前,也曾有过一段旧情,她无非希望何苦能站在她这边,于己无损,于人有益。
这又有什么错了?
如是想着,神色也冷了下来。
两人一路无话。
在官道上,还有一辆马车。
沈融阳半靠在车厢内,脸色已不复之前苍白,虽然气色上依旧有些虚弱,却并无大碍了。
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
“我无妨。”他睁开眼,看着旁边的人,笑了一下。
陆廷霄不语,移开手,半晌才道:“你不该来。”
沈融阳闻言轻笑:“此战,必定精彩绝伦,怎能错过。”
人在江湖,所盼着,无非扬名立万,功成名就,这一切,却都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
似陆廷霄与何苦这般的高手对峙,只怕数十年一遇,许多人拼了命也要来看个热闹。
此行前,莫问谁曾问过陆廷霄一个问题。
你与何苦,胜负之数如何?
陆廷霄答,五五而已。
武林中人,自然是要快马驰骋,方显江湖本色。
所以众人大多是骑马来的,把马拴在山脚,而后徒步上山。
但此举也导致许多人在观战下山之后找不到自己的马,一问之下才知晓,其中许多好马被马贼给偷走了。
原来马贼也知道与时俱进,听闻江湖中人观战者甚多,特地跑来这站桩。
这是后话。
他们都没想到,两个主角,竟都是坐着马车来的。
山不高,角度平缓,长年累月被人踏出一条大道,马车还能顺道上山。
时近晌午,山头上已经聚了不少人,幸而天气不热,大家等得倒也不算不耐,反而有许多人兴致勃勃地叙旧闲聊,估算起此战结果。
少时,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车夫勒绳吁了一声。
下车的是何苦。
当年他闯少林,赈黄河,名动天下,有不少人认得他,于是纷纷上前寒暄。
何苦笑容不多,却也没有失礼,他站在那里,一身不羁潇洒的气度神采,让不少未嫁少女红了双颊。
长宁却没有下车,她一直坐在里面。
陆廷霄也是坐着马车来的。
这自然是为了迁就伤势初愈的沈融阳,但他本身来说也没什么所谓。
陆廷霄在武林中露面很少,除了伴着沈融阳游历江湖的那段日子,几乎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
但现在许多人都得窥真颜。
曾经有许多关于他的传闻,有的甚至说他一心练功走火入魔,貌似罗刹,所以鲜少露面,还有人说他身长八尺,额若满月,满面红光,如关公再世。
这些流言都在这一刻被打破了。
他不仅仅是好看而已。
比好看还要更上一层。
单以形貌而言,江湖中能与之相比的,倒也不少,但是若佐以气势,只怕寥寥无几。
他站在那里,浑然就似一幅画。
天人之姿。
许多人心中,只能浮现起这四个字。
第 86 章
李明真看到了沈融阳。
但他不敢过去,只能远远望着。
不说有陆廷霄在,单是沈融阳一人,也足以令他吃不消。
那人脸色有些苍白,穿着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浑如透明一般,李明真看得有些怔了,随即暗自苦笑,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魔障,为什么一见到这人,就再也移不开眼。
他巴巴地跑过来,也不是为了看陆何二人之战,只是为了看那人是不是无恙。
原本想着见一眼就好,结果见着了,心却像被一只爪子挠着,更加平静不下。
只怕有陆廷霄在,自己今生跟他都没什么缘分了。
李明真惆怅地长吁短叹,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活像死了爹妈。
惹得周遭人人注目。
何苦拿的是剑。
陆廷霄亦然。
放在平日里,他们也不会带着什么兵器,但此时自己的对面,皆是平生难得一见的对手,若还赤手空拳,未免也过于托大了。
剑自然都是好剑,三尺青锋,一泓秋水。
周围人人翘首以盼,就等着绝世一战开局。
外边赌注也已经下了,赌何苦赢的要略多于陆廷霄,谁让少林寺方丈也不是他的对手,而陆廷霄,众人只知他武功甚高,却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这简直是江湖中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赌局。
侍琴悄悄问道,公子,外边那赌局,你下注了没有?
他自己也拿了些私房钱去押,与莫问谁几人一起,押的当然是陆廷霄。
沈融阳笑而不语。
何苦耳边听着那些微言细语,哂然一笑,抽剑出鞘,剑鞘往外一扔,足尖轻移,整个人便如孤鸿般飘了起来,身姿绝妙。
漫天剑影似天罗地网般笼罩下来,陆廷霄动也不动,只待那剑尖离身体不过半尺,这才往后一退,借树枝之力,手中长剑刺向光影的空隙,铮的一声,短兵相接,比的却是内力。
两人长剑双双一荡,片刻又缠在一起。
众人屏住呼吸,只看得那一黄一青,身影翻飞,就像两道绚丽的长虹,说不清哪边更占上风。
武功稍逊一些的,却连两人招数都看不清楚,只是眼花缭乱,头晕脑胀而已。
这绝世一战,开始了。
长宁坐在车中,车帘子微微掀起一角。
她看着战况,心跳也跟着起伏不定。
说不好是盼望哪一方胜利。
既希望何苦赢,又恨他不理自己,只盼着他受些教训,又不至死,从今往后能一心一意待在自己身边,明白这天底下惟有自己才是对他最好的人。
又思及许多年前两人把手共游江湖的情形,那时候年少多情,侠骨红颜,何等快活恣意,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早就湮没在记忆之中……
她怔怔地想着,只觉得酸楚难受。
何苦的武功承自西域昆仑一脉,他本身性子狂放,剑法便也如狂草一样龙飞凤舞,令人捉摸不透。
陆廷霄走的是道家心法,从小到大修的是无欲无求,清静无为,从有招到无招,皆是随心所欲,大巧若拙。
两人曾在斜月坡上交手过一次,那时候一方担心沈融阳伤势,一方只为阻拦拖延时间,俱都没有使出真正的实力,如今这一战,却恰好是让他们得以真正对上。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也许就算没有今天,他们也会另找时间机会交手。
这世间对手寥寥,有君为敌,岂不快哉!
两人所到之处,叶子竟是都被剑气拂落,只余光秃秃的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