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沈融阳侧首,示意他不要再浪费内力。
那个眼神带着被热气熏染的水雾,陆廷霄一下子就看懂了,却突然心中一动,手从背后伸上去,将他头上的玉冠摘下来放在池边,一头鸦发从头顶倾泻下来,半洒入水中。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薄唇处传来一阵暖意。
那人一震,睫毛微微颤动,抬眼看他,神情有些忡怔,却没有推开他。
“沈融阳……”
碰触上柔软的温暖那一刻,他在嘴边轻轻流泻出这个名字,不复以往的冷峻。
对方仿佛轻轻叹息一声,又似呼出一口热气。
“卿卿佳人,世间何其多……”
“纵是弱水三千……”
话只说了半句,他便没有再续,趁着对方心神松动之际,微微加深力道,描绘着唇间的形状。
背抵着石头,已是后退不得,被这人困住,若不用上内力,竟似挣脱不开。
沈融阳心底微微苦笑。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稍微运力便可震开眼前这人,但他不想误伤了他。
可眼前,究竟是怎样一盘乱局?
难道,还是接受了吧?
情之一字,明明不信,可是现在……
长长的,无声的,叹息。
罢了。
也许,也许,真的不能否认。
自己也动了情。
否则,要怎样解释?
对方明明毫无戒备,自己却下不了手。
第 48 章
萧翊是第二次见到沈融阳。
第一次是他上来求医的时候,萧翊从来没有见过废了双腿还能行走江湖的人,又知道他竟是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不由多投注了几分注意力,及至看到他与教主切磋,居然还不分上下,这种诧异转化为惊佩,那一身白衣翩翩,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无法掩盖他的风采。
第二次就是现在。
他因薛五娘成亲,已经由副手升为堂主,来总坛汇报教务,刚好见到教主携之上山。那位沈楼主倒没什么变化,反而是教主在看向沈楼主的时候,素来冷淡清寒的面孔似乎缓和不少,令他心中大为称奇,想起上次禀报如意楼的事情碰了一头钉子,这次简直是天壤之别,只不过这话却万万问不出口,只好默默埋在心底。
比起黄山,天台山又是另外一番风景。的9b
尤其是初春的时节,青溪致远,山泉溅玉,烟送繁枝,风摇影动,处身其中,即便不是仙境,也相去不远,若说黄山是冷峻奇秀,那么天台山就是柔和昳丽,气质不同,即便同样是山,同样是水,也显得别具特色。
午后的阳光很温暖,伴随着清风送来草木的气息,陆廷霄议事完毕,从外面进了侧堂,便看见那一幅白色的袖子半撑在棋桌上,头微微侧着,桌上还放着一盘残局,像是主人还没下完,再看那人,却似睡着般阖着双眼,神色安详从容。
他不由自主放轻了气息和脚步,饶是如此,那人依旧在他进屋的时候便睁开眼。
“你这里太舒服了,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沈融阳笑道,眉间慵懒未消,手肘自桌上移开,视线看向竹帘半卷的窗外。
这个人,即便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也像一幅画。
脑海中突然就闪过这句话,他走过去,把垂得有些低的竹帘卷高一些,阳光洒了进来,连带满目春光也一齐入了眼帘,看得沈融阳微微眯起眼,不由侧过头,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再转回来。
“你很少在这里休息过把?”
“何以见得?”他淡淡道。
“收拾得很整齐,但因为太整齐了,反而失去人味。”沈融阳抓起桌上残子放入棋盅,微微一笑,“就连这棋子,只怕你也从来没有用过。”
“我自出生到现在,除了习武,只有学习如何掌管北溟教而已。”看着他,顿了一下。“只是现在,又多了一样。”
“天下江湖,陪你走遍而已矣。”
陆廷霄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他更喜欢言简意赅,干脆利落,或者直接用武功来解决,但是认识了沈融阳之后,他所说的话,几乎比他以往加起来还要多。
沈融阳也不是一个冷血心肠的人,他自然也会感知,也会动情,在山下温泉之时,没有推开对方,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和接纳。
陆廷霄无视礼法,他也不会拘泥于性别,但这并不表示自己一开始就能够轻易地接受对方。
因为那埋藏在心底的死结,无人可知,无人触及,自然也无人能解,只能靠时间,慢慢去消融。
然而从来没有人如此接近自己的内心,除了陆廷霄。
时间确实是一剂良药。
当往事已经渐渐不再忆起,曾经的一切慢慢模糊,能够抓住的,只是现在与将来。
他缓缓笑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未知廷霄兄可有兴致同游山下?”
对方挑了挑眉,用表情询问天台山脚有什么好游的。
不能怪陆廷霄没有尽地主之谊,在之前的三十几年生涯里,除了武功,他对其余的一切都毫无兴趣。
沈融阳一笑。
“莫问谁这家伙曾经说过,这山脚下有一间很不错的客栈,和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
“恭喜王爷。”
晋王安坐太师椅,放下手中茶盅,捋了捋短须,从容不迫。“南汉来降,是圣上英明,本王有什么好恭喜的?”(历史上赵光义是973年才封王,本文设定提前了三年)
“有当今圣上开疆拓土,日后王爷定可垂拱而治,开创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那幕僚能面色如常地说出这番话,必然是极心腹之人。
晋王哂笑一声。“皇兄属意的可不是我,再说北有辽国大患,将来有朝一日……”顿了顿,没接下去。“府中那纪氏近来如何?”
“一直都嚷着要见她那小主子,不过倒也没掀起什么波澜,毕竟是一介妇人,再留着她,只怕也没什么用处,沈融阳的生父虽然是辽人,却非高官显宦,这段日子对纪氏更加是不闻不问,想来早就弃她如敝履了吧。”
“之前从如意楼那里拿到的三年进项,足以让本王把大内所有人都打点好,这世间只会嫌钱少的,怎么会有人嫌钱多的。”晋王笑了笑,“只不过本王倒真想再见见沈融阳,他虽是江湖中人,却毫无草莽之气,可惜不肯入朝为官,不然即便笼以馆阁之职,倒也相得映彰。”
那幕僚闻言,面现不信之意。“江湖中人,刀口舔血,如何当得起王爷这声赞许。”
晋王也不见怪,只是笑道:“若是不信,待你见见他便知道了,你替我修书一封送过去吧。”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莫问谁口中很漂亮的老板娘,是一名带着西域胡人血统的女子,高鼻深目,雪肤丰胸,与中原女子大相径庭,说话口音也有点怪异,却是别具风情,这间酒馆成了天台山下不远的小镇最受欢迎的酒馆。
此时,陆廷霄与沈融阳正坐在酒馆二楼的座位上,听着胡琴小曲,饮酒漫谈。
此时,宋朝刚灭了南汉,正举刀霍霍向南唐,南唐国主李煜上表称臣,自谓江南国主。
此时,江湖风言,漕帮帮主丁鹏之子丁禹山继任帮主,沧浪门趁其百废待新之际连挑对方好几处堂口,颇有取而代之之势,漕帮二当家耿清河、三当家齐琼皆因伤重不治而亡。
此时,莫问谁为了躲避苗疆少女布菲佳对他的一缕情意,不惜千里遁逃,匿身辽国。
此时,楚家家主楚叶天正准备向如意楼主沈融阳下战书,约五月初五玉泉山一战。
风势渐起,远处乌云缓缓飘来,顷刻便将天空覆盖。
视线自窗外转了回来,沈融阳举起杯子朝桌子对面的人一祝,笑意清浅,让人玩味。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第 49 章
纪氏本姓李,嫁人之后便冠上了夫姓,五十年前,她年方十八,住的小村庄被强盗洗劫一空,三十余户人家几乎无一幸免。当时正是诸国并立,没有人会为了边境一个小镇百姓的死活去调查追踪,纪氏刚好进城赶集躲过一劫。一天之内,家破人亡,刚满周岁的女儿也在襁褓中被杀害,她走投无路,几乎要自尽,刚好被一户人家所救。那户人家祖上曾是唐代大官,被贬谪到这里,后代转向经商,竟也颇有余财,刚好这家人也有位小娘子出世,女子排行第四,人称四娘,纪氏就成了她的乳母。
时光荏苒,粉雕玉琢的婴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四娘在一次出城上香的时候,被人贩子掳走,卖到辽国,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她的乳母纪氏。后来便如前文所说,女子为耶律宗盛生下一个儿子,却天生残疾,不能行走,被耶律宗盛弃之荒野。这女子长于深闺,何曾受过这种变故,不久便郁郁而终。纪氏心中悲痛万分,她早已将四娘当成自己的女儿,却不想自己的子女命运都如此坎坷。不久之后,她寻了个由子逃出耶律府,开始寻找那个被耶律宗盛丢弃的孩子,自己娘子的血脉。
一晃就是五年,纪氏不仅毫无所获,连那孩子的生死都不知道,她渐渐绝望,心如死灰,就在一间尼姑庵旁边住下,靠做些针线活,帮庵里的师父种菜做饭度日。又是十多年过去,家里开始隔三差五地平空出现一些钱粮衣物,初时她很惶恐,后来便慢慢释然,心中若有所觉,又重新燃起希望,一直到有一天,两个仆役将她带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府邸,一个管家跟她说,你家小主人并没有死,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等他来接你。
纪氏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义,对她来说,能够见到自己主人的血脉,是余生最大的愿望,看到小主人健康无恙地站在自己面前,九泉之下见到四娘,她也能无愧欣慰。
然而满怀期望的等待,却换来日复一日的失望。这间府邸的主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有那个自称是管家的人,在她开始焦急的时候就出现,安抚,然后又消失,她甚至还不知道这间府邸的主人是谁。纪氏目不识丁,但并不表示她愚昧,她开始萌生许多想法,包括自己小主人的身份,揣测着也许有人想利用她来要挟那孩子。
这一天纪氏搬了张凳子,坐在阳光下,眯着眼一针一针地缝着手里的鞋底。她已经上了年纪,早年过多的操劳和忧思让那满头青丝都染成了白发,但是她的内心却十分安宁平静,对于无法抵抗的痛苦,在伤心过后,依旧挺直腰杆继续生活,这一点,她曾经服侍过的四娘子,那位红颜薄命的女子,远远不及她。
“纪夫人,你看谁来看你了?”管家推开院子大门走了进来,带着几乎要皱成一朵菊花的笑脸。
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睛因为光线的缘故而有些模糊,不由使劲揉了揉,随着管家进来的一个人,渐渐映入眼帘。
那人是坐在轮椅上,年纪看上去不大,面目寻常,但是身上的气度却不容人忽视,那一身白衣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耀眼。
纪氏瞧了许久,才颤巍巍地,缓缓地站起来。
白衣人带着清浅的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疏离,他静静地看着纪氏,任纪氏长久地打量,端详着他。
然而即便看再久,纪氏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眉眼,额角,甚至微笑的样子,无一不像当年的四娘。
她看了那么久,只不过是想把过往的岁月一起弥补回来。的
四娘,你九泉之下,终该安息了罢。
那些痛苦的前尘过往,本该早把泪水流光,却仍然在见到眼前这人的那一刻,红了双眼。
天台山。
陆廷霄背负双手,站在窗前,看起来似乎在欣赏窗外春景,但张鲤和萧翊站在他身后,实在不敢作如此想。
沈融阳在二十余天前便已往开封而去,余下陆廷霄,却是被一桩事情耽搁了。
事因来自教内。
北溟教本来有四大长老,两位教使,六人之下是各地分堂堂主。四大长老如今只余一位,就是张鲤,其他三位业已故去,两位教使中,一位左使,辅佐教主处理日常事务,一位右使,代教主不时巡视各地分堂,权力都极大。当代北溟教卧虎藏龙,便连分堂堂主,也有如薛五娘,殷雷这样的人才,左右二使更不必说。
左使张云岫,性喜静不喜动,镇日在天台山静修,除了帮教主处理教务,绝不踏出自己的院子一步,拿萧翊私底下对张鲤的抱怨来说,就像一只千年老乌龟。右使赵谦是个令人头疼的人物,少年时喜欢流连花丛,经常醉死在美人怀中,非三五日不能醒,气得他老爹经常要去青楼找自己的儿子,只是他天性资质过人,即便如此,武功也半点没落下,后来他爹死了,他的性子也变得沉稳许多,十年前当上教中右使,便经常云游在外,如果能在总坛见到他,就像看到张云岫离开总坛那么稀奇。
事情就出在赵谦身上。
一个月前,赵谦认识了一名女子。据说那女子姿容极美,赵谦一见倾心,两人于是私定终身。本来江湖之中,儿女情长是常有的事情,男女之间互相心生爱慕也很自然,只要双方不是积怨世仇,长辈师门一般都不会激烈反对。
但是赵谦拐走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峨嵋派掌门弟子钟璎珞,那个曾经赴林家赏剑大会,后来因为师伯惨死而方寸大乱的小姑娘。她是峨嵋派的新起之秀,峨嵋掌门隐隐已经有将衣钵传承于她之意。
这样一个人,在没有得到师门长辈同意的情况下,与赵谦扯上联系,不到十日,江湖人人皆知此事,峨嵋派颜面扫地。
他们找不到赵谦,却不会找不到北溟教。
于是,峨嵋派上门讨人了。
第 50 章
“孩子……”
心中酝酿了无数称谓,包括四娘当年起的乳名,嘴张张合合,却终究吐出最简单的两个字,纪氏红了眼圈,连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上都不自知,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一刻不肯移开视线。
沈融阳暗自叹了口气,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自己纵然是不想打扰这个老人平静的生活,但又何其忍心,之前连一面也不肯见。
“嬷嬷,我姓沈,名融阳。”他柔声道。
“姓沈?不不,你姓……”姓耶律,还是姓四娘的李,生父不足为外人道,生母又早已不在人世,这孩子自幼孤苦,身世飘零,姓氏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踌躇许久,无数的话在喉咙转了一圈,纪氏哽咽着苦笑:“罢罢,就姓沈吧,这名字好听得紧。”
想了几十年,念了几十年,这孩子成了她人生唯一的期盼,如今真的见到了,却像不是真的一样,让她既欣喜又害怕,担心下一刻就如做梦一样醒过来。
老妇人身体尚算健壮,但是此时心情激荡,走起路来也显得有些蹒跚,她一步一步来到沈融阳跟前,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的头发,目光慢慢地从他的脸往下移,一直到被衣服覆盖着的双腿,嘴唇微微颤动,没有说话,眼泪却从干涸深陷的双眼里流出来,滴落在他的膝盖上。
那一刻,沈融阳突然感受到这个老妇人对于他的感情,那种经历了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祈盼,是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所能比的。
“你的腿……”纪氏叹息一声,回忆往事,依旧满是悲怆。“当年你母亲,并非刻意遗弃你,实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