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好容易随着人浪涌进大礼堂的时候,他发现齐夜风早就被迎进后院去了,礼堂里,那口绝世好棺前面,只有一个人白衣白衫,坐在那里,象座精致的白象牙雕塑,面无表情,无人敢接近。
这人,桃花瑾三认识……吕竖第一才子、当朝新科状元柳恒芜。
桃花瑾三啧啧咂舌。
听说,这位大才子自从琮王爷以身救他,就疯了。开始是抱着尸体,谁都不准动,好说歹说入了棺,又拦在棺材前,谁要靠近就咬谁。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柳恒芜疯了。
此刻,韩梓骐红肿着双目在一旁,还在不懈努力的劝他,“……午时三刻快到,再不入土为安,你让琮王爷魂归何处,恒芜,让开吧?”
柳恒芜横眉冷对:“闭嘴!”
他双目尽赤,优雅从容全无,全身更是止不住颤抖,厉声道:“不许你们碰他。齐月满就是真死了,也不准你们碰他一根手指!我知道他肯定还会活过来,我抱他时,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这话说得……桃花瑾三翻翻白眼,那是我在动好不好,你抱的那个人,早不知道跑哪里投胎去了。
不经意间,瞥到呆立在一旁的南招王爷,好嘛……这位南征北战的南招王爷,铮铮硬汉、雷打不倒的铁骨,竟和旁边跪着的苦瓜脸老王一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鼻涕眼泪流得都过了界,边烧着纸钱,嘴里还不停声的唠叨着,“月满呀,好兄弟,你好好走吧,哥知道你喜欢那些白花花的东西……哥会每逢初一十五给你烧很多很多的纸钱,阳间的这些金呀银的,哥也会替你看着管着,好好的,谁也别想动……你就放心走吧,哥从来没惦记过你的银子,哥向冥王老子发誓……”
“有您这话,我家王爷肯定走的踏实,王苦瓜代我家王爷谢您了,南招王爷!”苦瓜脸老王大泪小泪的流着,给韩梓虚结结实实扣了个头。
这俩人,还真可爱!桃花瑾三哧的笑出声来,旁边立即有人盯仇人一样愤恨的盯着他。
桃花瑾三可不想犯众怒,扁着小身体又往里面挤了挤。
韩梓骐一会劝劝自家哥哥,一会儿又要照顾柳恒芜,忙得不可开交,最后,他也累了急了,朝两人大吼,“哭有何用,人都已经走了……活着的时候,你们干什么去了?”
说罢,人也已经抽噎不已。
却见柳恒芜缓缓站起,整个身体扑在棺木上,手指一寸一寸的抚摸着,他轻声呢喃自语:“齐月满,齐月满……你可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吗?我一直都在等着,等着你来找我。我从十岁那年就认识你,那时候你骑在高头大马上,神采奕奕那般英俊,我一直在等自己长大,可是,等到自己长大了,你竟然强了我。强就罢了,可你把我当成其他一样的人,过后……竟再也没有正经看过我一眼……我想你却一直提防你,不肯理你……原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竟是死在我的手里……”
说着说着,眼眸中的神采尽数退去,只剩下一片死寂。
桃花瑾三大惊,暗道:“不好!”
一个起落窜过去,信手拍向柳恒芜,几乎与此同时,一把匕首从这个痴人手里掉了下来。
赫然发生的事,让众人有一刻的忡愣,然后便是大乱。
韩梓骐不愧为吕竖第一勇士,箭步上前阻止住四处乱窜的人群,一马当先的喝道:“什么人?!”
桃花瑾三一个手刀,先把怀里持扭的这位打晕,再回答瞪他的那位,“你怎么办事的,没看到人都不想活了吗?”
说完,抱起柳恒芜轻车熟路的往后堂走,“瓜哥,叫个太医过来。”
苦瓜脸老王被这冷不丁的一声“瓜哥”吓得呃的背过气去。
这声音和作派太熟悉了!
以至于连韩梓骐都有一瞬的错觉,以为棺木里的齐月满又蹦出来。他毕竟比王苦瓜大胆的多,一步窜过去,紧紧抓住来人的手,急切问道:“朋友哪一位?”
桃花瑾三凑近他耳朵笑嘻嘻道:“先把棺材里的那位入土为安,回头再告诉你,本桃君是谁!”
韩梓骐面露万般诧异,直愣愣呆在原地,何时那人走的,都没有察觉。
“老二,咋啦?”南招王爷抹着鼻涕走过来问。
“没,没什么。”韩梓骐忍着心内万分诧异,配合一旁的礼部大臣们,指挥乱哄哄的众人开始祭奠、行礼、钉棺。
而此时,齐夜风头戴素冠,身着素袍,双目微红,缓步从内堂走出。
刚才他在后堂,碰到了惹事精桃花瑾三,看到他抱着个人进来,很是不爽,于是勒令他好好在后堂呆着,等自己回来收拾他。
端起杯酒,齐夜风对着巨大棺木终于泪如雨下,“月满,自小你便与二哥最是亲近,什么好事都不忘记有二哥一份,即使这皇位,都能轻易间转让出来……风雨同舟二十几载,二哥也视你为最亲之人。无论过去你做错过什么,二哥都能原谅你,而你的情意……尤其今日,你以肉身之躯为吕竖化解了一场举世灾难,二哥永远感激在心……月满,好好去罢。”
满杯祭酒化作千言万语,一滴滴洒在棺木前,然后他摔碎杯子,大喝一声,“起棺!”
鼓乐齐鸣,哀声一片……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
正文 第三十六章
棺木才送走不久,人便逐渐散光,只剩下下琮王府高高匾额上,雪白素带和圆滚滚的冥钱,在清风里苍凉飘摇。
韩梓骐陪着齐夜风急匆匆赶回琮王府的时候,内堂里,一个粉嘟嘟的妖精正在那里吃喝的欢畅无比。
“燕姬,你包的这个蟹黄水晶饺可真是越来越美味。”
桃花瑾三唇边带着蟹黄水晶饺的油渍,浠里哗啦地赞美着。
而一双粉眸如花,恁不老实,随意地四下滴溜转动,而目光扫过的地方都似染上了脉脉桃花香。
身后,淑婉美丽的燕姬,面带轻笑、不紧不慢的为她的桃君扇着扇子。
久未现身的雉姬,彩衣如霞,神态安祥,转动着灵动手指,在桃花瑾三乌黑的发上,插好最后一根桃花簪。
可怜从容淡定的韩梓骐,自从遇到这个人,就从来再没有从容淡定过……他惊愕的瞠大眼睛,望着屋内显然不似凡人的三个人……“何方妖怪,报上名来。”
手忙脚乱的抽着腰间的宝刀,却越忙越乱,越乱越抽不来。
看到二人,桃花瑾三拿帕子擦擦粉嫩的嘴巴,不紧不慢的自燕姬手里拿过折扇,指尖微动着合拢后,在掌心轻轻击一下,然后眼尾斜睇,桃色目光从二人脸上轻盈地一扫而过……水盼流璃间,自然天成的风流气质,倾溢而出。
“才回来,真是让本桃君等久呀!”
妖精呐!齐夜风极不乐意的沉了脸色……这样的风情,只有自己才能享受,才能享受,哼!
桃花瑾三才不看齐夜风的脸色呢,他只看韩梓骐的脸色,“喂,我说韩梓骐,才几天没见就冲我又坎又杀的,什么意思?我可是想你想的紧……”
“你、你……呃!”韩梓骐还没说话,跟在韩梓骐身后急急奔来的王苦瓜,苦命的翻翻白眼,又晕倒在地。
潜伏在一旁的小银面无表情的现身出来,夹起他送回他的小屋里去了。
而韩梓骐也好不到哪里,青白着脸色看看这个粉色的,又瞧瞧那个凭空出现的,再瞅瞅一紫一彩两位美姬,最后刀尖直直锁定看上去比较容易对付一点的、粉嘟嘟的这只……“你、你你到底是谁?”
这样表情丰富、惊惶失措的大红,真是难得一见!桃花瑾三笑得啪啪的拍着桌子,身边二姬也抿嘴轻笑。
“好了,”齐夜风好笑的看着他,走过去在另一把大椅子上坐定,“好好说话,何苦这么吓他们?”
桃花瑾三慢慢收敛笑意,凑到韩梓骐眼巴前问他,“大红,难道你看着我一点都不眼熟吗?”
韩梓骐被袭过来的桃花香气冲得一阵窒息,呆愣愣望着眼前这个粉衣粉眸的绝世之人,茫然摇头,“做梦都没梦到过。”
“你再想想,你再想想,”桃花瑾三揪着人家衣领子非得逼人家承认认识自己。
齐夜风受不了这样的忽视,他强行拉过某烂桃花,掐住他的小下巴,强迫把脸转向自己,“梓骐现在是人,不是你的那个什么星君大红……会认识你才是奇怪。”
桃花瑾三皱着张妖精脸,气哼哼道:“哦,我到忘记了,都是那条死蛇干的好事,哼!”
“蛇?”自认识眼前这位,齐夜风警惕性越来越高……关于桃花瑾三身边的一切他都不敢掉以轻心——这位,从来都招惹是非的祖宗。
“唉,你不认识的,那是一条讨厌无比的死蛇!”
不仅讨厌无比,还轻浮张狂、喜怒无常、骄傲自满、不可一世、欺良霸小……
一想到那人曾经不分青红皂白打过自己一掌,桃花瑾三就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在心里骂他,把能想到的所有贬义全用上,也不解气……虽然他后来帮自己打跑了偷桃贼,可他自己,偷吃的桃子比贼还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还是那个人的弟弟!
桃花瑾三不愿意再提那些让人添堵的事情,挣开齐夜风的手,又往韩梓骐跟前狂凑,被齐夜风半途中拎小鸡一样拎了起来,“什么时候能记得穿鞋?现在虽然夏天,这青砖也是冰凉的……梓骐,明天从宫里弄块厚毯过来。”
“那要整块的,纯羊毛的。”极爱占便宜的某烂桃花欢天喜地的叫嚷。
正说着话,只听门外有动静,咯吱咯吱的挠门声……桃花瑾三立即从椅上一跃而起,惊叫:“忘了,后屋还有位殉情的呢。”
跑出去打开门一瞧,柳恒芜一身白衣,身量瘦弱空荡,冤魂野鬼般飘荡在门外。
……声音也象:“你回来啦……”
不阴不晴的四个字,转了九十九道弯,带着颤音飘了进来,屋里仨人,两个都一激灵。
桃花瑾三抱着满胳膊鸡皮疙瘩,闪在远处怕怕地问,“还死吗?”
“不了,”那人也不进门,倚在门坎上双眼迷离、痴痴的笑,“都进了琮王府,还死什么……月满,你那个萝香居以前我住过,从前就喜欢……是你接我过来的吧?”
“啊?!是。”
“八人大桥吗?”
“是十六个人的,又威风又热闹。”
“哦,月满对我真好……有吹唢呐吗?”
“吹了。”
和这样的柳恒芜一答一应、睁眼说着瞎话,桃花瑾三回过头来很确定的告诉齐夜风:“恭喜二哥,你家聪明绝顶的状元郎疯了。”
看出来了,再看不出来,就和他一样了……屋里其他两人面露悲伤。
韩梓骐走上前,想搀扶好友摇摇欲坠的身体,却被他狠狠推开,“往日里,咱们是兄弟,怎么胡闹都可以,现在我却是月满的人了,凡事都得有个节制……不能和你再这么亲近了。”
好嘛,辛辛苦苦守候十几年的人,就这样丢了,韩梓骐不甘心却无可奈何,泛红着眼睛,扭过头企求桃花瑾三,“先把人留下行吗?”
桃花瑾三可见不得自己的大红难过,赶紧点头,再扭回头来吓唬疯子,“进了我家门儿,就是我家人儿,把你平日里不阴不阳的劲都给本王爷收起来……现在、立即、马上……就给本王回屋好好呆着去……不听话就休了你。”
“诺,月满,”柳恒芜顺从害羞的低下头,名副其实的一副刚进门儿的小媳妇样。
痴痴笑着转身欲走,人却已栽倒向前。
唉,曾经那样一个冰雪高洁的才子!
怎么,就中了痴情的盅?
桃花瑾三本以为自己离他最远,人倒下的时候发现,原来自己离他最近,无奈之下只得伸出胳膊,一把把人抄住。
抱在怀里茫然望向齐夜风,“怎么办?我可没学过精神病科……”
齐夜风叹口气,吩咐韩梓骐,“先叫个太医吧,顺便通知他的家人。”
柳家是名门旺族,家大势大,根基甚硬。因上次琼林宴XXOO的事,已经对皇室倍感不满,如今,好好一个儿子又因齐月满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交待呢?
齐夜风有些头疼。
“桃儿,记得救我时,你好象用过一种能治百病的仙药?”他试探着问问。
桃花瑾三立即警觉的捂住胸口暗兜,“治不了精神病。”
那表情就象防贼一样,齐夜风苦笑。
凝视着齐夜风,桃花瑾三的目光转为亲近和眷念,“是真的,他是心病,只能靠心药医……而且,这药宝贵,或者终此一生,我只能得这一瓶,自然要留给身边最重要的人,亲人。”
齐夜风微微动容,凝视着他新玉般的粉脸,心中感慨万千:人生百年,再好的人都能活成精,而这个本来就是精的桃花瑾三,却如人生之初,全身通透的让人怜惜……是怎样狠心的人,才能伤得他如此,让他对亲情渴望之极,又害怕之极?患得患失着抓住自己这根救命稻草,使劲的吸取一种叫作亲情的养分。
怜惜地拍拍他的头,低声笑道:“真是不公平,我的故事你全知道,你的,却从来不肯告诉我丝毫。”
桃花瑾三嘻嘻的笑:“那当然了,你的短短几十年,两杯竹宁茶就讲完了,我的却有五百年甚至更长,那得费多少的竹宁茶,想想都肉疼……而且,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你还不是照样心甘情愿的作我的二哥?”
这样亲近的话,齐夜风到是爱听,嘴角不自觉翘起,笑得一脸满足。
桃花瑾三却笑的有些苦涩,自己想要的,这人都给了,而且是毫无保留、完全信任的给予。
而他想要的,自己知道,却不想给,也不能给……这样的不公平,真的很不公平,而这人,却从来没有计较过。
自己死皮赖脸的不肯走,贪恋的就是这份全心全意的不在乎吧?
柳恒芜中的是痴情的盅。
而自己,中的又是什么盅呀?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最近,桃花瑾三有点烦呀有点烦。
因为他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自从齐月满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国葬后,所有人都疯了!
燕姬和稚姬疯了。
天天缠着韩梓骐欺负人家……弄得堂堂吕竖第一勇士,看到她俩就想哭。